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十万斩阎罗》藏大千

35、宵夜

　　明定全身只剩半张脸露在外面，愣愣地被萧济推着往帐子里走，一路走一路被念叨，让他突然有种萧济被季初附身的错觉。
　　“殿下，你怎么来了？”
　　帐中烧着火炉，温暖如春，萧济将大氅一解，按着明定坐下：“季初他们不在，我来服侍二爷用膳。”
　　明定顿时哭笑不得。
　　“知道你吃不下别的，”萧济献宝似的拎出一个食盒，掀开盖子笑着说，“尝尝这个！”

　　青瓷碗中盛着乳白色的汤羹，淡淡的杏仁香随着热气蒸腾起来，明定抽抽鼻子凑近仔细闻了闻。
　　“杏仁茶！”明定眼睛亮晶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萧济哼了一声，大有要翻旧账的架势：“那日在水云间得见明老板真容，看到你案上放着一碗。”
　　明定自知理亏，讨好地冲萧济挤出一个笑来，再没什么功夫多话，端起杏仁茶抿了一口。
　　杏仁碎、蜂蜜和热热的牛乳混在一起，在冬夜里是极大的满足，明定喟叹一声，只觉得这日子实在是不要太美好！

　　萧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些时日疲于奔袭，连烧热灶的时候都极少，明定一路跟着他们啃冷硬的干粮，从未有过一点抱怨。
　　临疆之围尽解，陈仓两番大捷，都没让这人有丝毫喜色。但现在，仅仅是喝上一口杏仁茶，他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萧济不由得想起那只白猫，若是挠挠它的下巴，就会舒服得贴着手发出呼噜声。
　　明定捧着碗吃完最后一口，意犹未尽地说：“这味道跟水云间一模一样，是哪位大厨做的？我要赏他！”
　　萧济面有得色，看着明定不答话。

　　明定震惊：“不会吧！”
　　萧济得意洋洋地指指自己：“为什么不会？就是出自本大厨之手。”
　　“你怎么会做这个？”
　　“我会得可多呢！” 萧济把食盒收拾好，在明定面前半蹲下来，神情十分放松，“刚到戍戎的时候只顾着打仗，要跟着将士们同甘共苦，也没时间管这些。后来战乱稍息，这边的食物实在吃不惯，我那时候小，脸皮薄，担心军中闲话，有时候馋得狠了，就自己偷偷摸摸去厨房，做着做着就会了！”
　　明定惊叹：“殿下天赋超群，实乃大才！”
　　“夸我可没用！刚刚说到哪了？”萧济笑道，“本王亲自洗手做羹汤，二爷要赏我什么？”
　　明定哈哈大笑：“这可难了，不知殿下要什么？在下必定双手奉上。”
　　“什么都不要，”萧济柔声道，“这算是赔罪。”
　　明定挑了挑眉。

　　萧济低声说：“之前周铸和周野对你多有冒犯，你别放在心上。程家一脉铁血，祖辈皆是从军之人，对文人有些偏见……陈仓大捷之后，他们也知自己有错，再不会无礼，我找个时间，让他们给你请罪！”
　　明定略微歪了歪头：“将军们奋死拼杀，殿下应该嘉奖，为何要请罪？”
　　“你不怪他们？”
　　明定眼中浮出一抹笑意：“传闻北庭王军上下铁板一块。明某一介布衣，身无寸功，几位将军不信也属正常，何错之有？若是随便来个什么人几位将军便言听计从，那就是殿下治军不严之过了！”

　　“那你之前是故意逗周野？”帐中铺了厚厚的毛毯，萧济索性盘腿坐下，“我可听说他跟你打赌，大捷之后要听你处置。”
　　明定好笑地说：“殿下，我可是开赌坊的，这赌注都摆出来了，岂有不应的道理？”
　　萧济兴致盎然：“你打算怎么处置周野？”
　　明定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老老实实地说：“还没想好，不过看上去程二将军喜动不喜静……”
　　“这小子是个刺头儿，刚来戍戎的时候没少给我找麻烦，难得看他吃瘪，你可要好好把握好机会！” 萧济凑到他跟前出主意，“阿定，打蛇记得打七寸。”
　　明定若有所思，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程周野这么怕萧济了，估计这些年没少被揪着七寸毒打。

　　“官员册，”萧济走过去拿起明定整理的官员册细看，“你这一天都在整理这个？”
　　“事务太多，要在回戍戎之前理出头绪，正好你别走了，跟我说一说。”明定指着账册其中一个人，“这个徐让，殿下可了解？”
　　萧济点点头，缓缓道来。

　　徐让，字辞之，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此人出生在西北边陲，是地地道道的当地人，他爹十分有名，但出名的既不是钱多，也不是权大，而是手艺。
　　徐老爹是西北出了名的锁匠，一双巧手做遍天下机关，连京城一些世家大户的藏宝盒都专门从徐老爹处定制。
　　但再怎么出名，手艺活终归是下九流，徐老爹靠着出色的手艺赚得盆满钵满，就想让儿子摆脱社会底层，好好读书出人头地。
　　徐让天生一副好脑瓜，读书写字学得都比旁人快，但心中最爱的还是倒腾机关，而且此人不像他爹，一辈子只研究锁。小小的锁芯可装不下徐大人的玲珑心肠，他致力于研究天下机关，种田灌溉、开采挖掘等等等。

　　顾此就会失彼，这一年徐让要参加殿试，但他偏生醉心于研究灌溉水车，每日扎在农田里玩泥巴，书都没翻过几页，于是当然毫无悬念地没考上。
　　徐老爹大怒，一把火把徐让造出来的玩意儿全烧了，说不考上进士这辈子都别碰这些东西。徐让伤心欲绝地和他的机关们告别，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滚回去看书，三年之后终于榜上有名，被分在翰林院当值。
　　自古权倾天下的丞相宰辅们，大多都出身翰林，可惜徐让并无此志，他每日做完文书工作，就兢兢业业地钻研他的手工，经常满手黑乎乎的全是机油。

　　这幅做派京城的文官们自然是看不惯的，有人闲得没事参了他一本，说他每日不务正业。徐让也不恼，他本就不喜欢京城文官的勾心斗角和故作姿态，索性顺坡赶驴痛陈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请求下放回老家做一个小小的地方官。
　　徐大人在西北的这些年，政务和奇门机关两不误。他家里富得流油，自然不会为了捞油水有失偏颇，端得是清正廉洁，百姓有口皆碑。加之徐大人的天性终于可以不再被压抑，灵感随意发挥之后的结果就是，农业工具更迭迅速，边陲这些年的粮食产量大大提高。

　　明定默默听完，感叹道：“人才啊！”
　　萧济深以为然：“徐大人如今任雍凉郡守，就在戍戎城中，明日我们启程回戍戎去，早些休息吧！”
　　明定提起笔：“不急。”
　　萧济：“先说好，我可没有工钱付你。”
　　明定头也不抬：“知道殿下贫困，没这个指望。”
　　“殿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梁钧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殿下，二爷，刚接到的消息，西狄王派了使节前往含丹。”

　　深更半夜，梁钧的消息把所有人都炸了起来，一群人围在中军帐中议事。
　　程周铸皱着眉头：“西狄突然派人去含丹做什么？”
　　谢恭祈：“自然是一个人打不过，要找个帮手一起。”
　　含丹地处西狄东部，大周东北部，不管西狄和大周打得怎样你死我活，含丹一直安然自若，从不参与纷争。
　　只是若论邦交，含丹还是跟西狄更亲近些。这事说来话长，含丹遍地铁矿，地形多为丘陵，可用于耕种的土地极为有限，每年需要大量采购粮食。很多年以前，含丹的粮食都是从中原采买。

　　直到有一年含丹闹饥荒，不巧的是又遇上黑心商人，含丹采买的粮食都是发了霉的空壳子。从那以后含丹与大周的关系彻底恶化，含丹国君认为中原人贪利忘义极为狡猾，无论是政事还是商路，之后都再无交集。
　　梁钧低声说：“西狄刚在王军这里吃了大亏，转头就去找含丹，属下担心，万一西狄和含丹形成合围之势……”
　　萧济眸光骤然一跳：若是形成合围，那北庭王军会非常被动，他们无路可退，南边就是大周腹地。
　　程周野不屑地哼哼：“区区一个含丹，还没有殿下封地辽阔，考虑恁多干啥，不如直接杀过去，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明定笑道：“真是个有勇无谋的好主意！”

　　程周野憋红了一张脸，吼道：“你什么意思！”
　　他觉得明定这人极为可恶，这么似笑非笑地扫过来一眼，自己就只剩脸红脖子粗的份儿，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文人就是讨厌！”程二少恨恨地想。
　　明定收敛了笑意，正色说：“诸位将军，含丹与西狄不同，还真是不能打。”
　　程周野不服气：“为何？”
　　“因为含丹有精铁矿！”明定不疾不徐地说，“大周也有铁矿，但是质量远远不及含丹的精铁。这些年含丹一直用精铁跟西狄人换粮食，但含丹憎恶中原商人，并不愿与我朝通商，只有黑市上才能采买到价值千金的精铁，是以我们造不出坚若磐石的箭镞和刀锋。诸位将军最是清楚，我们与西狄作战，靠的是骑兵和战术，若是抛开这些，回归到最原始的冷兵器对打，我大周将士可有胜算？”

　　“没有。”谢恭祈低声回答，中军帐陷入一片寂静。
　　“不过，凡事不要总往坏处想，”明定突然又说，“含丹与大周虽有龃龉，但也相安无事了近百年。和平不易，如今的含丹国君以仁爱闻名，更不会轻易破坏当今的局面。”
　　萧济沉吟：“怕就怕西狄那边威逼利诱。”
　　“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定促狭一笑，“我们也威逼利诱。”
　　萧济挑眉：“你想如何？”

　　“西狄派出使节，我们不妨也表示一下，准备些礼物聊表心意。”明定活动一下有些酸痛的脖子，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程周铸：“二爷有所不知，这几年我朝不是没有派出过使节，只是含丹国君蒙格太过傲慢，次次都将我朝使节……拒之门外。”
　　“诸位将军可知，含丹有多少百姓死于之前的那场饥荒？” 明定沉声说，“十万！”
　　这甚至比一场战争带来的伤亡更加惊人。
　　“我们已经比西狄晚了一步，此事拖不得！”萧济当机立断，“今夜本王自会拟好折子上呈天子，请朝廷速派使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