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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长亭 ...


  •   在禀阳侯府里当教书先生,三年很快过去。

      日子过得其实不算是平淡,特别是最后一段,惊涛骇浪般,差点没让他给吓死。

      夜半,月光淌淌流过大地,连接了数千万人家与湖海,他倚在窗边,就着残缺的月牙,吹了首悠扬的小曲。

      陈昭月第一次碰见周述一,是在自家庭院的长廊里。

      她自小没了父母,与同样失了父母的表弟相依为命,表弟赵启明,她姑姑的小儿子,小名星星。
      小的时候,大家一唤他“星星”就哈着嘴巴笑,如今长大了再喊“星星”,是千万个不愿意,只允许他哥赵翎这样叫唤。

      孩子大了要读书,老侯爷陈禀阳泥腿子出身,跟着先帝卖命才得这一身富贵荣华,哪里会读书?头疼不已。
      可又不知道找谁来教,认识的几个老头都下去见阎王了……他家小朋友自然要找最好的先生来教。
      所以只能任陈昭月和赵启明姐弟俩无法无天一阵。

      这天,赵翎来了,他的宝贝外孙来了,哈哈。
      老侯爷喜的不行,终于结束了在院子里转圈圈的两天,飞奔着去迎接,从上到下打量一边,罢了,拥在怀里抱一番。
      “阿翎,你受伤陛下都不让我们去看你,这下看来陛下没错,选的医师实在是好,你看着比上次好多了啊。”他说着,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赵翎。老头子跟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人活着,别的什么都不重要,命最重要。”

      “你的命最重要。”老侯爷中年失了一双女儿,就算是奉上一切,也不想看见悲剧再次发生了。

      “外公。”他没有答应下来,笑着安慰外公,“外公,没事的。”
      “没事什么没事……”
      “我今天来,给启明和昭月带来了一位老师。”赵翎温和的打断了老人家的话。

      “你好好养伤,瞎//操这些心思做什么?”老侯爷不满。
      “不是孙儿瞎操心,启明和昭月能得到这样的老师,不亏。”

      陈昭月以为自己要读书了,教书先生一定也是跟傅林深她那样,灰白的头发,一缕银白胡子,眼睛都快被长白眉毛遮住了,精光却闪乎乎,忽然射向你,能把你一惊。

      周述一很高,也很瘦,模样端正。穿着破旧的衣服,走在满庭的芳草里,飞檐斗拱,雕梁画栋……
      他的眼光久久落在上面,看得出来,他的心是不平静的。可似乎不是羡艳、眼红、渴望。病重的母亲、越来越空的茅草屋……
      那些雕梁画栋就在那、那样看着他。

      也曾那样看过每一个被推到悬崖边的人。

      旁边领路的侍从见他这样,自当得意:“怎么样,好看吧?”满是骄傲的问。

      “好看,真好看。”周述一笑着说道,眨了下眼睛,金银碧翠立马消失不见,托着调子哼哼道,“下辈子,下辈子愿为堂前燕,飞入富贵檐呐!”

      “为什么是下辈子,那这辈子呢?”小侍从听着眼前一亮,接着又不解,问道。

      “这辈子啊…”周述一转过身来,一脸意味不明的笑:“辈子好好做人,好争取下去给阎王爷说些好话,让下辈子还能做人,还能白、日、做、梦。”

      侍从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嘲笑自己白日做梦。
      “切”他不屑的嗤了一声,随即看到这位衣衫破旧的穷书生在侯爷、少爷、世子、姑娘注视的目光下,毫不露怯的向前走去。

      周述一平常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天底下没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从背面看,可又执拗的很,非冲破这南墙,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侍从看那一束春光落在他肩上,撇了撇嘴。

      秋日的一个清晨,暑气还未散去,清凉就闯入了进来。

      周述一坐在一个巷口的小摊上,喝着碗豆腐脑,座椅旁边摆着他刚刚买的水果蔬菜。红彤彤的苹果,又大又圆,香甜爽脆。

      他喝完了豆腐脑,简单收拾了一下,拎起袋子起身。起身转身,遇到了一位故人。

      林秋月手里也拎了个菜篮,里面同样装了些蔬菜,还有肉。手指指如葱根,白皙细腻,看见他指尖儿捏紧了菜篮子,指尖泛出些白。

      他微微笑了笑,装出一副自然样:“好久不见。”

      姑娘眼里波光闪烁,定在那儿半晌不动,听见他这么说,才恍然回过神来,低了低头,无处可躲,又无处可藏。

      只得再次抬头,眼里还有未散去的仓皇:“好久不见。”

      也是在这样一个平凡的秋日,金黄色爬满了银杏树。少年懒散躲在树下乘凉,父母在田野间劳作,他撒欢玩累,躲在树荫底下,无忧无虑中睡着了。

      风儿撩起他的发梢,吹落了一片银杏叶,摇摇晃晃盖在了他脸上。

      周述一伸手挠挠,察觉异样,迷迷糊糊醒来,看见一片金黄的小扇子。

      再抬头,看见了一个穿白衣衫的小姑娘。麻衣透气,银杏叶间的秋阳打在她身上,像三月春光映在了林间泉涧。

      她站在那边,也是像数年后的今天,双手在前,拎着食盒,呆呆看着周述一,不说话。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周述一顿愣了几秒,一下从地上坐起来,头发丝上还缠着几根草屑。

      她听着,举了举食盒,答非所问:“我是来给我爹、娘送吃的的。”

      周述一愣了一下,随即笑看着她,故意使坏不说话,等着姑娘开口。

      她抿了抿唇,眼神儿有点怯,张开嘴结结巴巴了半晌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周述一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姑娘的耳根都红透了,起身,不逗弄人家了:“找不到人是吧?来吧,我带你去。”

      林秋月止住了,抬头看他。

      周述一已经走出了林荫地,秋日的阳光猛烈的打在他背上,少年人身形削瘦,但就是顶得住万余晖光,在地上拉出道长长的影子。
      慢悠悠,天不怕地不怕的走着。

      林秋月长大后,出落的很漂亮,还是喜欢在夏末初秋,那样炎热又有点微凉的时候穿白衣衫。

      一头黑发,乌亮乌亮的,两只眼睛蕴含了一池秋水。她很喜好静,除了爹娘,一年四季恨不得都呆在院子里。
      绣花、绘画。

      今日,周述一在院子里读书。一双纤长劲瘦的手拨弄着四书五经,白纸都快被他翻烂了。忽然听到敲门声。

      那动静响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又响了一会儿,他发生手中笔没墨了,写了两下去蘸点,听着那怯生生的动静,顿在半空,放回了笔架,前去开门。

      “秋月。”周述一打开门,看见林秋月,说道。

      “嗯。”
      “你在读书吗?”她举着食盒,问。

      “拿的什么好东西?给我做的?”

      “我娘做的多,让我送过来。”

      “多谢林婶。”周述一笑了笑,将飘香的食盒带入院中,转而拎出了一篮柿子,递给傻站在门边的林秋月:“事事如意。”

      那是周述一人生中少有的几年清净日子,父亲尚未感病,他虽然还未取得功名,可每天盯着那些书,都能从中取得不少的东西。
      日子是充满希望的,也是平静美好的。

      “你住这儿?”恍然过去六七年,再见时,熟悉又陌生。

      “嗯。”林秋月说,“我娘让我出来买菜。”

      两人来到了一旁的茶馆,点了盏清茶。

      周述一点点头:“二老身体可好?”

      “周述一。”林秋月依旧像以前那样总是答非所问,抬头,声音是颤抖的:“我要成亲了。”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她低着声音说完,睁大了眼睛,撇开周述一看向了别处,一滴晶莹滚烫的泪水随即也落到了别处。

      十四岁结束,十五岁的早春,去秋丰收,家家户户过了个好年,在这年冬天,周述一的父亲死了。

      又不是天皇贵胄,农村里死个人,唢呐一响,人走灯灭。周父是个身体强壮的男人,可秋天扛麦子的时候不知怎的,回来身上长满了红斑点。当夜即发起高热来。

      周母忙了一宿没合眼,周述一跑了十几村,来来回回几群医师,这才把周父的热给降下去。

      冬初,老爷子自觉好得差不多了,认为自己看病花了太多钱,想着怎么着得给补回来,去山上打猎。

      阎王爷不好讲话啊。

      他托着一头野猪,渐渐使不上力头晕,本想休息一会儿,看了看远边村里逐渐起来的炊烟,咬咬牙又托着继续走。
      走入了别人挖的陷阱里,大腿扎入了钢刺。

      他头晕还没喘回过气来,就此趁着拔出了钢刺,那坑不深,他三两下就爬了出来,拍了拍手。
      看了下伤口,虽然痛点,但流血不多,他没在意,休息了一会儿,托着野猪继续走了。

      回来后的第五天,早上清晨,天灰蒙蒙的,树枝很黑,树上没有叶子,树枝伸展着举在人头顶,去触摸天空。
      父亲起床,穿好了衣裳,趿拉着鞋子,来到周述一房间看了一眼,见儿子在读书,欣慰的笑了笑,走出门去。
      想去看看早期烧早饭的妻子。
      走了两步,倒在了地上。

      林秋月的父母便不让她再来他家送糕饼了。

      “为什么?”林秋月问。

      “闺女,娘不想让你受苦。”林母怜爱又悲痛的看着女儿,想去摸她的头,又不敢。

      夏夜,荷花开了满塘,幽幽碧翠,点点红香。

      周述一的家里,少了很多东西。

      他点了根红烛,照例在家里读书,新过了大半年,眼看着要去秋,一年就又要过去了,个子是长了不少,人越发清瘦。

      忽然,门边传来了声响,一下一下,催促式的,很着急的砸门。

      他看着门,愣了一下,听见叫唤他的声音,恍然如梦初醒,才去开门。

      林秋月一把将他抱住,人也清瘦了不少,眼睛红红的,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

      他站定在那边,如块枯死已久的木头,林秋月抱住他,热泪滚落在他的衣襟上。恍然回过神来,望着头顶的星空,星空璀璨如斯,静谧而叫人生畏,喃喃念叨:“半年了。”

      半年了,父亲走了已经有半年了,上次见林秋月也已经有半年了。

      若不是门外池塘里的荷花,恍若只过了一瞬间。

      “我很想念你。”林秋月说。

      父亲死了,父亲临走前紧紧抓着他的手,让他千万不要放弃读书,父亲说,那才是他该干的事,他天生就该干这些。林秋月呢?把读书这件事埋藏在心底,或者找个火坑一把烧光那些圣人言,林秋月呢?耕地、打猎?林秋月那样漂亮,他能用锄头和犁耙护住娇嫩的花儿以至于不让其枯萎吗?
      就算拼尽全力、以命相互,向他老爹一样,人家接受吗?让她陪着自己读书?父亲走了,科考的笔墨纸砚都没有着落。

      他始终看着她,没有拥抱她。因为他发现,自己怎么都无法够着她。
      林秋月又抱了一会儿,抹掉眼泪,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眼里带笑着平静着看向他。

      周述一不忍去看她的眼睛:“我,没有,喜欢过你。”他缓慢的,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尖利的钢刃,反复撕扯着刚刚愈合了的血肉。
      “没有办法和你在一起。”最后一句话,在本该最少年意气的时候,意识到无能、渺小、无能为力,声音很轻,但用尽了所有力气。
      真他妈不好受啊。

      六年后的现在,两人坐在桌子对面,望向对方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就算是偶然一瞬的,以前在一起的时光?

      “你以前说过。”周述一笑说,像两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般调侃,“只会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找到了嘛。”

      “周述一。”林秋月说,“我恨你,恨极了你。”

      以前也说过那样的话,小姑娘不经逗,一逗就生气,周述一只能笑着赔罪,林秋月就让他不准笑。

      他没有说话,承认自己的罪行,承认自己十恶不赦。也不愿进行忏悔。

      “我们再也不要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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