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彩虹》黄碧玉

15、抓彩虹进度15%：心意

　　回到电力厂宿舍302房，叶虹一下子恍惚起来。
　　那些艰难的年月，她在这里无助颓唐，辗转失眠，半夜哭醒，她觉得人生不会变好了。
　　但短短几天，永安村的记忆和她一起回到了302房，此刻她觉得，不论前路如何，她还能与之一战。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收拾房子，转换心情，准备返工。
　　肖飞开学有一轮测验，年级前五十名可以参加为期四十五天在晚自习时间的集训提升班。他十分重视，回到青湖同学约他外出看电影也不去，只在第一天帮着叶虹收拾了家里，其余时间都埋头苦读疯狂刷题了。
　　临近开学，他变得焦虑。不为学习，为学费。
　　过去几年，他的父亲陆续将弟弟、妹妹抱养给了远方亲戚之后，更加不事生产。清醒时干几天零工，拿到工钱先喝酒，喝了酒再打麻将，说日子过得轻松自在。他声称，送走弟弟妹妹是为肖飞好，而之所以还供肖飞的学费，是看好他觉得能为他养老。
　　肖飞在叶虹上班的时候给他爸爸打电话，要么不接，要么接起来便骂：“讨债鬼，打什么电话，打打打，把老子牌运都打岔了！”
　　有一天他终于接了电话，不在打麻将的时候，肖飞恳切说：“爸爸，你只要给我两千块就好，我的学费只差两千块。这是最后一学期了，等我高考一结束，我马上去打工挣后面的学费！”
　　之前他自己慢慢存了一点钱，春节的适合，叶虹、黎青岳和罗晴晴他们都给了很厚的压岁钱，再加上村里的哥哥姐姐们给的红包，他现在也有四千多块了。但是学费还是差一千多，加上开学充饭卡、买书的开销，怎么也再需要两千块。
　　他爸爸正在吃饭，吧唧着嘴说：“你不是认了一个姐姐吗？她还能差这两千块？你跟她先借，以后再还就是！”
　　肖飞气得嘴唇发抖，挂了电话。
　　叶虹也看出来肖飞这些天不对劲，以为是开学要考试紧张。她节后刚上班虽然并不多忙，但因为之前堆了一堆工作，处理起来也要不少时间。
　　她安慰肖飞：“平常心对待，你本来平时成绩就在年级前二十，发挥你的正常水平就可以的。”
　　肖飞低头写试卷，低低地答：“知道了。”
　　是黎青岳发现肖飞的异常。

　　回青湖那天，罗晴晴和周伯虎一起回了。几人在外吃了一餐潮汕火锅便各自回家休整。
　　黎青岳本身是刚回青湖到新公司，要磨合新的团队，要赶项目进度，要测试新的研发产品，即使亲自挖角他的董事长大力支持他工作，也忙得分身乏术、不可开交。
　　公司在新区，从住的地方开车要近四十分钟车程，遇上塞车就更就久。之前周伯虎还跟秦明亮他们吐槽，明明能住的离公司更近，干嘛去市中心上下班那么塞车的地方住。
　　当然，现在他们对原因是心知肚明了。
　　秦明亮受不了的是，黎青岳的朋友圈。
　　过去这么多年，从开始使用微信朋友圈，黎青岳总共没发过几条。
　　毕业了不发圈，获得专利了不发圈，升职了不发圈，投资赚钱了更不发圈。
　　发过一张东京出差时哆啦A梦博物馆的照片。
　　还有一个龙溪公交车全部油转电换新车的新闻链接。
　　现在可好，一天两三条朋友圈。
　　会议室窗外的夜空。
　　一杯喝到底的咖啡。
　　早高峰塞车的车流。
　　客厅灯下的一株绿植。
　　食堂里装满饭菜的餐盘。
　　出差时飞机起飞前的夕阳。
　　……
　　“他这是，发什么骚？”秦明亮私底下吐槽他。
　　刘琦说：“纯情老男人求偶期如此可怕！”
　　周伯虎送上祝福：“请岳哥早日追到！这样我老婆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们，就不会老是不在家了！”
　　叶虹忙，但没有黎青岳忙。她在睡前翻到黎青岳的朋友圈，看到他出差，沿海城市雨后初晴，浅浅的一抹彩虹挂在天空中。
　　她点个赞，准备关机睡觉，黎青岳发来信息。
　　青岳：怎么还没睡？
　　彩虹：刚准备睡。
　　青岳：下午看到了彩虹。
　　彩虹：嗯。
　　她点他的头像，准备再去瞄一眼他发的雨后彩虹，却发现，他改了头像。
　　他原本的头像是一辆很有味道的卡通老式公共汽车，现在的，是下午那张彩虹。
　　彩虹：你换头像了？
　　青岳：嗯，喜欢。
　　彩虹：……
　　谁，喜欢，什么？
　　叶虹不自觉咬着唇。据她观察，那晚黎青岳应该是不记得被她亲了。侧面也和周伯虎打听过了，他的酒量确实很差。她放心了。
　　但是，她又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快三十岁的人，要说她不知道黎青岳什么企图，那是不可能的。他看她的眼神，常常温柔，时时热烈，像一个少年看向她。她总是抵不住，只能避开。但避不开脸热和心慌。只是，她毕竟不是十几二十岁了，只需要按一按，那颗心就又会安分了。
　　青岳：这里的虾酱很鲜香，我带一点回去。
　　彩虹：谢谢岳哥。
　　青岳：我说给你吗？
　　彩虹：……睡觉了。
　　叶虹按暗手机，放下准备睡觉。
　　黎青岳打来语音。
　　叶虹犹豫两秒，还是接听。
　　“你听，是海浪的声音。”
　　黎青岳举起手机，他站在海岸别墅的阳台，夜晚的风吹乱他的头发。
　　叶虹在黑暗里听海浪一波一波的哗哗声，她听到黎青岳说：“我错了，不该逗你，就是给你带的。等我回去。”
　　有一瞬间，她突然觉得他说那句我错了，特别的熟悉。
　　但是海浪声真的很催眠，她慢慢地睡了过去。
　　没有听到，良久以后，黎青岳在海边月夜下轻轻地道：“晚安，阿彩。”
　　过两天是元宵，刘蕊叫叶虹去家里吃饭。叶虹想着后天肖飞要去学校了，在家给他好好做两餐饭吃，就推说家里有时。
　　叶虹下了班，走出公司，黎青岳在路灯下等她。
　　叶虹笑着走过去，带着一点不让人察觉的羞涩，悄悄清一清嗓子，走到面前，她问：“回来了？”
　　她穿着一套整齐的深蓝色公司制服，齐膝的冬日制服群，同色的呢子大衣，猫跟小皮鞋，小腿修长纤细。她翩翩地走来，在昏黄的路灯下仰着脸看他，灯光滤镜一般晕出她的美好。
　　他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看了她几秒，算是为自己熬夜工作赶在今天回来的一点奖励。
　　叶虹避开他目光，低头抿抿唇又问：“没有回家吗？这是什么？”
　　他将手里的布袋子跨在肩上，提起泡沫保鲜箱，另一只手拿过叶虹肩上的邮差包，边走边说：“回家换过衣服了。我们回来坐的高铁，大家都带了一些新鲜海鲜。我已经叫肖飞蒸上米饭了，我们回去洗一洗海鲜，做起来很快。”
　　叶虹要去拿回自己的包，黎青岳躲一下，带着笑侧头瞧她。
　　真的要命，当他这样看一个人。叶虹放弃，举个手说：“可是我有一个问题。”
　　是上课举手回答问题那种举手，她跟村里小朋友学的。被她逗得笑起来，说：“请提问。”
　　叶虹说：“我不会做海鲜……”想一想，补一句：“肖飞也不会。”
　　黎青岳挑一挑眉毛：“巧了，我会。”
　　叶虹好奇到：“你怎么又会？”
　　“什么叫又会？”
　　“就是，你好像做菜很厉害的样子。家常菜你基本都会，连海鲜这种大菜都会！”叶虹比个大拇哥，表示佩服。
　　黎青岳说：“没什么，唯手熟尔。我从父母离婚那年，大概是高二那年的暑假，从那时候开始，几乎是一个人生活。开始总在馆子里吃饭，后来，刘三儿对做菜有兴趣，他爸教他的时候我也跟着学了几个菜。学会之后，也开始自己在家做，毕竟不能天天下馆子。特别是早些年，过年过节的时候，没什么饭店会开门，我只能自己做。”
　　叶虹听他讲以前的事总是觉得心疼，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她带着怜惜的眼神看着他：“你真的很了不起，自己一个人长大，现在还这么厉害，真的太棒了。”
　　黎青岳拿包的手护一护她，有电瓶车经过：“没什么了不起的，去留学还是父母给的费用。倒是因为会做菜这项技能，留学的时候受益良多。”
　　叶虹问：“为什么？因为可以自己做来吃？”
　　“对啊，可以做来自己填饱肚子。念研究生的时候，我的导师是一个古板的德国人，专业上非常厉害，但他以严厉著称，性格怪癖，不好沟通。据说在他手底下能毕业的学生，非常少。”
　　叶虹问：“难道他爱吃中国菜啊？”
　　黎青岳想起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德国老头：“对啊。据说他曾经有一个相爱的华裔女朋友来自四川，在一起时，做的菜常常把他辣哭，后来女朋友回了中国，他却爱上了吃辣。有一次，我们小组有个课题得奖，大家准备一起庆祝。组里有个韩国人和我在同一个公寓住，提议去我的公寓。导师很嫌弃，韩国人说我做的中国菜很好吃，他就问我，会不会做川菜。我说可以试试。然后那天，我就在麻婆豆腐和炒肉片里面放很多辣椒，导师吃得眼泪鼻涕直流。走的时候还板着脸跟我说，做的不够地道，还要继续研究实践。”
　　叶虹笑出来：“哈哈，这是不是口嫌体正直。后来呢？”
　　黎青岳也笑起来：“第二天，他又跟我说，不要以为吃了我做的菜他就会对我特别优待。”
　　“哈？怎么这样啊？”
　　“到了周末，他打电话给我，非常郑重地问我有没有时间。我以为有什么重要的课题，说有。他让我在家里等着。等他来了，报了一堆食材来，甚至有一瓶郫县豆瓣酱。”
　　叶虹笑得不行：“赖上你了啊！”
　　黎青岳想起那段日子，老头吃完饭就会问他课题上有没有什么疑问，事实上等于是给他开小灶了。
　　“德国老头一板一眼的非常可爱。他计算我做饭的时间，吃完饭了，坚持自己去洗碗。然后用和我做饭一样长的时间给我解答课题或者论文上的疑问。真的掐着秒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到时间就走人。”
　　后来，大家都传自己是导师的关门弟子，导师不承认也不拒绝。等到毕业了，他送了一只托朋友买的半人高的大熊猫给他。老头嫌弃：你不如送一碗麻婆豆腐！嫌弃贵嫌弃，后来他再回去看他，大熊猫一直被他放在风格严肃的办公室里，突兀而可爱。
　　他回国之前去看他，他说：回去吧，中国是一个漂亮的国家，当年我也曾去过。你永远是我的学生。
　　叶虹问：“他的女朋友呢？还是前女友？”
　　黎青岳摇摇头：“不清楚。他从来不提，也一直未婚。其实后来我发现了，他尽管严厉，但对于中国留学生，特别是语言不太好的中国留学生，总是多几分耐心。只有一次，他说过，等退休了，想要去成都定居。前些年还问过我，成都现在的房价是什么水平。”
　　叶虹说：“这或许是一个美丽而悲伤的故事。”
　　他们边聊天边回到电力厂宿舍302。
　　叶虹和肖飞给黎青岳打下手，海鲜蒸的蒸、炒的炒，果然很快就可以开吃。
　　葱姜辣蟹、蒜蓉蒸开边虾、清蒸生蚝点芥辣、芥菜杂鱼汤。
　　肖飞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群里炫耀，整餐饭三个人的手机微信提醒声音就没有断过。三个人都不看，一致埋头吃饭。
　　汤足饭饱，叶虹让刚出差回来的人休息，她和肖飞洗碗善后。
　　黎青岳在沙发上听着叶虹和肖飞说话的声音，整个人完全放松，舒适得快要睡过去。
　　赵可为给他打电话要一份资料，他想起来之前用过叶虹的手提发邮件，询问叶虹能不能用一下电脑。
　　叶虹说可以。
　　电脑是打开的，他准备登录邮箱，点出网页，打开的网页一整页都是卖血犯法吗之类的内容。
　　他手顿一顿，去看搜索记录。
　　卖*血犯法吗？
　　哪里可以卖*血？
　　400cc的血值多少钱？
　　……
　　肖飞想起来自己用过电脑查什么，跟叶虹说有功课要问黎青岳，跑出来已经迟了。
　　黎青岳皱着眉头，严肃地看着他。
　　肖飞一脸毫无血色，他紧张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黎青岳拉着他坐下，看一眼厨房方向，小声问他：“怎么回事？”
　　肖飞痛苦地垂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爸爸，不给我学费。后天就要去学校报道了，我打电话，他已经不接电话了。我……”
　　黎青岳听了，放下心来。还好不算特别大的事。
　　“这样，你把交学费的账户发我。学费多少，我借给你。你可以写借据给我，好吗？”
　　肖飞不确定。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黎青岳让肖飞坐直，他面对面地，对肖飞说：“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你姐姐也能拿出来这笔钱，但是，她会替你难过。我们就不告诉她，好吗？”
　　肖飞点头：“那，我写一个借据给你。”说着就要去写。
　　黎青岳拦住他：“不着急，肖飞。成长是没有办法着急的。你现在还是未成年人，社会对你是有责任的。不论我们的情谊，我们作为有能力的成年人，也是有责任来帮助你的。所以，应该请求帮助的时候，就求助。你相信吗，有一天你会有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我相信，到那一天，你也会愿意去帮助更多的人。”
　　肖飞点头。他和黎青岳击掌：“这是我们的秘密。”
　　黎青岳点头：“男人之间的秘密。”
　　叶虹洗了一点水果拿出来：“什么秘密？”
　　黎青岳和肖飞异口同声：“男人的秘密！”
　　叶虹笑起来，也不追问。
　　她等黎青岳把邮件发完，就开始赶黎青岳回家。
　　“出差这么多天，你不累吗？你看看你的黑眼圈。”
　　黎青岳有心多赖一会儿，肖飞机灵地说：“对啊，岳哥，你看起来很累。让姐姐送你回家吧。”
　　叶虹想想，当散步也行。她换上出门的外套，走出去开门等他：“走吧，送你回家。”
　　黎青岳赖不下去了，他不情不愿站起来，又觉得自己确实像没脸没皮，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着走向门。
　　叶虹还做一个像模像样请的手势，让他笑出声来。
　　老旧的楼道，因为他们的声音亮起灯。
　　黎青岳手抄在大衣口袋走在前面，叶虹手抄在羽绒服口袋走在后面。
　　走到楼下，将要走出楼梯口的时候，楼道的灯又熄灭了。
　　黎青岳突然停下脚步，叶虹差点撞他的背。
　　她从他背后探头出去看，以为前面有什么挡住了去路。
　　但什么都没有。
　　这里两边都放了自行车，只有一个人能走过的空间。
　　她戳一戳黎青岳的背：“怎么啦，走呀！”
　　黎青岳说转身说：“你就送到这里吧！”
　　叶虹奇怪：“我送你回去呀，我可以散散步消食。”
　　黎青岳摇头笑说：“那我肯定还要再把你送回来。”
　　叶虹眨一眨眼：“不用呀……”
　　没等她说完，黎青岳俯身轻轻抱她一下，说：“元宵快乐。祝你有喜乐顺意的一年。”
　　一个蜻蜓点水没有侵略性的拥抱。
　　黎青岳站定：“你知道吗？那天是情人节。”
　　“啊？”
　　“原本，那天是我计划和你第一次约会的日子。可是事情进展不顺利，怎么赶也回不来。连续两天我都没有办法专注工作，我总在想，是不是一种糟糕的预示。我突然变得好迷信。那天下午，突然下了一场好大的雨，我们的车塞在去会议的路几乎赶不上。我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糟糕。直到我转头看见了彩虹。”
　　他像一个少年一般笑着，讲着一个迷信的故事：“那天，我们赶上了会议，洽谈得格外顺利。你让我变得幸运。”
　　叶虹说：“不是我，是彩虹呀。”
　　他坚定地说：“不，是你。一直都是你。”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再去等一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向你表白我的心意。”
　　他是惊弓之鸟。
　　过去的那些年，他一直在寻求内心的平静。
　　他没日没夜投身在实验室，后来是工作。人生是一片旷野，他不敢回头去看。
　　庄子讲心斋坐忘，把繁琐的、干扰的、骚动的忘掉，清空，头脑会变得非常清晰、非常冷静。而当他有一天非常冷静地发现，他有点忘记她的样子了，他也还是如常地生活。他生出一种，此生不过如此的自暴自弃。
　　人说无爱者自由。父母的生活里，他没有位置。叶虹曾是他感情世界的信仰，他快忘记了她。他似乎失去与这有爱世界唯一的纽带。工作是一座庇护所，收留他这个成年孤儿。他无法回应朋友们的热情，所以他不回青湖。
　　但是，他又遇见了她。
　　他此生都在寻找一个最好的时机去走到她的面前。
　　但如果，上天冥冥之中其实已经给过他机会，但他没有抓住呢？
　　她包容地看着他。今天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说关于他自己的事情。
　　即使梦里都练习了无数次，但他还是好局促。
　　“你好，叶虹，我是黎青岳。”
　　时空转换，好像回到十八岁那年，这迟来的，本该在他十八岁伸出的手。
　　叶虹被他的郑重其事逗笑，笑着伸出手，握上他指节修长的大手。
　　“我喜欢你。”
　　我一直，喜欢你。
　　因为喜欢你，我才有热爱，我走到现在。
　　他深深吸一口气：“希望我不会冒犯到你。叶虹，我可以追求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