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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有汜 ...

  •   许寄端罢黜西席,屠戮随扈。她准确知晓许寄北之所在,却被铐牢手脚,只能色厉内荏地发泄酸气。残暴的泼妇不可能博取他人的敬重与怀爱,教众小心谨慎的伪装下,是每个人尖利的奚落与全心全意的仇恨。
      许慕臻喝了三天汤药。同样大病初愈的容赦给许慕臻带了两本书——《论语》《孟子》,嘱他在不能练功时修养品性。他对自己的状况只字不提,可任谁也能看出他举止间有气无力,他挑起床头的药方读了两行,以为出自神农门弟子之手,“字不错。”
      字的笔法稚嫩,间架却夯实规矩,骨肉匀停,字里行间顾盼生情,所以寥寥数字亦带来柔婉之感。小容的字比许慕臻高向薛敢强多了,不及江采萍和记账练出来的沈呈华。许慕臻不傻,看得出少女的钟爱。可是十数年孑然一身,他擅长的只有冷漠:厚涂白腻的脂粉,描黑肃敛的浓眉,眼睛勾出轻蔑的弧形,唇角弯成讥讽的角度;畏惧过失便缄口不言,对峙落于下风也要伤痕累累地鏖战,终于成了浑身茧缚的丑角。他深知,如果他倒下就不再能爬起,就愈来愈害怕低头,装得久了,至少胜在游刃有余。
      他想得到一个人全部的爱,谁都无所谓。小容黏他的时候,这些封闭于万丈悬崖下的念头苏醒,竟撼动到崖顶森寒的堡垒,虚伪的装潢片片剥落,就露出那个惹人生厌的丑角。他有点讨厌小容,讨厌她无故招惹,让他风险重重,又好像不止讨厌。
      许寄北消失月余,等他餍足地回到教主台座,任一扫视,分舵的干事清理了一半,幸存的旧面孔是许寄端实在扳不倒的要员,余下都是按主母喜好提拔的新人,粉面檀郎,各领风骚。许寄北视若无睹,欲壑已被填满的人,任何蝇头小事不会分走一毫注意,许寄端的辛苦筹划得不到青眼,作天作地也不被在乎——如果她不是嗜血又暴戾,弃妇会博得同情的。
      许寄北不得不归位,是他与周采官议定之约,收到了急报。吐蕃强盛,经常与唐王朝刀兵相见,边境不宁。开元十四年冬,王君?乘胜追击,缴获辎重、羊马万计而还,以功升任左羽林大将军,不久,本人却被凉州界的回纥部仇杀。旧怨新仇,边将对吐蕃连战皆捷,吐蕃数次派使请和,圣人才接受皇甫惟明的建议,愿意谈和。许寄北远离政事,往日宫廷遣密使与之商榷,亦未得到匡助,他和朝廷只联络商务。去年十月,使者名悉猎入朝上表,终于在今年元月,鸿胪卿崔琳率使团报聘,一旦和议达成,唐与吐蕃即恢复互市。许寄北等待此商机,令周采官在扬州监察,他可由泉州动身前往吐蕃,先一步垄断交易市场。
      除了继位初期,许寄北剿灭几个嚣张的江湖门派,扎稳根基,而后鲜少参与江湖争斗。益州的六韦花山庄三年办一次英雄集,他从不去,也不派弟子去。败给明石散人那一年,相继来了些寻仇寻衅的,大家误以为许寄北不复当年之勇,一交手却自惭形秽。
      神话可能败给神话,但是凡人永难望其项背。若等量齐观,四十岁才扬名江湖的明石散人,真的碾压二十六岁就接管江湖第一帮派的许寄北吗?
      他将大幅精力放在商业,前教主留下的亏空,他三年补齐,扩张了饮牛津南方的势力范围,对国库岁入贡献良多,是以皇帝不将饮牛津视作威胁。
      许寄北带走沈呈华,暂补周采官的空缺,一队扈从随行。他亲口告诉许慕臻,少年将随许寄端同去扬州。许寄北那一掌几乎取他性命,事过却言笑晏晏,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分舵弟子唯有一种途径去扬州,就是脱颖而出参与扬州选拔,独辟蹊径的许慕臻颇受人羡慕。但他不想去了。从前,他将扬州视作出路,是蝼蚁摆脱被洪流击溃的命运的浮木;而今,他知道阿娘,拜了好师父,泉州有他每天期待见到的人。他不羡慕扬州了。但他能说给谁?
      许寄北由泉州前往吐蕃,再回扬州。许寄端则另有安排,饮牛津接到润下使于浪穹诏病逝的急报,许寄端需赶回扬州为多年同僚置灵座。
      许慕臻向容赦告别,容赦为他带了一包点心,语气轻快,“扬州繁华,那有周采官照应,不必多虑。你别看周采官温温吞吞,在饮牛津的地位能压住许寄端。”
      他话锋一转,“所以我担心的是你能不能到扬州。”
      许慕臻一愣,望向他何时都一幅闲情逸致山水画般年轻的脸上,戒备寒厉的神色。
      “许寄端一定听说了关于你身世的风言风语,不会让你顺遂。这一路要小心。”
      许慕臻突然猜测,他的身世,或许才是他被带去扬州的真正原因。容赦必定早有耳闻,可他维持君子之仪——不问,不问保护了少年的自尊,让他情愿撤下心防,为讳莫如深的秘密找到分担者。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开口说的令容赦谢翩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了然,“我一直想见一见父母,至少问明白,为什么当初扔了我?既然不想要,明明可以······在我降生前······即使见到了,他们一句解释也没有,我······”第一次试炼以来,他倔强得不肯在人前掉泪,此刻难以收掣,他终于做回这年纪的孩子普通的样子。容赦伸长手臂,像兄弟一般揽住他,碰了碰他的头,“我也不是好父亲,不过凭为人父母的心情来说,我想他们也记挂你,有愧于你。”
      谢翩家殷实美满,无法感同身受,但他矜怜宽谅,于是双臂一展,同他们拥在一处。
      许慕臻捂住眼睛,呜咽痛哭,谢翩本意是教他酣畅发泄,结果一张嘴,许慕臻哭不出来了。
      谢翩说:“你就当师父是阿耶,我是阿娘,想哭就尽情哭。”
      容赦扬眉:“徒儿,你这话······咱俩岂不成······”
      “师父,我是为了安慰他!”谢翩敲着玉骨扇,拼命澄清自己,“就算师父屈尊,我也要为箬伶姑娘守身如玉的!”
      许慕臻拜别李庄姜,既无对容赦那种深信不疑,也无恚忿。沈呈华向他提过李庄姜见死不救,许慕臻在饮牛津见得多了,只要不像薛敢那般落井下石都说不上恨。李庄姜显得局促,姿仪慵懒,柔软氍毹上的细腿却出卖了美人,线条紧实不敢着地。
      “广寒功······”
      “我不明白,不会说出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秘密只要对一个人说了等同昭告天下,许慕臻决不自陷窘境。
      李庄姜从箱箧里取出一枚锦囊,绣花式样和配色精巧独特,各种花卉按规律排布,缀入新月和虎纹,鸟兽图形抽象粗犷,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动物。虽然中土织品以繁复明丽为追求,但迥异的风格鲜明透射出异域韵致。连许慕臻都看出特殊之处。
      李庄姜道:“秘制银针遇毒变色,变色的毒针又可毒杀。师徒一场,望它帮到你。”
      许慕臻收了。离别之刻,彼此回顾到的尽是对方善处,他像远行的游子辞谢亲眷,“师父教的乐理,我会时常温习。”
      临行前夜,高向翘课给许慕臻壮行,他壮行的方式别具一格,不是吟诗祝酒、折柳托物,而是算卦。他模仿三玄讲师乐然竖着三指,头头是道地讲了一遍《阴阳书》,许慕臻回应他二十五个哈欠,他递给许慕臻三枚铜钱。
      “双手紧扣,暗想所测之事,合掌摇晃,撒进卦盘。”
      许慕臻照做,高向记了一遍爻位,“再撒。”
      许慕臻又撒,高向又记,总共六次。许慕臻烦了,他不知六爻需结合天干地支、五行六亲、世应及神煞,本就是庞杂的断法。高向能施展六爻,已非小可。
      高大师暗诵《易经》卜辞,手指推演,良久,双目血丝,开始解卦,“离上艮下,火山旅,居不安而道不废,中凶。”
      许慕臻能理解的只有最后俩字,高向见他脸色阴沉,连忙道:“这一卦大不利,唯独占旅程好。卦上说,你离开寓所即得祸,途中会遇到新相识,这些人交错带来机遇和麻烦,此行增添新的烦扰,也给你声誉,逢凶化吉。”
      “鸟焚其巢,火烧山野,火是卦起的信号,火在山上,所以此行会向多山之地。”
      许慕臻抱肩凝眉,这一卦得出的箴言无非是“路上小心”,实在不需费周章占卜。
      “阿臻,”高向忽而伤感地说,“你和采萍都去那么远,不知我们能否再见。”
      “会的,我一定回来找你,”许慕臻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高向双眼彤红,突然两手一撇,不管不顾地抱住许慕臻大哭,“你以前都没说过!”
      “太肉麻了。”许慕臻枕着他的肩膀,悄悄擦了擦眼泪。

      许寄端车驾雍容,八匹良驹金环并辔,香车顶盖,华裾织翠,远望如宝阁旋轮。她由正殿丹墀登上车辇。许慕臻甩在仪仗队末,只瞧得绵延八幅的绛红罗蹙金绣裙,一条茜色绫罗绕臂悬胸,从背后拖长。这番盛世红妆把一个母夜叉打扮成花里胡哨的母夜叉。许寄端性好侈靡,用度铺张,与燕九岭简直棋逢对手,明里暗里开比美大会。少了燕九岭后,她全部变本加厉讨回来,扬州开销增加一倍不止。分舵主容赦目送这条肖似主母长裙的累赘队伍浩荡前行。
      隅中,阳气炽盛。
      缓行的车队走出四五里,哨卫突然从后面来报,许慕臻听不到许寄端吩咐什么,他拣了块石面磨草鞋,不经意回头。
      火起,卦之万象,星盘待命。
      泉州漫山青野卷起黧黑浓烟,山火团团簇簇,借风燎原。许慕臻弹起来拔腿要冲,被护卫拦下。先头部队传来哨音,护卫对视一眼,放下兵械。许慕臻见无人拦阻,毫不耽搁地抄近路返回。他脑子里都是与他相关的人,没有余力思考哨音之意和护卫的反常。许寄端突然想到,这是神不知鬼不觉令他消失的最好契机,才传出哨音令护卫放行。她已命护卫尾随许慕臻,许慕臻心系火险,回去援救,不幸葬身于火底废墟。她这么回复教主即可。于是许寄端从容不迫地命车队前进,护卫取许慕臻的人头复命就好。她如男子般粗野的脸不相称地厚搽胭脂,似焦木涂以白漆、委以兰蕙,死气里张灯挂彩,一反常态。
      容赦燕九岭,最好烧得一干二净,一个让她恶心,一个让她糟心。
      饮牛津都以为容赦君子之德,只有她了解那层人面下肮脏的兽心——容赦是断袖!
      许寄端亲眼见他与同为教主候选的柳五苟且。柳五是水月般的韶好公子,相貌绝代,更难得是好性情,宽善而乐于助人。据说与容赦家为世交,所以两人同入饮牛津,容赦在黄老,柳五在越女,直至争夺教主宝座也不曾交恶。世人看来这是高山流水的知己,许寄端却认出它龌龊下流的面貌。柳五主动投怀送抱,两人滚进鲛帐颠鸾倒凤,哪还有半分清华公子的气度?蛇精欲望缠身的交尾,毫不压抑湿漉漉的靡音。后来柳五识相地离开饮牛津,销声匿迹了二十年,或许他归隐一隅安逸偷生,或许······
      许寄端恶毒地想,或许死了好。
      凤仙花染色的指甲挑开海棠绣帘的一角,向车队中央看了看魂罈,仿佛看到游心玄哀婉落败的脸,赢家是谁不言而喻。都说许寄北的地位固若金汤,占据半壁江山的许寄端又何尝不是?多少人向她发起挑战,终究是她笑到最后。燕九岭除了脸一无是处,游心玄的柔弱形同自戕,唯她杀出血路,练就浑身本领,论武功她是黄老高徒,论计策她有匡扶教主登顶之功,谁配与她争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她无法安之若素,内心神秘的声音告诉她,总会出现一种意料之外的事挑战她的想象。她用尽机关建筑的帝国,可能一个疏漏便大厦倾圮。这些年,她行事更加狠辣,以期维护岌岌可危的安全感。她想不到有什么隐患,两个情敌沦为昨日黄花,许慕臻的血胤存疑可也不再成威胁。许寄北无所出,只有他们共同的养子许玉薤,她不怕大权旁落。熏香暖暖的车厢里莫名钻进一刃寒风,使她欲睡之际被鞭醒,多疑的天性令她如警惕猎物逃逸的鹰隼,翼展全开地戒备着——许寄北真不曾有子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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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江有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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