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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蒸馒头 ...

  •   苏州三月飘小雪,又是一场大劫。人都说,新帝年幼,太后体弱,于是宦官当朝,实在是本末倒置,阳奉阴违,因此天下频现大灾大难,是天罚。
      眼下,街上就连不念书不识字的百姓都在卖菜买菜的时候跟人扯几句闲话,道是今天宦官又带人抄了谁家,整个苏州,从李家开始,到赵家王家田家唐家,挨个儿抄遍了。治的罪都是贪污受贿,无一例外的。
      那样矮矮的小小的太监,有的还是孩子,往谁家石狮子前一站,动一动嘴皮,底下的人就呼啦啦举着火把冲进去,乱翻乱抢,打人杀人,大门再打开,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花柳繁华,温柔富贵,全都一网打尽了。于是说来说去就是那些,说到最后,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叹一句:
      “所以说,世道艰难哟。”
      最近一次说这话的是药铺的田掌柜,他的本家田府一个月前被抄,与他倒是没什么关系,只是以往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一下拖儿带女地坠到跟他一样的底层了,不免有些算计的幸灾乐祸和假意唏嘘。
      “俺们老田家还算好的嘞,你们看看贺家,抄家不算,头都给摘掉了。剩一个毛没长齐的孩子和可怜的病的要死的夫人,倒不如全死了干净呢!”
      柜台前排队等着买药的人都纷纷应和起来,七嘴八舌地道:
      “贺尚书一向清正廉洁,怎会也遭了劫呢?……”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到底怎样呢!”
      “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就是就是!”
      “宦官造孽哇!死太监谋害忠良!”
      “可怜贺尚书的夫人和小公子,一个病弱缠身,一个尚未龆龀,如此贺家里里外外抄了个干干净净,这娘俩可怎么……”
      药铺里正乌糟糟地乱作一团,忽的有人噤声。苍白的雪花飘落进药铺的窗,窗上映着一张瘦弱苍白的脸,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门帘小心翼翼地掀开,男孩怯生生地涨红着脸,装作没听到方才人们的议论,而是蹒跚地移步到田掌柜的柜台前——他几乎还没曲尺形的柜台高呢,于是只能努力而艰难地踮起脚尖,紧攥的小手费力地张开,里头是几个不值钱的铜板。
      “田叔叔,求求您救救我娘……”
      这可怜巴巴的孩子就是被砍了头的礼部尚书贺州的小公子贺雁行。这些天因为凑不够钱给母亲买药,已经连着骚扰田掌柜多日了。
      “孩子,不是我心狠,你母亲要的几味药,不是檀香就是冬虫夏草,顶贵的东西。如今生意不景气,这药价不是一天两天地涨,是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涨!我先前可怜你们母子遭横祸,已是赔了多少本给她配药,你如今再要逼我,可是使不得了!斯人已逝,活人还得活!你走吧!”
      排队买药的人在一旁,冷眼看着,冷冷听着,谁人不是心灰意冷。可怜的孩子冻得手脚哆嗦,身上叫那些太监们打过,伤都是连成片的,有的结痂,有的留疤,有的化脓。田掌柜摆摆手,要赶他走。那男孩扑通一声给他跪下,拽着他的长衣下摆,哭着哀求:
      “我娘再没药,她就活不成了……”
      ^^^^^^
      贺雁行饥肠辘辘地在三月的雪天里走着。三月,原本该是个艳阳天。可是小雪飘啊飘,像是嘲讽命运弄人。贺雁行连着五天没吃上一口饭,仅有的剩菜剩汤都留给了病榻上的母亲。母亲的病本来就不好,三月转暖,本该有些起色的,结果一场大雪,带走了父亲也让母亲自此一病不起,他一觉醒来,发现贺家被搬空了,父亲和哥哥被带到午门斩首,女眷家奴都被变卖,只剩他和奄奄一息的母亲,每日每夜流不干泪。
      贺雁行揉了揉眼睛,发酸发涩,可是哭不出来,因为他太饿太渴了,没有一滴水。已是黄昏时分,家家冒炊烟做饭,可是他还在外面游荡,四处找不着能赊账为母亲抓药的药铺。他走了不知道多久,走到头重脚轻,两眼已经冒金星了。他不得不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停下来歇一口气,同时悄悄掀起衣服看着自己身上鳞鳞的伤和瘪瘪的肚皮,那肚皮多像父亲从宫里带给他的吹不起来的气球。想到父亲,贺雁行在稀里糊涂中快乐地笑了,但是很快,他明白那不过是自己的幻影,真实的世间不是飘荡着充盈缤纷的气球,而是处处被扎破的泥泞的气球碎片。
      ^^^^^^
      贺雁行太饿了,饿得他胃里烧心似的疼,好像吞了一块烙铁在肚子里,他急切地想要吃点什么,哪怕是树皮泥土。忽的,他看到三月的雪堆积在别人家的台阶上,叫经过门槛的人踩得乱七八糟。他一下子亮了眼睛,飞快地捧起台阶上带着黑印子的雪啃起来,雪在嘴里很快融化了,好像什么也没吃一样。这种自我欺骗的进食让贺雁行受了极大的刺激,好像这是世间最美味的人间佳肴。他爬在地上像狗似的打转,把台阶上的雪舔了个干干净净,脸埋在肮脏的雪水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可是他近乎疯狂的行为让他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谁家叫花子跑别人家乞讨来了?滚蛋!”里头一句严厉的呵斥,吓得贺雁行清醒过来。当他明白自己是多么屈辱地趴别人家门口吃别人踩过的雪的时候,他吓得落荒而逃。
      逃到一条陌生的街道,太阳已经落山。贺雁行饥寒交迫,实在是走不动了。这条街人烟稀薄,灯光些微,许是没人能看到这个落魄男孩的窘态。他感到太糟糕了,简直无力再多走一步。但是很快,一阵烤糊的面糊味儿吸引并狠狠刺激了他的全部神经。他的双腿没有一点儿力气,于是只能半跪着在地上爬行,他循着味儿找到一家馒头铺,长长的黑暗的冰冷的街道上,只有这家馒头铺还点着半明半昧的灯笼。
      酒旗上的字他看不清,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让他近乎晕厥。他拿一股求生的劲儿强撑着、挣扎着,鼻子违背意志似的努力寻找着那烤糊面糊的香味,他听到馒头铺里的女人狠狠训斥那虎头虎脑把馒头烤糊了的孩子。
      “一天天就知道帮倒忙!教了几次了还是不会不会不会!”然后是藤条打在身上的啪啪声。“我生你这个蠢东西干什么用!给我滚出去!拿着这些恶心东西给我滚!”
      孩子嘤嘤哭着,揉着红肿的眼睛,抱了一箩筐烤糊的馒头跑了出来,贺雁行隐隐看到那男孩的身影,在他就要把馒头倒在雪地上的一瞬,贺雁行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尽管极其虚弱:
      “别……”
      贺雁行气若游丝,撑不住地一头栽倒在馒头铺前,彻底失去了知觉和意识,他最后的记忆是嘴边蹭上来一口烤糊的馒头皮,还有梦里他家厨娘在父亲回来时刚蒸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馒头,那么温暖,那么美味,美味到令人心碎。

  •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大家来微博找我玩@无医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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