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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夜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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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来到了这扇门前,如同三年前的无数个清晨夜晚一般,门上老旧的金属数字牌上只隐约的可以分辨出298的字样,记录了那些被时代遗忘的年华。
“吱呀……”老旧的木门在钥匙拧转后,一切熟悉如三年前。
透过正对着门的三扇玻璃窗,可以看到街道上匆忙的行人,听到电车叮当而过发出的隆隆声。三年来,这房间里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连玻璃窗前扎着窗帘的流苏都是以三年前的姿势向下垂着。
这里,时光仿佛停滞,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那些过往都还在,只要一觉醒来,我便会再看见那些人,听见那些声音,触摸到那些熟悉又遥远的记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1927年的那个初夏……
夜阑灯火,车水马龙。这时时刻刻保持摩登的城市,用永不熄灭的霓虹装点着夜。霓虹下的男女,是另一番风景,别于昼日里的明了,夜晚的上海,是带着一些暧昧的气味的。就如同这夏夜的雨,丝丝密密也在阐释着些什么,想要告诉别人,却又藏着不愿他人知晓的心思。
反倒是灯光灰暗的建筑里,似乎活得更真切些。而这灯光灰暗的建筑,却又不能是家里的那种无光无灯的灰暗,应是五光十色灯火阑珊,却又只是丝丝缕缕不着痕迹的。于是,舞场便应运而生,应时代的运,也是应人心的运。此时的上海,夜未央便是这么个去处。
夜未央,上海上流社会新兴的宠儿,无数的暧昧在这里滋生,无数的交易在这里完成,其中暧昧的氛围,是一支支华尔兹舞出来的,这其中的交易,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一退一进低声喁语中完成的。
若说1927年的上海上流社会里,最有名的交际花就要数艳司颜,柔夕醉了。而这两人,便是夜未央的招牌,于是,夜未央也便成为了舞厅界的领头羊,如果说,什么是摩登,那么往进出夜未央的小姐夫人们身上看便知道了,最流行的首饰材质,最摩登的旗袍剪裁,最时髦的发型,都可以在这缩小的社会里瞥到。这里,便是上海上流社会的精华,到处充斥着绅士风度,淑女才情的味道。
“小姐,可以请您跳一支舞么?”绅士的问句,伸出的手臂却伴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男子的眼睛近似无礼地盯着眼前一身明黄色旗袍的女子。女子闻言抬首,古典的杏眼里满满的调侃,红唇微启,露出好看的弧度“好的呀,这位先生”,而后玉臂轻搭男人伸出的手,柳腰款摆,随着男人滑进了舞池。
“不知小姐芳名?”男人贴近女子的耳边,轻声问道。这是一曲华尔兹,慢慢的节奏,勾勒出一种氤氲的暧昧。
“无可奉告~”女子学着男人的样子,嬉笑着在男子耳边呵气道。
男人闻言轻笑开来,“有意思,想必小姐的芳龄也是无可奉告的咯?”
女子摇摇头,盈盈的杏眼里是满满的笑意。“我啊,去年十八。”
男子微微有些诧异,“这么说小姐芳龄还未满双十咯?”
女子咯咯地笑开,“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顿了一顿,似是吊足了男人的胃口,女子方施施然开口,“我啊,去年十八,今年十八,明年还是十八~”
男人有瞬间的怔愣,知是上了当,却只得好脾气的摇摇头,“小姐还真是风趣。”
“先生原本想说的是狡猾吧?”随着舞步移动,女子在旋转的同时笑问出声,垂肩的烫发在舞动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此时她杏眼笑眯眯的,让人无法猜透这话中的真意。
“小姐说笑了。”
“那……先生还没介绍自己呢?在这里,是第一次见到先生吧”女子问道。
“在下莫雕航。这第一次来的第一场舞便是与小姐共跳的呢,小姐却连姓名都不肯相告~”男人声音里有着明显的讨好。
女子嘴角的弧度加大,衬得杏眸似水,隐含微波,使得男人有些迷醉在那一潭秋水中。
曲终有终,聚终有散。男子似是不舍女子离去,环抱的手臂并未随曲尽而放松。女子也并不着急,只是将手臂搭在男人肩膀,俯身于侧,语音轻吐,“夕醉”。而后趁男人放松警惕的一刻如蝴蝶般翩跹而去,留下男人独自站在舞池中,细细品味那两字的名,“夕醉……”
“新来的呀?”
“看上去不错哦,像是有钱的公子哥~”
“夕醉丫头,怎么样?”
还未落座,大把的问题和褒贬各色的神情便被掷到夕醉身上,砸得她甚至有些疼。
人大抵都是如此,当新鲜的事物出现,不论与自己有没有相干,定要先争先恐后地探听到一些消息的,即便那些消息也不过是过耳便忘。只是在这个时代,又有什么是值得人们记住的?而这些所谓新鲜事物,其实也就不过如朝生暮死的浮游一般,也许还未来得及扩散成灾,便已经销声匿迹,被人遗忘于江湖了。如若碰上一位舌灿莲花,口若悬河的说书者,这传奇新闻倒是也可在这个世界活个把月,可显然,眼前这位说书者,似乎对传播这消息也兴趣缺缺,面对众多好奇的眼睛,她只是安然入座,神色淡然,涂抹了指甲油的纤细手指轻轻托起桌子上的酒杯,红唇轻抿,却不失温和,而后缓缓吐出答案:“莫雕航,第一次来。”
“莫雕航?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过呢~”坐在对面挽着蓬松发髻的女子接过话头。
“姓莫啊……难不成就是那个新近留洋归来的莫二少?”
“莫二少?米行大老板,莫啸天的小儿子?”有些尖锐的声音反问道。 “切~又一个假洋鬼子”一旁另一个红衣舞女吱声道。 “你就别在这装腔作势啦~有机会啊~你肯定第一个爬上他的床~”年纪少长的女子调笑道。 “有机会当然好了~司颜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谁会跟钱过不去啊?”那红衣舞女并不在意同伴的调侃,反而理所当然的说出令人无可反驳的现实。在这个纷乱的年代,朝不保夕,什么爱情,友情,亲情,都早在一日日的战火和惶恐中退入深山老林了。在这里,纸醉金迷的上海,钱是唯一能与之为伍的东西。
“司颜?你要有她那姿色,你早就飞上枝头啦~”先前的挽髻女子笑道。
“是呀是呀~你也巴不得呢吧?不过~要我说啊,我们这些人里啊,也就夕醉你能和司颜比比咯~”年纪少长的女子促狭地看向夕醉,眼睛里写满了调侃和……嫉妒。
“对的呀~对的呀~要不怎么说~‘艳司颜,柔夕醉’呢?” “你们呀~慢慢磨嘴皮子吧~我时间到了,先走咯。”将桌上的酒饮尽,夕醉和煦一笑,并不因那女人的话而着恼,随后起身走向后面的换衣间。
她每天晚上12点准时下班,从不肯多停留一分钟。不知道是因为忍受不了舞场里暧昧的气味,还是舞场里的颓废人群,或者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内心那种对感情的希望在那样的绝望里被扼杀。
系好呢子披肩前的结扣,踩着一贯优雅的步调,夕醉步出夜未央的大门,6月末的上海,湿气浓重的风里夹着梅雨的味道铺面而来,深深呼吸,一步一步迈下台阶,摆手谢绝从车上站起的车夫——她今夜决定步行回去。至于回到哪里,其实她也有些不明确,那里,算是家么?寄居之所罢了……
夜晚总是有着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将人融化在一片静谧当中,就连白日里喧喧嚷嚷跑着电车的轨道,此时也反射出一种冷然的光,让人无比清醒了起来。回忆起刚刚在舞场里,那些女人们的调笑,夕醉皱了皱好看的眉头。她并非听不出她们语中的讽刺和妒意。
转过一个拐角,夕醉拐进了一条弄堂,她的高跟鞋与地面碰触发出清脆地回响,在午夜的弄堂中,显得格外清晰。司颜……想到这个名字,夕醉撇了撇嘴,对这个因莫啸天而名扬上海的女人,她是有些不屑的。但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能够在上海有一席之地,不论以何种手法,都是值得敬佩的。毕竟,夕醉明白,那些光鲜背后所隐匿的付出,犹如深夜里记录时间的滴漏,只是也只能诉给自己听,于旁人,那是无关紧要的。但,靠男人?她是决计不会考虑的。
“夕醉……”后方一声呼唤,在有些寂静的弄堂里突然响起。使得陷入思绪里的夕醉有一瞬间的害怕。这里,不会遇见歹人吧?后又镇定下来,哪有歹人会连名带姓地唤自己呢?微摇头,转身,便看到不远处另一路灯的影下,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身影挺拔而立。
“你是?”单凭人影,夕醉有些不确定。
人影随着那人从路灯下走出来,渐渐清晰了起来,不出所料,是今晚邀她一舞的男人——莫雕航。隔着两杆路灯的距离,夕醉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起来眼前的男人。男人有着宽阔的额,两道浓眉稍稍上挑,眼眶有些深,窝在里面的眼珠此时有些冥黯。挺直的鼻下紧抿的唇流露出一种倔强的张力。
“莫雕航,莫二少?”夕醉架起职业的微笑,和煦,温柔。
“正是在下,没有惊扰到小姐吧?”
摇了摇头算是回答,夕醉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他不可能只是为了问一句安好而站在路灯下等待自己。
“雕航初回上海,想要熟悉一下未来几年寄居之地,不知夕醉小姐明天可有时间陪雕航一游?”男人不温不火地提出要求。
“明天么?”似是思考,夕醉杏眼微转,而后笑盈盈地再次对上男人的眼睛,“好的呀。明日我正要去南京路买些东西呢”
“在下荣幸之至。”莫雕航唇角带笑,似是对她的答案很满意。“这夜深了,夕醉小姐自己一人回家恐有不妥。便让莫某送小姐一程吧。”
不置可否,夕醉只是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莫雕航迈着步子,亦不紧不慢的跟在她的左身侧。
在快到家之前的两条街,夕醉停下脚步,抬首望向莫雕航,“谢谢莫二少送我回来,明天见”
莫雕航抬头看了看周遭的环境,继而浓眉深锁:“小姐可知这里并无住户?”
夕醉抬头调皮一笑,“如果我告诉你,我本就是一孤魂野鬼,就住在这荒郊野岭,你当如何?”
莫雕航眼中闪过一道戏谑,忽而俯身将夕醉揽入怀中,“那便让莫某也做一回被精怪吞噬了精魂的书生好了。”夕醉被他揽得有些措手不及,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跌进他的怀里。有些气恼,同时却也觉得颇为有趣。于是,她并不挣扎,只是在莫雕航胸口的位置闷闷地撞了一下,借着莫雕航因气闷而咳嗽的空挡,她再次离开他的怀抱,而后嬉笑着跑远,转瞬便消失在前方拐角的弄堂里。只在风中留下一句:“明天九点这里见”
莫雕航在夕醉的身影消失后依旧站在原地,心中却也泛起涟漪,这一圈圈他所不熟悉的形状,使得他有些迷茫。下意识的,从怀里拿出香烟,却闻到指尖残留的香气,淡淡的,兰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