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十万斩阎罗》藏大千

18、做戏

　　许宗平立在堂下，手中拖着的黑漆木盘是方才梁钧递给他的，说是殿下要换药了。
　　小许将军一头雾水，这种事情之前都是梁钧做，怎么最近总是让自己来？
　　让他一头雾水的不止这一件事，还有之前跟着殿下去游猎。

　　去之前，殿下交给他两页纸，让他提前熟读背诵，务必在游猎当日声情并茂地对自己吼出来。
　　考虑到小许将军老实本分，萧济还提前“演习”了一下。可怜的许宗平磕磕巴巴地对着心中无比敬仰的统帅说“这是我……我的……鹿……”。

　　萧济不满意，亲自指导，力求让许宗平表现出更为不满和愤怒的情绪。
　　在小许将军第三十一次拒绝之后，萧济淡淡地说了句，这是军令。
　　军令如山，小许将军立刻就不拧巴了！他是一位优秀的下属，平日里执行军令毫无差错，当他把这件事当成军令来执行之后，一切都变得很简单。

　　不就是吵架吗？不就是骂人吗？没骂过人，难道还没挨过骂吗？
　　小许将军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之前暴躁版的殿下，有了参照对象，顿时演得就像那回事了！
　　与殿下“冲突”那日，是游猎人数最多的一次，有名有姓的世族公子基本都来了，亲眼见证了萧济的“御下不严”和“小心眼”。
　　许宗平演得很卓越，成功地瞒过了一干围观人士。

　　即使小许将军一直是个温和的老实人，奈何那次的事件实在是傻得剽悍，傻得深入人心，所以小许将军在很多人心里就是一个傻得可怜的莽汉！
　　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提起许将军，很多人的印象还是：啧啧啧！年轻的时候脾气可爆了！为了一只鹿跟陛下争得面红耳赤！

　　“顶撞”萧济之后，许宗平被贬了三级，还挨了几鞭子。他知道事关重大，几鞭子不痛不痒的，很是无所谓。但萧济心中过意不去，暗地里赏了许宗平好些东西。
　　小许将军平日里人缘甚好，连梁钧也替他委屈，跟萧济说当时还不如让我来。
　　萧济懒得看他一眼，冷哼道，只有小许这种纯良无辜的人，做出这种事情别人才会相信，你？？！
　　言下之意，你这种油滑到骨子里的人，别人肯定一眼就看出不对了！

　　梁钧觉得脆弱的内心受到了伤害，加上之前明二爷看他的那种奇怪的眼神，决定最近离殿下远一些，将换药这种事情统统扔给许宗平。
　　不仅可以骂领导，骂完领导还能有钱！许宗平没敢说他其实觉得这事挺划算！

　　这次的事情是提前安排好的，为的就是引蛇出洞，化被动为主动。想杀我，那便让你来杀！
　　埋伏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本是完全伤不到萧济的，但他有意把事情闹大，将几个刺客抓了活口之后，索性在胳臂上刺了一道伤口。
　　这伤实在是不重，萧济懒得涂药换药，示意许宗平将托盘放下，自己解了绷带，浑不在意地将伤口暴露在外面。

　　“那三个人审得怎么样了？”萧济问道。
　　活着落到他们手里的一共是三个人，本来抓了五个，这些人牙齿里都藏着毒，有两个咬着牙自尽了，这三个被及时按住。
　　“嘴硬得很，”许宗平语气恭敬地回道，“不过殿下勿忧，兄弟们上了真本事，不怕他们不开口。”
　　“死士，难免的！”萧济早有预料，他拍拍许宗平的肩膀，“辛苦了，过了这段时间就给你官复原职！”

　　许宗平半跪于地，诚挚道：“殿下对宗平恩重如山，宗平万死不敢报其一，岂敢言辛苦！”
　　萧济一把将他拽起来：“什么万死不万死，也不觉得晦气。”
　　“属下觉得，这三人中，有一人有些头绪，”许宗平说回到正题，双手直直置于腿侧，十分严肃，“就是花脸的那个！”
　　花脸之所以叫花脸，是因为此人被抓后第一反应不是服毒，而是用刀将面容刮花。
　　许宗平小心地分析着：“属下想，这人之所以有如此举动，一定是因为他的脸不能被看见，京城之中必然有人认得他！”

　　萧济赞许地点点头，转头从书案上抽出一张纸。
　　许宗平接过细看，上面瞄着一副人像，宽面，粗眉，鹰眼，络腮胡子，下巴正中间有一颗黑痣，凶恶得很。
　　许宗平惊讶道：“这是那个人的画像？”
　　萧济点头：“你们拿着去暗中探访，不要声张。”
　　“是！”许宗平应道，拿着画像匆匆告退。

　　萧济在与这位花脸交手的最后，用剑尖挑开了蒙脸的面罩，光电火石之间看到了一眼，紧接着这人就自行毁容了。
　　丹青是萧济年少时的爱好。十五岁前，他常常在宫中寻一些僻静的地方，或是绘着春柳，或者描着秋蝉，或是在坐在藕花深处的舟头画着一株夏荷，又或是偷偷记下鸟雀在雪中打滚的样子。
　　人生一世，看过的景色太多，容易忘却。萧济想把这些转瞬即逝的时光，变成不会褪色的风景。
　　久而久之，练就了一笔好丹青。

　　萧济见到明定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可以入画。
　　公子骏马为画，楼台饮酒为画，草亭微雨为画，微醺嬉笑亦为画。
　　他很多次拿起笔，想将明定勾一幅丹青，但又无一例外地忍住了。
　　他的画，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里面都是风景，从未有过人。
　　萧济微微叹了一声，将纸币都收起放入柜中，封住了自己那可笑可悲的心思。

　　皇城禁军营，一群士兵正在侃天说地。
　　“今日夜空倒是看着明朗，前几日总是下雨，连颗星星都看不见。”一个小兵坐在城墙根，看着天空说。
　　“这就算明朗了？那你是没见过戍戎的夜空，”另一个看着虎头虎脑的士兵用手指虚虚向天空划着，“在戍戎，天空是另一处大地，无边无际，辽阔广袤。不像京城，到底是被楼台遮住了不少。”
　　旁边一群小兵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位兄弟，请教姓名。你看着年纪不大，还去过戍戎呢？”
　　这些年征战最多的地方就是戍戎，对于别人来说，那是白骨成堆的边境，但是对于士兵来说，那是建功立业的沙场。

　　“叫我小林子就行！”小林子神气活现的，“别看我年纪不大，我可在北庭王军呆过三年呢！”
　　“哟！”“这么厉害！”“不得了！”“这得叫哥啊！”士兵们炸开。
　　“林哥！”一个士兵嘴甜地凑上来问，“跟我们说说呗，打仗是啥样啊？”
　　“打仗嘛！”小林子摸摸脑袋，回想在戍戎的情景，不免有些唏嘘，“打之前想的都没用，到了战场记得一条就行，那就是让敌人死，让自己活。”
　　“杀人不怕吗？”
　　“怕啊！但是更怕死啊！”小林子兴致不怎么高的样子，“我当时就抓着人就砍，一开始还是害怕的，后来砍多了就麻木了。”

　　“还会这样？”“不应该更害怕吗？”
　　“对方想杀你啊，那你就只能杀回去啊，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小林子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打完之后我看周围的兄弟，一个个的全身都是血，一点看不出人样，我肯定也是这样。”
　　一群士兵都沉默了，仿佛血肉模糊的样子就在眼前。

　　“还是太太平平的日子好！戍戎是没办法，不打老百姓就要遭罪。”小林子抹了把脸，问周围的人，“你们打过仗没？”
　　周围的头摇得像一个个拨浪鼓，众人推搡着指着其中一个人说：“只有他，去年的时候跟着乐将军去南边打过海盗。”
　　那个被指出来的小兵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海盗倒是挺好打，我们一到那，稍微交交手他们就吓跑了。”
　　小林子听了，颇为老成地说：“倭人不成气候！胆子还没针鼻儿大，吓吓就尿□□了！你们命好，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禁军是个好地方，在这里呆个几年，之后就可以平步青云了！”

　　“林哥，你是哪人啊？”那个嘴甜的士兵又问。
　　“我啊，”小林子瞥他一眼，眨眨眼说，“我就是凉州人啊！”
　　“怪不得！”
　　“爹妈小时候就被西狄狗杀了，我就想着长大杀尽西狄狗，给我爹妈报仇！”小林子恨恨地说。
　　小兵指着他竖起拇指：“林哥，你是这个！”
　　小林子哈哈大笑：“你们多上几次战场，也是这个！”
　　那小兵连连摆手：“我们哪有机会？戍戎那边就算是换防，也都是换经验丰富的老兵过去，我们知道的就只有大胡子去过。”

　　“你要死了，敢叫他大胡子，被他听到又要赏你几鞭子！”
　　“他早不在这了，怕什么！”
　　小林子坐起身，来了兴趣：“大胡子是谁啊？”
　　“他不久前调走了不知道去哪，林哥你没见过。”
　　小林子好奇：“大胡子是他外号？”
　　“对啊！他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看着可吓人了！”

　　小林子点点头，继续问：“我听你们刚才的意思，好像挺怕他？”
　　小兵点头如捣蒜：“是啊！他力气大，武艺好，我们打不过他，也不敢跟他打！”
　　“为什么啊！”
　　那个小兵神神秘秘地说：“林哥你有所不知，这个大胡子是土匪出身，奸淫掳掠，坏事做尽，我们都离他远远的。”
　　小林子大奇：“这样的人是怎么进的禁军啊？禁军不是最看出身吗？”
　　那小兵摆摆手，放轻了声音：“这里头门道多，我们不清楚。听说，他是巴结上了一个大人物。”

　　小林子“哦”了一声，转了转眼珠子说：“你之前说他去过戍戎？”
　　小兵点点头：“好像是几年前了！”
　　“我怎么感觉在戍戎见过这号人。”
　　“真的吗？”

　　“嗯！长着络腮胡子，又脾气火爆的，是有这么个人！” 小林子似是在回想，指着下巴中间的位置，“他这是不是长了个痦子？”
　　“是是是！一个大黑痦子！看着可瘆人了！”
　　“那就是了！没想到真能找着故人，”小林子心满意足地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走了，睡觉去！困死老子了！”
　　一群人渐渐散去，各自回房。不一会，一道黑影灵巧地闪过，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