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我》十九笙

1、镜中

　　镜面平行人间，顾名思义，二者相背而行。同样的人生轨迹却是相反的分岔路口。

　　镜子正面，每救一人；镜子反面，便杀一人。

　　一望人间，春三月，冰雪消融。

　　云城繁华景象令人眼花缭乱，鼓乐齐鸣。酒楼内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客人们纷至高楼寻红袖。

　　七月初七，今日是乞巧节，每位未出阁的姑娘都会精心打扮一番去灯会上寻找自己意中人。

　　拂晓刚至，傅良意便对镜梳妆，一身淡色襦裙，淡妆显得她更加清秀，发间点翠银钗点缀，摇曳生姿。

　　素娥拿起火折子点燃了烛心，火苗窜起，如同毒蛇吐着信子，幽幽的光衬得铜镜里染了口纸的薄唇红似滴血。

　　“清晨为何点灯？”傅良意不明所以，专注地为自己描眉，未注意到素娥晦涩不明的眼神。

　　素娥沉默未达，半边脸僵住，另一半脸嘴角微翘，染上了笑意，忽然说：“待会我为小姐染蔻丹吧。”

　　前言不搭后语。

　　傅良意一门心思扑在自己的脸上，素娥的话就在她耳旁轻轻飘过。

　　她莞尔一笑，放下手中的眉笔，对着镜子复又看了几遍，心满意足才说道：“好。”

　　顺手吹灭了案上的烛火，光线忽然暗淡下来，傅良意脸上的暖光瞬间被清冷的白光代替，她柔声提醒素娥：“下次别浪费灯油了，我能瞧见。”

　　素娥脸庞抽搐着，正努力将刚刚上扬的嘴角撇下，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甚至像是带了张人/皮面具般，她依旧答非所问，自顾自地取来艳红似血的蔻丹，道：“小姐，请伸出左手。”

　　这蔻丹红的不似真实。

　　傅良意伸出左手，铜镜里的傅良意伸出了右手。

　　素娥却拖起傅良意的右手在她圆润如花瓣的指甲上染上了蔻丹，细细地描摹着每一个指甲，打趣道：“小姐怎么着急的连左右也不分啦。”

　　岁安捕捉到素娥的每个动作，她似乎只能分辨出镜像，看到的都是反方向。

　　她打算试探试探这个“人”的虚实，咬破手指，豆大的血珠浸出，汲取鲜血打入素娥的七窍，缕缕血气从四面八方而来，汇入灵识，悚然间，一阵邪风灌进屋内，岁安被这劲力振飞。

　　是谁？按理说除了傅良辰之外不会有人能看见她，更不可能知道她的存在。除非是有人有意为之……

　　人间烟火延续数万年。这万年积攒喜怒哀乐滋养成魂灵，而傅良辰就是魂灵的化身──集人间万年怨憎爱恨化身成的魂灵。

　　岁安身为渡魂师，目的就是渡化魂灵的煞气留下灵气。

　　若是渡化失败煞气四散，魂灵将堕落成恶鬼，人间将沦为炼狱：若是渡化成功，魂灵将洗去煞气成为福泽人间的神灵。

　　所以傅良辰不能死。但傅府里已经出现了第三者，正藏在暗中伺机行动，岁安要赶紧把这个人揪出来。

　　狂风吹的窗户“啪啪”作响，罗帷在风中狂舞，干枯的南天竹像是伸出了尖爪般欲要抓住逃跑者……素娥鬓角的散发被吹落遮佳了半边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好似铁锈般刺鼻。素娥的额头似乎流血了，但乌黑的头发却恰好挡在了脸前。

　　“素娥，你受伤了吗？”傅良意关心道，玉指欲要挑开头发，却被素娥闪躲过去。

　　素娥面无表情地答道：“并未呀，小姐你可要快点，别迟到了。”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与这暖人的话形成强烈的对比。

　　闻言，傅良意慌忙整理仪容，额前点上花钿，对着铜镜看了几番后满意地离开了梳妆台。

　　岁安赶忙加急地飘到傅良辰所住的院子里，院子里甬路相衔，假山做衬，翠竹长的正旺，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路延续到岁安寝居的门口。

　　他正坐轩窗边，一手执玉简，一手托腮，桌旁摆着铜制香薰炉，香薰炉冒着袅袅青烟。

　　平行人间里，他们并不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春去秋来。

　　黑色的天，便点上烛灯；白色的天，便日出而作。

　　岁安见状，想必是又在偷懒，清了两声嗓子。吓得良辰手一抖，傅良辰壮了壮胆，站起来道：“谁在这装神弄鬼？”

　　岁安飘进窗内，衣袂扫过之处带着幽幽的清香，她道：“是我啊。”

　　傅良辰瞪大了眼睛，结巴道：“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私闯男子的寝居？”

　　圣贤书上可是说过“不得擅入他人居所”。

　　“我......我为什么不能啊。”岁安挑眉，学着傅良辰的语气逗他。

　　傅良辰鼓起腮帮子，幽怨的凤眼里溢满了澄澈，岁安一把捏住他的脸。

　　“噗嗤”一声，漏气了。

　　他晃着晃脑袋，似拨浪鼓似的，想扒拉开她的爪子，手触碰到的却是空气，怎么抓也抓不佳。

　　镜外人间里有些事是单向的，比如岁安能碰到他，他却碰不到岁安。

　　傅良辰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样，瘙痒难熬。于是他所幸放弃挣扎，洋装不在地整理本就没有褶皱的衣领，掩饰着尴尬，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岁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当然是来监督你学习的！”

　　傅良辰拾了拾眼皮，似乎深信不疑。

　　岁安对傅良辰这个反应已经见怪不怪了，提醒了他要留意傅良意和素娥的行为举止，一旦有做出危险动作的预兆立刻告知她，好确保他的安全。

　　谁料傅良辰听闻和说的话让岁安噎住了。

　　“姐姐，不正常的人难道不是你嘛？”傅良辰羽扇般的睫毛扑了扑，一脸无辜道。

　　你每天在府里飘来飘去，难道是正常人？

　　真是气打一处来，好心当成驴肝肺了。还不是怕他年纪轻轻就丧命？

　　不过，岁安接近傅良辰确实是另有目的。

　　刚开口想说些什么时，她猛然被一道巨大的力量强行拽入时间缝隙中。傅良辰的身影在她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她的视线越来越狭窄......

　　而傅良辰不带半点表情的面容定格在那一刻，时光似乎静止了流逝……

　　镜面平行人间里。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岁安狐疑自己怎么掉入新的时空里！恰好是在和傅良辰说重要的事情时。

　　岁安俯视着整座古城，到处都是破败之象，断垣残壁。街上的人衣衫褴褛，更有许多身残腿脚不便之人。

　　掩盖在废墟之下的人动了动枯瘦的手指，他还残留着丝毫的生气。

　　从整座古城的轮廓依稀可以辨别出云城的样貌。

　　繁华的是云城，破败的也是云城。这就是镜面人间里的相反世界。

　　傅府中。

　　傅良意依旧对镜梳妆，镜中照应出姑娘姣好的面容，浓妆艳抹下更加妖艳。素娥点燃烛灯为她上妆。

　　突然，镜子里面容开始扭曲，傅良意抓起烛台向素娥狠狠地砸去，素娥捂着额角，一摊鲜血从她的指缝中沿着脸颊流出。

　　“大白天的点什么灯？！是不是花的不是你的银钱就随心所欲？”傅良意狰狞的面孔上涂着厚厚的胭脂。

　　岁安皱了皱眉头，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镜外的傅良意善解人意，镜中的傅良意恶毒狭隘。

　　素娥害怕的跪伏在傅良意的脚边，磕着头求饶道：“小姐，我知错！我真的知错了。”

　　傅良意白了她一眼，“快点！要迟到了！”

　　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虽因战事，灯会不能如期举办，但富家小姐公子们仍然私下里约见，傅良意不想迟到。

　　“好的！小姐，我为你染蔻丹吧，您想要什么颜色？”素娥匆忙起身，脸上的污血还未清理便赶紧去取蔻丹，刚转身就被傅良意揪住，“我看你脸上的红色衬得人格外艳美。”

　　素娥身形僵了僵：“明白了，小姐......”素娥在蔻丹汁里滴入自己的鲜血混匀后，本就鲜红的蔻丹更加猩红。

　　“请小姐伸出左手。”

　　傅良意伸出左手让素娥染着蔻丹。原来是蔻丹汁里掺杂了鲜血，所以之前岁安的满腹狐疑也有了解释。

　　这里的傅良意虽不正常，但岁安没时间耗着，得赶紧看看傅良辰，确认他的状况。

　　她落在傅良辰寝居的轩榥边，镂空的轩榥并未被打开，她不知这里的傅良辰是什么样的。

　　小心翼翼的推开窗，岁安趴在窗边，她发现此时的傅良辰并未在读书，好奇的探头望去，只见案上摆满了符咒，还有扎成神态各异的稻草人，傅良辰正在用自己的鲜血喂养着他们。

　　他面无表情的机械式重复着一切，蹙着眉，眼神凌厉的注视着被割破的手腕，看着鲜血顺着指缝流入瓷碗中。

　　岁安瞳孔皱缩，窒息感扑面而来，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是谁？”

　　待到看岁安的长相后，手上的劲道越发大，像是要生生掐断般。

　　他在这里竟然不认识自己……

　　岁安被他掐着喘不过气来，不可思议他既能看见自己又能碰到自己。

　　情急之下，她划破手指，一滴鲜血飞入傅良辰眉心，黑气从眉心四溢而出。

　　似是被灼烧般，傅良辰猛地收回手，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岁安无法近傅良辰的身，慌忙飘走，见他没有追击，出府后在便街边飘落下来。

　　方才在镜外人间里看见的景象在镜中人间里又经历了一遍，可是这里人和事好像都镜外人间里恰恰相反。岁安发现这个规律后决定不妨趁这个机会寻找镜外人间第三者的线索。

　　长街两侧的商铺大门紧闭，有的门前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尘。每个路口都躺着瘦成皮包骨的难民，战乱使他们流离失所从而逃难至此。

　　岁安飘到街市中心，稀疏的人群显得街市十分萧条。

　　“抓小偷！”身着粗布的壮汉高声呼喊，“快呀！拦住他！”

　　任他怎么着急，身边的行人无动于衷，冷漠的脸上丝毫不曾动容。

　　壮汉推开挡在前方的路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被他推倒在地，带着孩童的妇人手中的菜篮被撞翻，果蔬四散，妇人忙蹲下拾起，街边的乞丐们冲上前哄抢，他们扭在一起撕扯着对方。

　　岁安感觉周身的戾气在升腾，她在壮汉的身上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像是傅良辰的。当机立断决定跟上去，岁安一路赶过几条街终于在一片荒地里停下。

　　面色蜡黄孱弱的少年被壮汉一拳抡倒在地，已经是鼻青脸肿却还是死死地抱住怀中的钱袋不放，蜷缩在那像一只瘦弱的野猫。

　　少年不断挣扎着，整个身子剧烈地抽搐，渐渐地一动不动，呼吸骤然停止。脆弱的生命消失殆尽。

　　岁安爱莫能助，她现在是灵体没有肉身。除了傅良辰能够触碰到，其余的人既触碰不到也看不见。

　　壮汉踩着少年的脸，抢过他攥在手里的钱袋，临走前不忘碎了口唾沫。

　　原本这里应是种满了庄家，但年年大汗，这些谷物悉数枯死，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一块荒地。只是农夫们扎成用来驱鸟的稻草人还站在荒地里。

　　岁安看了几眼横七八竖的稻草人，定睛瞧去这些稻草人的脸上不知是被谁用毛笔画上了五官。

　　岁安安一直都在镜外人间，陪着那个天真无邪的傅良辰，他没有丁点攻击性，柔顺的像一只绵羊。而这里的傅良辰警惕性极高，浑身带刺。

　　岁安眼眸中露出丝丝疑惑，他为什么也会有相反的性格。

　　糟了——

　　一不留神，那个壮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