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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卷三 特殊时期亭州民间香火观察纪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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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州的火最先从姜家祖坟烧起来,随后是姜仲魁的床榻,亭州知府刘箴的私邸。姜家往东,赵家旧宅焚烧殆尽,火焰蔓延至周边民户,凡家中有逝者皆不能幸免。
另有帝京一些乐坊、酒肆、青楼陆续起火,官宦李家也牵扯其中。有人目睹李家长男李意安身染烈火,逃避不及。
供奉过姜饰神像的寺院、神庙、道观,皆有火情。火焰自神龛香火起势,散入眼耳口鼻身,以人传人。灼烧之处疼痛难忍,继而洞黑不可见。诡火连绵数日不止,仍有愈烧愈旺的趋势。
亭州地府。府衙火焰正盛。书阁卷宗飞起的火星飘到地库,引燃银钱,与新桥旧桥的火势相连。一时间火光冲天,鲜有人迹。
以上火灾,无一例外,皆为赤白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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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时雨端坐门中,身旁垒砌一堆卷宗。她不断撕下卷宗的内页投入门中的火焰。时而翻到有趣的,便停下来读三两句再烧掉。
张英进门时,苗时雨正翻到自己的卷宗。卷宗上记载她多年前生育难产的经历,她不记得有这回事。
除此错漏,卷宗整体质量和利用仍属上乘。卷宗最后的附录用于记账。账上大量钱款分批取走,多年间供应给亭州及外地官商贵人的过桥费用,也算是替苗时雨积了阴德。
苗时雨欣慰地烧掉了全部卷宗,越看火光越喜爱。张英到处找不到赵容惠的卷宗,气急败坏,一定要苗时雨交出来。苗时雨发誓没见过,若有半句虚言,她自愿过桥。
李禄不知道从哪扇门中奔出来,帮苗时雨说话。赵容惠这个人没有卷宗,她的卷宗在张英的脑子里。
张英没有任何印象,但两个人的话提醒了她。张英给苗时雨灌了茶,送她到新桥桥东。李禄一路跟着,向张英索要本属于她的钱和官。
苗时雨乐意物归原主,张英却不耐烦。李禄话没说完,就被张英推进另一道门里。
张英跟着李禄上了旧桥。李禄拽着张英,企图一同坠落。李禄怀中的金锭突然自燃,炽白光焰瞬间烧穿了李禄惊恐的面容。
旧桥西侧桥头,姜饰周身带有大面积白光,朝张英冲将过来。张英本能战栗,而沉住气,就着姜饰的白光,取一把李禄脸上的火光,燎进自己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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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难产,大汗淋漓。姜饰在张英腹中,不知所措。
“你不是喜欢救人么,”张英歇斯底里哭喊,“现在全亭州的人都等着你去救。”
姜饰隔着羊水,气息奄奄,“人间地下,无药可救。”
张英痛道:“那是你还没见识过天道的无情。你不想见你娘了么?”
姜饰漠然道:“若她会死,她就不该将我生下来。”
婴孩呱呱坠地。验过非男,即刻被抱离。
“救救她。”
张英数次哀求,以致气绝,旋即消失于门内。定睛再看,榻上躺着的,竟是那一日死在长济寺大火中的挑担妇人。
姜饰掀开被褥,妇人下腹豁开,流淌鲜血,形成巨大的贯穿伤。伤口越来愈黑,螺旋成孔洞。
姜饰攀住洞口,迈步进去,穿过幽深的通道,从门中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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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上的妇人守在门口,捧一颗人头,丢在火里,时而猛地惊恐回头张望。妇人转过身,见到姜饰前来,捡起头拼命塞进姜饰的领口,叫她回门里去,永远不要再来。
姜饰没有伸手接住的意思。人头终究掉在地上,骨碌到妇人脚边,面孔朝上,和妇人神貌有六七分相似。
正是阿文的面孔。
那颗头骤然燃起白焰。血污的头发最先烧光,埋在底下的木质牌位暴露出来。牌位上金粉描写的字迹逐渐融化。妇人不顾金水的滚烫,和着尘土徒手抓起,放回自己下腹的孔洞里,形同自残。
姜饰制止妇人,连带血肉扯掉脖子上的金丝项链,捆住妇人的双手。金丝忽在妇人双手光焰间抻长。妇人以金丝缚颈,勒住自己。
随后有众人乌攘而来,疯狂践踏妇人的身体。为首的是吕三,一边吐口水一边辱骂妇人早就开始勾引他,下贱至极,现在还想一死了之。
“装什么贞洁烈女,生出来还不知道是谁的孽种。”吕三骂道。
众人跟在吕三身后,骂得更狠毒,怪妇人如何生出了为害亭州的歹毒恶女,叫他们回家以后在父母亲人面前尊严扫地,失掉再世为人的机会。
众人骂够了,将姜饰围起来,讨要说法和过桥的银钱。姜饰沉默不语,便立刻有人揪住妇人手中的金丝项链,指着姜饰高呼:“这女人着实心肠狠毒,竟勒死了亲娘!”
“这都是因果报应,命里劫数。像是这般天生的恶种,纵是有心向善,说不准哪一日还是克死她娘。”
“这种人啊,就不该把她生下来。”
“让他们家冤冤相报,可别带上我们。我这辈子行善居多,下辈子还想平安做个好人呢……”
人声鼎沸,姜饰眼光只钉住吕三,问他卫褚郁的棺材在何处。
“还想要棺材?”吕三啐一口,“给你们两个贱人做棺材,脏了我的手。”
吕三出手打人。他的拳头撞上姜饰眼中的白光,突然失神后仰倒地,周身的衣物消失不见。他慌忙撕扯妇人的衣衫遮蔽半身。
人群之外,阿文静静望着一切。她的印堂绽开孔洞,如门如桥,近在眼前。姜饰身处期间,眼光灰暗,踌躇不前。孔洞之内,妇人的面孔渐渐远去。
桥东似有哭喊的声音传来,凄厉地呼唤。
阿文闻声转身,眼前漆黑一片。
姜饰收紧麻袋,系上金丝,纤绳在肩,预备拖着过桥去,转头遇见张英。
张英紧攥姜饰的臂膀,蒙住她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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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通知书记女官跟她上天述职,而她们只是坐在长济寺的佛身里等。
一连来了六个天界使者,都被两个书记女官架住,送往大佛眼窝处,推门丢进去。
张英不悦,“你们天上是没有女官么?”
第七位来使略显委屈。天神传道人间,形象皆以世人眼光显化。凡人素喜拜男神仙,他也没有办法。
张英关上门。不久张英头顶降下白光,不见神形,但闻其声。
“今后无亭州人,亦无亭州。”神音瓮然盈耳,“而一切照旧。”
张英笑道:“试试就知道了。”
张英以茶水研磨,端庄写了几个字,举手朝天,擎起刚落墨的信笺。
神音发怒,“你侮辱神明,私心太重,必遭天谴……”
姜饰快笔疾书,在几个字后面誊下神仙的话,簇纸成团,丢进门里。
神音隔着门,大多是辱骂,而声音渐渐稀薄。
神音无力,“条件随你开!”
“咱们赌一把吧。”张英对门中唤道:“赌人命,全押。”
“怎么赌?”
“就赌,她们过的是门,还是桥。”
张英隐约听见门中有婴孩的哭声,循着声便上了桥。到桥中央,她俯身往桥下望。桥下系金丝线,末端吊起女婴的脖子。回神再看,金丝线连贯桥东,线头栓在赵容惠身上。
赵容惠似与人畅谈,笑语盈盈。她越往前走,金丝线绷得越紧。女婴将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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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为疏解桥梁压力,地府禁止私造金器铁器,关闭集市。与此同时发展脚夫行当,增加通行效能。张英和李禄两位大人以身作则,亲上桥往来奔走,引得行人效仿。
当时桥上有个神婆打扮的女子,力大无穷,常背负和身形相当大小的包裹。后有人检举,女子在十八层私铸刀刃。官兵追捕围剿,竟遭反杀,死伤众多。一时之间无人可奈何。李禄身先士卒,以判官铁笔与女子拼杀。
苗时雨提笔,斟酌结局胜负,犹豫不决。她问申玉瓶,有没有办法让李禄输得体面些。她只会些起舞弄影的把式,叫人信不得。
申玉瓶二话不说,抽出刀劈砍下去。
判官铁笔断成两截。
苗时雨并不慌张,拾起铁笔,从笔管中抽出一枚细长的卷轴。卷轴展开来:
“申玉瓶,年十七,长济寺厨娘,行径疯癫,曾砍杀寺内数名僧人。判下地狱十八层,不得往生。”
苗时雨烧掉申玉瓶的卷宗,寻张白纸,手持斩断的笔头,填上自己的名字,合起来,恭敬呈给申玉瓶。
“终究物归原主。”苗时雨颔首低眉,颇为诚恳,“其上生死期限随意定夺。”
申玉瓶不看苗时雨一眼,“那话本谁爱看谁看吧,我又不识字。”
苗时雨突然问道:“如今身体可还康健?”
申玉瓶眼看着脖子以下的刀伤生出溃烂,将要解离,而依旧一言不发。她咬紧牙关,用刀尖剜掉腐坏的皮肉。
苗时雨看着心疼,口中净埋怨恶女的不是。苗时雨送申玉瓶过桥。她嘱咐申玉瓶,这是尸毒,治得好便治,治不好便换了。
申玉瓶猛地转身,持刀砍向苗时雨。而苗时雨不见踪影,手中刀亦消失于无形。
申玉瓶仍觉出掌中有异物,突然间双臂不受控制,往周遭发疯似地做砍杀状,力气竭尽也不能停止。
再回首,阿文手持双刀,就躺在申玉瓶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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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饰从长济寺带回赵容惠的尸体,击鼓报官。公堂之上,姜饰肯求知府刘箴务必查明案情,还至亲姐妹以公道。
夜间,姜饰间曾往府衙,为容惠净身更衣。回程时,姜饰似染病晦,昏迷不醒。
第二日,官差急报刘箴,赵容惠的尸体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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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箴自府衙归家,心神不宁。先是同知王爽出游失踪,最后出现在亭州一处道观,如今尚不知其所在。姜家的案子一筹莫展,手下的人又这么不谨慎。刘箴急火攻心,卧病不起,半梦半醒之间,浑浑噩噩,常常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瞠目惊恐,不敢再入眠。
刘才伶救父心切,寻来道士看事做法。道士称人魂尚在,可冲喜吊命。刘箴病中,刘才伶匆接回小妹为她办婚事。虽说是冲喜,但婚姻毕竟是终身大事,还是要刘小妹自己做主。
刘小妹左挑右选,偏偏看中了给刘箴看病的道士。小妹见道士右眉头有颗朱砂痣,感慨不已,只道前世无缘,今生有分。道士亦动容。
两厢情愿之下,二人礼成。小妹冲喜不祥,为保母家福德,更名改姓出嫁。而刘箴嫁女后,果然康复,重回任上,精神矍铄。
24
帝京李家,少爷少夫人卧房。阿文自床榻惊醒,神婆守在旁边。
李家主母杨晓青亲自来问。神婆摸摸阿文的脉搏,又掐指算了算,“足月必诞男婴,错不了。”
杨晓青面露难色,“若改生女,仙姑可有把握?”
神婆施展绝密法术,任何外人不得在场。
神婆离开后。阿文倏地坐起,下床来到梳妆台前。镜中是姜饰的面孔,颈上仍缠金丝项链。只是项链的位置与先前略有不同。
有人蒙面,男子身形,自窗而入。
男子露出面容,正是李家长子李意安。李意安吃了药,忙解衣衫,好不容易缚住阿文。阿文看不明白,喉咙冒出一阵莫名的恶心,纳着头呕吐。
“别装了,你根本没有身孕。是我买通了神婆,这种事瞒不了多久。”李意安气急败坏,形容枯槁,兀自卧床吐纳,“你只管生下孩子,之后要走要留随你便。”
阿文孟浪掀开被子。李意安遮掩不及,簌簌发抖,竟落泪。
“不怪你,”阿文语气宽慰,“就你这个样子,孩子是不是你的还不一定呢。”
“你果然又同那孽种做了苟且之事!”李意安有气无力,眼睁睁看着阿文将药全部溶于茶中,一股脑灌进他口中。
阿文推门离开,前往李家祠堂。守堂人不准女眷进门,她便在门口倒地不起,对着李家列祖列宗哭诉,不孝嫡子长孙李意安纵欲无度,不顾李家血脉死活。她李姜氏无法为李家诞育后代,无依无靠,着实悲惨。
李伯平派人去李意安房中,人抬出来就断气了。
李伯平对着尸身直摇头。下人来报,说是二公子回来了,还带了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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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家宴。李选向父母问安。他多年在亭州修道,研习医术。为表孝心,他便在案几旁为父母请平安脉。父亲李伯平虽脉象有些虚弱,但好在可以用药调理;母亲杨晓青身体康健,只是要多注意保暖,防止月事不调。
李选问候过父母,又领着心上人给长嫂姜饰祝酒。亭州赵氏的案子,刘知府已查明。本就是赵容惠谋财害命在先,畏罪自杀,白白辜负姜家的恩情和关怀。
姜饰闻讯,泪雨涟涟。再看李选身边的女伴,竟似故人。
“她叫阿文,是亭州知府刘箴刘大人的小女儿。以往随母家住在外地,长嫂未曾见过。”李选饮过茶水,挽住阿文臂弯,向姜饰介绍,“我在亭州时,与她一见钟情,难舍难分。”
阿文眼光钉住姜饰,面露难色。李选忙宽慰,他和长嫂过去只因生意往来才相识,并非外人所言那般不堪。
姜饰笑而不语,和阿文以茶代酒,谁也不提前尘往事。
闻说亭州有一长济寺,求子女素来灵验。姜饰当即请示李伯平,欲陪弟妹同往亭州归宁,顺便安胎祈福。李伯平首肯,令其尽快启程,又嘱咐李选路上照顾好女眷。而后李伯平身体有恙,携主母杨晓青离席。
入夜,姜饰到李家祠堂取下两支牌位,换上预先备好的另一支,又烧掉一大缠纸钱祈福超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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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李家女眷预备启程南下。临行前,李选害了眼病,看东西时而泛白,时而发黑,不能同往,留在家中照看。主母杨晓青关心儿子的身体,病中多有探望照顾。
姜饰和阿文抵达亭州,受到知府刘箴的款待。刘箴去姜家请姜仲魁,令父女相聚,姜饰不情愿。她此次回亭州,为的是生产,不由便会想起刑克生母难产而亡。姜饰不想父亲再见自己待产而伤怀。
姜饰诉说,引得知府千金刘才伶落泪。刘才伶生母去世早,两人同病相怜,当场义结金兰。而后宴席气氛悲然,请姜家人的事也就作罢。
而姜仲魁毕竟年迈,身子不中用,向神婆求了灵药也总不见好。姜饰担心父亲的状况,而生产在即,无力兼顾。阿文心细,知晓刘才伶平日素有孝心,侍候长辈颇有心得,便提议请姐姐刘才伶到姜家暂代照料。刘箴准许。
刘才伶特地请了演戏班子和说书的到姜家,同邀亭州各商绅显贵观看庆贺,为病中的姜仲魁排忧解闷。其中有一出戏,讲的是真假举人郎君,情节离奇,一波三折,全场叫好,也颇得姜仲魁欣赏。戏演完了,姜仲魁的病似乎好了大半。
几日后,姜饰和阿文在刘箴的陪同下前往长济寺。几人一路乔装打扮,十分低调。姜饰来到正殿佛前,虔诚跪拜,一阵祝祷。
形似姜饰的金身神女像忽忽然显灵,一时间天地骤白。
香客信众回过神来。姜饰怀抱一女婴,立于佛前。原本的神女像消失不见。在场无不跪奉姜饰为圣母。
姜饰径自出门,寻得寺内水塘,按着婴儿的头,扎下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