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未亡人》北长山

3、长亭

　　夕阳西下，映红了湖面，流淌着波波金光。

　　周述一站在长亭边，手里拿着一壶酒，快见底了的酒，目送着一艘船慢慢变小，再变小，最后和夕阳一块儿化成小点，消失在地平线边。

　　他又喝了一口，没有喝到，愣了一会儿，闭上一只眼睛看看，酒已经被他喝光了。

　　他看着被酒润的锃亮的底儿，知道微凉的风儿带来了夏夜，抬头一看，天果然黑了，拿着空了的罐子，又在长亭边站了会儿，才悠然离去。

　　回头便看到了帝京金碧辉煌的大殿，大楼，酒楼饭馆，飘香十里，酒香饭香，宝马雕车香满路。

　　他被满目金黄眩的晕了一下，再次站定后，低头缓慢眨了一下眼睛，微微笑了一下。有观赏，有羡艳，但那炫目灯光到底是透不入他漆黑的眼眸的。

　　周述一哼着一首闲逸小调，慢慢走进了一条人迹稀少的幽静小道。

　　“周兄。”

　　一回到夫书堂，周述一就被遇见的同僚们拱手相待，他浅浅的笑了一下，算作回礼。

　　夫书堂，朝廷最为清贵之地。皇子未成年时读书的地方，高中的进士老爷，庶吉士老爷，若暂时不想为官，或者未到上任之期，便可选择在这暂住些日子。
　　修身养性，品茗赋诗，过些闲情雅致的日子也是好的。

　　周述一便是这次殿试状元郎。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布置很简洁，没有琴、没有画、没有诗、也没有茶，只有一壶快凉透了的清水。

　　别人来到夫书堂是躲懒，完成家族厚望来“偷得浮生半日闲”的，他纯粹是没钱。

　　父亲死得早，不过好歹等到了他懂事，母亲温柔坚韧，一手针线活，一手锄头犁耙把他拉扯完了读书。

　　主要是老周家八代老农的祖坟冒了青烟，祖宗点了炮仗，出了周述一这样一个天才。读书写文，读啥啥通，旁征博引，精妙绝伦。

　　可就算是这样，时间也是不等人的，或者说，老天不饶人啊。老周去世后，周母也去世了，在周述一殿试的前一天。

　　母亲得了恶疾，他当时为母亲治病，花费了好多银子。还写了些言不由衷的花花句子，来引得身穿玉袍坐金堂的达官贵人儿开心。
　　周述一没留住母亲，母亲也没看到儿子身穿红袍，登入明堂受皇帝嘉奖的少年得意状元郎模样。

　　母亲走后，他穿着白麻孝衣给母亲守孝，不得科考。

　　科考倒是其次，为母亲寻医抓药已经花光了全部积蓄，空留一个破茅屋，家徒四壁，就算……就算将它卖了，也是不能给母亲，这个善良的勤恳的坚忍一生的女人，买一副好棺材。

　　现在难道还要叫他去给那些达官贵人卖艺去吗？

　　周述一那年十九岁，寒冬，天气很冷，屋内炉子里烧的炭火微乎其微。他坐在病弱的老母亲榻前，本想向昨夜前夜一样彻夜守着母亲。
　　可灯光摇摇欲坠，夜到最黑时，他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天亮了，阳光意外的很好，像周述一刚刚做的梦里小时候的太阳一样。

　　他当时触摸到母亲冰凉的手时，并没有多大悲伤，呆呆坐在那儿，失神不知道望向什么地方，望了好久，也握了好久。

　　直到方姨推门走了进来。
　　因为大家都是邻居，周家姐姐一直是个很好的人，生病后，邻里周围都十分关心他们家。今儿早上，方姨没见周述一早上起来收拾，心生疑惑，伴随着不安走近了他家院子，看见门开了小小一条缝，阳光从外面给这灰暗的房子撕开了一条缝，把灰尘都打的金灿灿犹如金子。

　　她惊叫了一声。接着，转为悲哀。

　　周述一不为所动，呆了许久，方姨走过来拍打他，企图将他平日眼里的清明给扯回来，骂骂咧咧说了好些安慰的话。外面的乡亲也是，越聚越多。却都不敢近前。

　　他早就清醒了。

　　娘说过“太阳一亮，就得往前看”。可是，可是有些人耍赖，牵着你的手，陪你走一半就不走了。

　　乡亲已经接济他们家好多钱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一家老小的，好几张嘴等饭吃呢。他怎么有脸再去问人家借？

　　周述一没有去科考，那双草履鞋没有踏上金玉堂。他在白麻孝衣外面披了层蓑衣，自己折了个竹竿，去了湖边垂钓。

　　富贵不哀，诗句不美，古人同愁。

　　他钓完了鱼，便去集市上卖。有些时候钓的多，便多还点债，有的时候钓的少，便少吃点，留着多还点债。
　　人生无期，总是能还完的。

　　有一天，他照样半夜三更起来垂钓，一早拉着鱼篓往集市上卖鱼去。

　　闲来无事，前几天举着鱼竿的时候，想起了之前读的一本关于音律的书籍，就趁着空隙，又这了根竹子，拿着刻刀，在上面划了几个圆孔。
　　“滴滴答答”钓鱼时跟着记忆，来了几段，只是实在呕哑嘲哳难为听，鱼都吓跑了。

　　周述一是个不怕困难的人，越是吹的差劲，越要往里钻尖儿。这不，现在又开始了。

　　已经吹了好些日子了，反正一闲就吹呗。他一个门外憨，也不怕闹笑话，闭着眼睛用心感受，感受……
　　又一段，这不就吹出来了？

　　嘿嘿，周述一兀自笑了笑，忽然听见一声鱼打挺，水花飘。不悦，心想，之前就算了，这会儿我吹出来了，这么好听，你打挺干什么？

　　一睁眼，看见了赵翎。

　　这人……往集市这一站，一看就是来找他的。

　　“有事吗？”周述一说。

　　周述一见过不少富贵子弟、妖魔鬼怪，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动作有些奇怪的从袖里掏出了一张纸，纸很普通，出了周述一他们村再往东二里地的一个小镇就能买到，和他这身行头实在不搭。
　　诶，你递给我干嘛？

　　周述一疑惑着跟着他往纸上看，只见字迹端正有力……这不是他的字儿吗？

　　“是周述一吗？”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实则内中格外虚弱，就像胀大的泡泡，戳一下就破了。周述一又瞧了瞧他，见他嘴唇有点发白，再加上之前拿纸的时候手臂有些颤抖，像极力在忍耐什么，估计是哪里受伤了。

　　周述一没装不是，没骂他，也没赶他走，是因为他拿的，不是他之前给人写的花花句子，而是，而是母亲尚未病重前，他写的一篇文章。

　　他倏然站了起来，鱼儿被吓了一跳，在篓里打了个转，把周围洒的全是水花。
　　他现在满身鱼腥味，不敢去触碰干净的纸，目光代替手，黏着在了白纸上，那些顿挫的句子，像是把刀，句句刻在他的蓑衣、草鞋上，破开泥土，穿进血肉般叫人心肠难过。

　　“是。”片刻，他竟然笑了笑。
　　“是我写的。”

　　赵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笑容上。周述一之所以觉得这位和之前遇到的其他纨绔不一样，不是因为其他，这人看着很年轻，眉眼之间却有一股力量，一股刚刚历经万劫，死而复生的力量。
　　整个人苍白而颓败，眼睛里的微弱一点光就像被大火漫卷的荒草冒出的一点春芽。

　　他看着那尖儿春芽看了好久，脑子里不知不觉就浮现出了今日垂钓映在湖面上自己的脸。

　　“写的很好。”赵翎说，笑了笑。

　　周述一觉得那笑容碍眼，令他悲哀、愤怒、怨恨天地，也无地自容。

　　“你是谁呀？”
　　“我他妈干//你什么事？”

　　赵翎没说话，静静的把纸塞进了他的手里。

　　“没别的意思，看了这篇文章觉得好，只是还有几处不足之处，特意过来找到你，想告诉你。”他平平淡淡说着，好像对他来说是件稀疏平常的事。

　　周述一听了想打人，年轻一代，还有文章比他作的好的？吹什么牛//逼？

　　待他反应过来，又微微一怔。

　　赵翎目光如水平静的看着他，过了会，似是觉得累，挪了个小板凳到屁股底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