《旌旗十万斩阎罗》藏大千

46、璞玉

　　明定这一年总是悬着心，睡也睡不踏实，一朝睡在温暖的软床中放松下来，再加上酒劲儿，真真睡了个昏天黑地。
　　他是被拱醒的。
　　迷迷糊糊地醒来，明定就感觉脸侧有个温热的小东西在贴着他蹭，毛茸茸的，拂在脸上痒痒的。
　　明定挣扎着将眼睁开一条缝，瞬间被刺白的天光闪得眼疼，他重新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复又缓缓睁开。
　　两颗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映入眼帘，还有个黑漆漆的鼻头。

　　明定愣了一瞬，猛地抓起它一阵猛亲：“哎哟，我的二姑娘，都长这么大了！”
　　二姑娘执着地拱了半天，见他终于醒了，哼唧一声翻了个身，将毛茸茸的肚子露出来，歪着小脑袋让他来摸。
　　二姑娘不怕生，这么久没见明定也十分亲近。明定欢喜得不行，抱着不撒手，一直到洗漱完，手里依然捞着猫。
　　季初早已布好了早膳，清粥小菜，清清爽爽。明定喝了许多茶，依然口干舌燥，宿醉还留了点头疼，他突然想起来问：“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他记忆很模糊，只记得有个人很温柔地给他擦脸，轻声细语的。他在梦里想，这人这样好，定要讨来当老婆！

　　季初：“殿下亲自去接的您。”这话说得非常有水平，既回答了是怎么回来的，又没完全说明白是怎么回事，虚虚实实，听起来非常正经。
　　明定果然没有继续追问，终于不用继续吃大饼配咸菜，明二爷很满足，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昨天喝多了，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记不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唯一有点印象的是貌似豪言壮语说了不少，而且有人总是捣乱不让他睡觉，还骂他。
　　是了！那个人还骂他是个混蛋！
　　去接他的人是萧济，整个北庭王军里有胆子指着他鼻子骂混蛋的，应该也只有萧济。
　　“好啊！”明定用力撸了一把猫，将撸掉的一层猫毛团成小球，“我要跟他好好算账！”

　　“醒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算账，萧济就拎着食盒跨进屋子。
　　明定冷着脸不说话，二姑娘颠颠地跑过来蹭他。
　　萧济挠挠猫下巴：“怎么了这是？”
　　明定：“殿下，你骂我。”
　　萧济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骂你了？骂你干什么？”
　　“昨天，你骂我混蛋！”明定哼了一声，“以为我喝多了不知道？没想到吧，我记得清清楚楚！”

　　萧济心头一凛，像被人用雪球砸了一下，不轻不重地冷了下来。他半是试探半是装作不经意地问：“是吗？你昨天撒了好大的酒疯，能想起来就好！”
　　“那我不记得了！”明定大手一挥，“反正你骂我了！”
　　萧济瞧他神色无比自然，稍稍放下心来，笑道：“昨儿你非要在沙地里睡，是我千辛万苦把你搬回来的，说你句混蛋怎么了？我今天手臂还疼呢！”
　　明定：“一码归一码，就算殿下不去启林他们也能把我抬回来。”
　　“酒是醒了啊，反应挺快！”萧济把拎过来的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端出一个白玉小盏，“我特意做了这个来赔罪，二爷可愿意笑纳？”

　　杏仁和牛乳热腾腾的香气扑鼻，早膳缺了的东西终于补齐，明定一把将杏仁茶扒拉到自己面前：“好殿下！昨日旧恨咱们一笔勾销！”
　　“真出息！”萧济看他一勺勺吃得无比香甜，笑道，“吃完跟我出去一趟。”
　　明定：“去哪？”
　　萧济：“近日无事，带你在西北好好逛逛！”

　　算算到西北的日子，也已将近一年，这还是第一次明定有闲心逛一逛。二人骑着马，从王帐出发，沿着朔河而行，巍峨的万仞山当空而立，投下巨大的阴影，庇护着依山脉而生的百姓。
　　这一路走来，除了戍戎城中百姓尚且安居，其余多是四散的流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出了戍戎城，景致愈发荒凉，和京城和繁华相比，此处仿佛是另一重世界。
　　明定一扯缰绳：“边境怎会如此？我以为五年前的那场饥荒过去之后，情况会有好转，今日一见，并没有什么改变。”

　　“五年前？”萧济心中一动，“阿定，你那时候来过这里？”
　　明定一顿，眼睛看向别处：“听说而已。”
　　萧济：“消息灵通！”
　　“殿下，你惨得人尽皆知。”明定由着疾喑缓缓地踏过没过马蹄的浅草水湾，“当时陛下在朝堂上请各位大臣广开仁心，家父乐善好施，还捐了一万两银子。”
　　萧济冷冷地说：“阿定你可知，我当时收到的朝廷救济款，就只有一万两。”

　　明定惊道：“怎会？据我所知，沈家、吕家、卢家等世家皆有解囊……”话未说完他就悟了，恨恨地说，“这帮蛀虫！”
　　萧济倒是面色未改：“我早都习惯了，幸好当时有贵人暗中相助，才能逃过一劫。”
　　明定没有多问，转而说道：“陛下不过问？”
　　萧济笑了笑，眼中却没有分毫欣然之色：“从来都是这样，上面发下来十成，真到了我手里，能剩一成就不错了！皇兄仁善，不喜争端，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并非所有事情都能用‘仁善’两个字来解释，应该为之而不为，这可真是……”明定摇摇头，“罢了，不能指望别人。”
　　萧济点头看向他：“你怎么想？”

　　“第一修路，第二通商。”明定说起正事来严肃非常，与平日里并不一样，“西北不能总是靠着朝廷的救济过日子，其实西北的位置很好，东临含丹，靠着东海，西临车师、乌孙等国，北方西狄只要不作乱，我朝就可重整官道，振兴贸易。一旦商路顺畅，一定会有商人趋利而来，届时百姓富庶，边关方可长治久安。”
　　“阿定与我不谋而合，”萧济补充说，“还有匪患，几年前我率军清理过，马匪元气大伤，但总还有小部人马流窜，如果不彻底清除，商人们也不能放心来西北经商。”
　　二人正说着，一片破瓦突然摔在疾喑面前，疾喑嘶鸣一声，高高抬起前蹄。明定冷不防向后仰，被萧济一把护住。
　　“怎么回事！”

　　“打他！打死他！”一群半大的小子追着一个人打，刚刚那片破瓦就是向他掷来的。
　　那人抱住头倒在地上，任由身上那伙人拳打脚踢，一声不吭。
　　萧济喝道：“住手！光天化日怎么随意打人？”
　　那伙人看他衣饰华贵，谄笑着说：“这位官爷，您有所不知。这是个西狄狗，打死他活该！”
　　那人吼道：“我不是！”明定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看了一双亮的惊人的眼睛，透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
　　“啊呸！”几人踹了他好几脚，又捡起石头砸他，“你个狗杂种！吃鼻涕流脓的小畜生！”

　　明定听不得此等污糟的辱骂，刚要上前制止，被萧济先一步喝道：“别打了！”
　　那些人看他手里握着剑柄，不敢硬刚，反正人也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他们拍拍手扬长散去。
　　“怎么样，没事吧？”
　　那人缓缓爬起来，冲萧济磕了个头。他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瘦骨嶙峋，但骨架宽阔，穿着一身破烂衣裳，一块整齐的地方都没有，沾着斑驳的血迹，颜色深浅不一。
　　他抬起脸，颧骨瘦得凹进去，额头被石块砸破了，鲜血顺着滴下来，双眼明亮有神，看得出相貌周正，就算一双眸子不同中原人，是浅蓝色的。

　　明定：“你是西狄人？”
　　少年摇头：“不是。”
　　“他们为什么打你？”
　　那少年慢慢地说着原委。他一家人原本在城外流浪，后来父亲死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但他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没几年就撒手人寰，留他一个人在村子里讨生活。
　　明定听得不忍：“你就这么让他们欺负？”

　　少年咧嘴笑了笑：“他们打不过我的，今日比较倒霉，他们昨日用棍子把我敲晕，拖到河里泡了一宿，所以我方才落了下风。若是放在平日，他们一群人也不一定能在我手里落着好！”
　　明定：“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答道：“我叫房阿驹。”
　　这少年生活艰难，但却没有畏缩胆小，反而一幅豁达的模样。明定觉得这人很对他的脾气，从袖子里掏出几两金子，递给他说：“阿驹，你拿着，好好吃顿饭换身衣裳。”

　　那少年没要金子，恭恭敬敬地给他磕了个头：“多谢大人美意！小人不能收。我娘说过，人穷志不穷，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赚钱生活。况且大人的钱就算给了我，早晚也会被那伙人想法子抢走，平白浪费了大人的钱。”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说话条理分明，不似一般市井中人。明定笑着问：“你读过书？”
　　少年点点头：“母亲认得字，生前教过我。”
　　萧济：“你方才说可以自己赚钱，你都怎么赚呢？”
　　少年回道：“我什么都能干，有时候帮人写写字，有时候自己编草鞋竹筐出去卖，还跟过镖队。”
　　“小小年纪，十分可敬！”明定十分喜欢这个少年，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刀给他，“钱不要，这个可以拿着防身！”

　　这柄短刀约莫有四寸长，黄金刀柄，精钢为刃，刻着繁复的花纹，锋利无比，是明定在含丹的时候一眼相中，重金买来的，这时莫名觉得此刀很配眼前的这位少年。
　　少年没再推拒，又冲明定磕头：“多谢大人！大人之恩，阿驹一定报答！”
　　说罢起身向两人告辞。

　　萧济看着明定问：“这么喜欢这孩子？”
　　明定收回目光：“嗯！身处贫贱却不改其心志，很难得。”
　　天色渐沉，二人拍马回到城中，季初早早地等在院门口，看到明定急忙迎上来，肃然道：“殿下、二爷，京城大公子传来书信，王夫人于昨日诞下一名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