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十万斩阎罗》藏大千

37、忡忡

　　“怎么回事？！”
　　“没什么，辞之也一样的。”明定浑不在意地抽回手，继续说道，“与其等含丹山穷水尽之时无奈低头，不如我们主动些。一来我担心含丹走投无路之时投靠西狄，平白增添不必要的枝节。二来嘛，这事总归是我们算计人家，良心不安。”
　　说到最后一点时明定抿起一丝笑，显出几分孩童般的不好意思来。
　　萧济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找出药盒，翻出伤药来重新拉起明定的手默默地替他擦药。

　　“嘶！”伤口新旧不一，有些已经结了痂，有些新鲜得很，稍一用力就凝出细小的血丝。
　　“现在知道疼了！”萧济轻斥了一句，垂敛起眉目仔细涂着药，阳光落在他脸上，在平日里英俊锋利的五官上洒下一层柔和的影子，显得温柔而专注。
　　徐让突然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呆在这儿，他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浑身别扭。
　　“殿……殿下，二爷！我想起来……我还有一堆政务没处理，我……我先告辞了！”说罢也不等屋里二人反应，面红耳赤地跑了。

　　“辞之这是怎么了？”明定支棱着手指头一脸不解。
　　“可能手疼吧！”萧济用余光瞥了一眼院子，继续给明定涂药。
　　他的动作很轻，羽毛般地扫过每一处伤痕，带来丝丝痒意，下一秒又被药膏的清凉覆盖掉，只余下若有若无的悸动。
　　明定突然抽回手，挖出一大块伤药，两手迅速揉开，囫囵吞枣地把药涂完：“好了！”

　　萧济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接着明定刚刚的话说：“主动施以援手足以表示我朝诚意，也有利于之后与含丹恢复邦交。我今日就会拟好奏折呈给皇兄，请他再派使团。”
　　明定沉吟：“这次只怕没这么容易。”
　　大周是礼仪之邦，朝臣们对含丹、西狄等国有种骨子里的傲慢，上次皇帝派平宣侯窦阴出使，却被拒之门外颜面扫地，这次想再派人出使，首先那些自恃清高的老臣们就不会同意。

　　果然不出所料，北庭王折子递上去的第二天，朝堂上就炸了锅。
　　文官中除了明理明岐二人没有表态之外，其他重臣都极力反对，说我大周乃是□□，岂能三番两次追着一蛮夷小国求和？
　　皇帝无奈，只得作罢。
　　一封不成，萧济又连着上了两封奏折，直言含丹当前困境乃是天赐良机，若是能与含丹恢复邦交，不仅之后精铁无忧，还可以形成合围，共同对抗西狄，使大周永无后患。
　　北庭王态度强硬，皇帝背后支持，这回大臣们也不硬顶，而且换了迂回的策略——只要皇帝能找到人愿意去，我们就不反对。
　　含丹路途遥远，再加上窦老爷子添油加醋的哭诉，说什么蛮夷之人不讲礼法，说杀就杀，那刀斧都快劈到他头顶了！

　　京城大多人养尊处优，光是听到这场景就胆寒，哪里还敢再去触含丹的霉头，一个个都当起了缩头乌龟。即使有那么些个大臣热血未灭，也不敢在上司们集体摆烂的时候强出头，
　　皇帝找了一圈，这些大臣不是突然生了疾病，就是家中有老母要照料，或者直接跪下痛哭。皇帝烦得一个头两个大，索性大笔一挥给萧济回了朱批，意思是皇兄我实在奈何不了这帮大臣，你看看西北十九州有无合适的官员可以派遣？皇兄我放权给你，你找的事情自己决定去吧！

　　“倒也不意外，”萧济将皇帝的朱批递给明定看，“京城那帮人不顶事，皇兄也没办法，皮球踢来踢去，还是踢回来了。”
　　明定抿了口茶，接过奏折粗粗扫了一遍。
　　“咱们要赶紧找人，含丹那边耽搁不得。”萧济拿起之前明定整理的十九州官员册，“阿定，你觉得谁合适去？”
　　“我。”
　　明定缓缓抬起头，如同迎风招展的翠竹，俊秀得让人挪不开眼。
　　萧济一愣，眼睛豁然睁大：“不行！”

　　“含丹眼见余粮即将耗空，殿下也知道时间耽搁不得，”明定很平静，娓娓道来，“人选不能随便决定，我们花了这么久布了一个局，这是最关键的一步。”
　　萧济的脸色很难看，他知道明定说得有理，岂止是有理，简直是太对了！派出的人必须要临危不惧，口才出众，善于机变。
　　“我去。”明定站起身，眼神是全然的自信，“没人比我更合适。”
　　是啊，没人比你更合适！

　　所有细碎的点在这一刻串联成线，落在纸币上，写下“明定”两个字。
　　他知道含丹和大周之间的陈年积弊，如果贸然出使一定不会成功，所以第一次让朝廷安排派平宣侯出使，并在这之前就安排了军中会说西狄语的士兵假扮富商，迫使含丹陷入窘境。有了平宣侯的前车之鉴，第二次出使京城中人必然极力反对，无人可用，所以这次他去最合适。
　　萧济眼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对吗？”
　　“是。”明定毫不避讳。
　　“你不能去，”萧济一口回绝，“我不同意！”

　　明定皱起眉：“为什么？”
　　萧济垂下眼帘，不与他对视：“在京城的时候，我与令尊长谈过一次，你若有什么闪失，我没办法交代。”
　　“交代？”明定心中莫名被刺了一下，他轻笑出声，声音却如三尺冰封之寒，“我明定做什么，用不着殿下来交代！”
　　无论何种境况，萧济从未见过明定发脾气，这人嘴角总是勾着漫不经心的笑意，或临风潇洒问月，或凭栏风流举杯，像是被十丈红尘层层包裹的珠玉，骄矜又柔和。
　　现如今任春风吹散了温润的外壳，繁华的表象渐渐剥离开，萧济发现真正的明定原来是这样的，一身风骨又冷又硬，咯得他心窝生疼。

　　可能是有点太疼了，萧济安静地没有说话，他听见明定冷冰冰地问：“我爹都说什么了，让殿下这么不好交代？”
　　“我跟令尊保证，”萧济将视线落在明定脸上，“只要我活着，一定护你周全。”
　　明定：“……”
　　他知道父亲和萧济说过话，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生死相托的言语，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在触碰到萧济目光时梗在喉间。
　　萧济眼眸清浅地映着他的身影，藏着无可奈何的情切，犹如被积雪压弯的松枝，终于不堪重负，折腰断裂，散落一地雪白。

　　“蒙格年纪不大，做事情没有章法，之前他都能直接让刀斧手把使团赶出城外，这次我们触了他逆鳞，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过激的举动。”萧济凝视着眼前人，“诸事难测，我实在放心不下。”
　　什么交代不交代，不过是假借家人之名，顺理成章地说出难言的担心罢了。
　　明定本就不习惯绷着脸，听了这番话怒火息了个一干二净，甚至觉得自己这通脾气出师无名，简直无理取闹！
　　再看一眼萧济混着担心、无奈和委屈的表情，整个人显得可怜巴巴的，明定彻底心软，叹了口气：“你信不信我？”
　　萧济：“自然相信。”

　　明定转开视线，解释一般地开口：“含丹国君虽然行事有些莽撞，但不是胡来的人。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粮食，只有大周能救他们的命，蒙格清楚这一点，不会随便动武。”
　　萧济静静地站着，若是仔细看，北庭王委屈倒是不委屈了，就还是僵在这不松口。
　　明定认输一般拉着萧济的袖子，扯着他往里间走：“若是蒙格真的凶性大发，我也有制胜法宝可以治他！”

　　桌子上堆放着各种零件，中间的物件被绒布严严实实地盖着，这就是明定和徐让这段时日捣鼓的东西。
　　萧济抬了抬眼皮：“终于舍得给我看了？”
　　“之前不是一直没完工吗？就没着急给你看！”明定手指捏住绒布的边角，眼睛亮晶晶的，“如今终于做好了，惊喜吗！”
　　桌上摆着一个模具，分成上下两截，中间用绳索齿轮连接，全部用木头雕成，看起来十分精巧。
　　萧济怕碰坏了就没上手动：“这是什么？”

　　“采铁器，”明定带了些得意之色，转动把手演示给萧济看，“下半部分可以直接放到井下，只需要四五个人转动这里，便可把千百斤的精铁运送上来。”
　　萧济震惊了一下：“这么有用？！”
　　明定：“那当然！也不看看花了多少功夫，你以为我是闲得瞎玩呢？”
　　萧济想起这人之前招猫逗狗养花遛鸟的做派，开玩笑似的小声说：“倒也不是没可能？”
　　明定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没没没，是我有眼无珠！”萧济不再继续惹他，老老实实地比了个手势，“二爷请继续。”
　　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消失殆尽，翩翩公子收起了所有的锋芒，微笑着缓缓道来：“之前辞之就有这个主意，画过一张草图，我看了觉得可行。这段时间我俩一直在讨论，翻遍了古籍，总算是研究出了这么个东西！”
　　萧济：“含丹确实需要这个。”
　　“没错！”明定不像之前那么强硬，声音软下来，带着几分商量的口吻，“我这人怕痛怕病怕麻烦，惜命得很，要不是确信蒙格不会动武，我也不敢贸然说要去。我想着这趟让辞之一起，这东西我只知道原理大概，具体各个零件如何打磨组合只有辞之最清楚。”

　　“那我让梁钧、宗平和启林都跟着你，”萧济知道劝不动他，只能松口，“若是有不对劲的地方，什么都不用管，他们会带你回来！”
　　明定笑道：“梁钧就算了，他跟着你时间最久，走了你怕是也不习惯。我带着许将军和启林，还有长赢，不会有事的。”
　　萧济犹在坚持：“不行！梁钧最近很闲，在我这也没什么事情……”
　　话音未落，就看到梁钧站在门口满脸不可置信。

　　萧济：“……”
　　整日“闲得”埋在校场练兵的梁公子捂着脸伤心地走了。
　　明定大笑出声，声音清朗，传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