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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等待? ...

  •   我有许多疑问,例如三物到底有没有我的电话号码?母亲到底有没有给她?那个在中央公园放风筝的人来年春天还会不会回来?这件灰色的羽绒服能不能陪我度过三个寒冬腊月?寒假放假,母亲让我直接回老家。我一直将手机放在右边裤子的口袋里,期待了一学期,倘若三物突然给我打电话发消息的话。放假的时候,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左右,我简单收拾行李,和孃孃道谢并道别后,坐上回家的绿皮火车。
      小县城离老家不远,不到两个小时,火车进站,像是文明突然闯入蛮荒,豁然开朗了不少。我提着行李出站,火车站和汽车站是在同处的,我在汽车站坐上了大巴车。车上八九人,有带耳机的大学生、有在城里买了一堆东西的老太太、有回乡的打工人、还有像我一样的学生,甚至还有比我小的孩子。一路不孤单也无趣,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三物的狗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匆忙的推开门,三物蹲在土里,将那只死去的黑棕色狗放进刚刚挖好的洞中。我很悲伤,和她一样悲伤,不能自拔。我抬手用手背拭去她面上的眼泪,指甲刮得她酥痒,她咯咯的笑了,非要拉着我去放风筝,我挣扎着挣脱她的手,尖叫道:我没有偷风筝!
      皱眉睁眼,双脚打颤,已经到家门口了。是梦。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忘不了梦的内容?亦或者像很多人一样,将潜意识的随机组合当真,记忆有多少可信的成分,我想,除了名字,别无其它,最糟糕的是,如果名字都是来自潜意识的杜撰的话。大年三十的凌晨,父母开着车风风火火的回来,我问三物家有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他们说不知道。年夜饭的餐桌上,菜色绚烂,凭人一筷子放自己嘴里,一筷子放别人碗里,菜还是只多不少,我瞧见那道爆炒猪肝,母亲夹一块放在嘴里,表哥母亲盛满一杯猩红色的液体,问我:“欸,我记得你这么大——”她在自己胸前笔画“——这么大的时候,追着你哥的屁股到处跑!你现在......”“表的!”表哥早早从饭菜油腻中脱身,横屏手机抽空喊了一句:“不熟!”他母亲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皱眉端详小瓷杯,仿佛头一次喝到这么火辣的玩意儿,母亲又放了块酱鸭肉在嘴里,父亲左右看看,道:“他人呢?”“嘿嘿,赌牌嘛。”自从过年不与三物一同玩闹以后,过年索然无味,我害怕,却无济于事,我总避着那人,可父母总把我拉到那人面前,让我用万分热情的腔调喊他‘爷爷’,我不愿意,便装傻充愣,宁愿做个没开智的傻子。父亲大口刨饭,将此事甩在脑后,母亲又夹了块红烧鱼肚肉,我看红烧鱼一面的肚皮肉都被挑完了,动筷子将鱼翻过来,奶奶见状,跑去厨房拿锅铲协助我翻动,母亲盯着鱼的‘施工’状态,喊道:“好!”越我一步伸筷子夹走一片鱼肚肉,特地在我面前炫耀一番,才夹到我碗里。我愤然不平,母亲对表哥母亲笑道:“你看,挺活泼的嘛!”表哥母亲自顾又盛了一杯,又是一样的痴样,又是千篇一律的醉态。我想着寻找童年的记忆,也想着用味道和三物再见一面,吃了一片爆炒猪肝,却味同嚼蜡,更别提往事烟云。那时窗外烟火漫天,屋内沉静,是闹腾的孩子长大了,安静了;是大人们衰老了,安静了;是从来没见活泼的老人,仍旧安静。我偏头对三物说:“你看,我就说记忆不靠谱吧!我已经记不得当时你来我家,吃的爆炒猪肝到底什么味儿了。要是照片能记得味道该有多好?——欸!”表哥自后拍我的头:“说什么呢?走,放炮仗!”我追上去:“烟花!我们能放吗?”“当然,”表哥掏出一只被磨得透亮的打火机,酷酷的说:“咱们是大人了,他们不让也得让。”父亲按住我:“回去!回去!”我不得已从路中间撤回,眼瞧着表哥协同父亲燃放烟火,父亲跑得慢了点,表哥带着帽子就后退了几步,我挪到屋檐之下,无论如何,三物也会存在看见这趟烟火的概率。
      我无端喜悦,亦也难受,年终于在我这儿丢了年味儿。
      年后,十六岁,我拖着行李回到孃孃家。孃孃口鼻蒙着厚厚的布,身上全副武装的被塑料纸包裹着,在与我房间相对的另一间房间中清洗什么,如果不是那次偶然,我可能直到毕业都不会晓得对面常年紧闭的房门背后躺着一个人。后来没过多久,房门打开了,里面只有一张小床和一些杂物,有窗户,阳光透过玻璃斜斜的打在床上,床上一尘不染,了无生息。我站在房间中央,夕阳暖色系的光让房间过分温暖,我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年三十的晚上,夜幕的画布上此起彼伏的绽放着烟火,轰鸣声中我看见一位老人蹒跚的面向黑暗的小巷深处走去,烟火绚烂的色彩闪耀在她的背后,她没有回头看一眼,正如她蹒跚着来,没有回头看一眼黑暗深处灯火阑珊的家。我仍未知道那晚母亲和她说了什么,但那一定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如此鲜活的她。周末和母亲通电话,我有意问了问,母亲欲言又止。我难以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世上有很多巧合,也有很多例外。旺旺旗下的零食很好吃,透亮的房间总是温暖,我走到房间的窗边,把被窗帘挡住的一点点窗户露了出来,转身离开的一刹那,突然希望这窗帘永远不要拉上。我的房间阴冷昏暗,避过了所有阳光的慈爱,一直如此,当那位有着幽绿色眼睛的鬼降临我的梦境时,我像行尸,心空空而沉沦。我将冰凉的手放在后颈,一如我从前感受到的一样。“如果在冬天我们没有相遇,那必定会在万物茂盛的夏天重逢”。
      我重拾画笔,想要将只见过一面的那人画下来,想画成通缉令上的样子,最好画个千百来张,满城投递,投去报社、扫描成电子档,又投去全国报社。被问及什么理由说因为她偷了一只风筝落在我这儿,想还给她,叫她还回去以证明我的‘清白’等,太荒谬,指不定被当作疯子赶出。于是在画一半的‘通缉令’下写道:女,目测二十岁,曾用名三物,现在不详,于十二月十三日在中央广场西南方左起第五棵树下台子边不见踪迹,最后一次见面身穿白色毛大衣,过肩短发;如有见过请拨打以下电话:——。双手合十对三物百般抱歉,我对三物说:“请谅解,她是个万恶的女人,如果寻到了,一定叫你们认识认识,你要替我将她骂的狗血淋头!”怎么办呢?手冻僵了,‘通缉□□从此刻起无限搁置,想得起来的只有大约三物记恨我爽的约,以此来报复我。冰冻的手不老实,又画了几张那人,就画她在寒风中放风筝、画她捧着一碗加了辣椒的馄饨狼吞虎咽、画她手拿画笔画她自己、画她和我并排站着的身影,她随便指三颗天上的星星说:“你看,那是仙王座。”抬头望去,星星躲在环境污染的后面,分明谎言。我只得将耳机焊在耳朵上,笔痕或轻或重,只有灰色、深灰色、浅灰色、近黑色,无味;坐在阴天的阳台上画、坐在烟酒和赌博的喧闹中画,画不断被生活方方面面的琐事打断,画的画越来越没有了生机,也越来越觉得那人一定就是三物。索性把画烧了,画一张烧一张,再画再烧,灰烬落满肮脏的下水道、落满空荡荡房间的每一个闭塞角落,落在我的肩头,于是发尖染上灰,逐渐褪成白,只一根,拔掉,丢进火里,想着有一天火焰的橘黄会不会也变成灰、变成白。晚饭是孃孃从外面匆忙提回来的盖饭,纸盒子,油脂透过,还有凝结在外层塑料袋上彻底凉透的水蒸气,她敲门,递进来,笑着说:“快吃!快吃!”一抹行色匆匆,感到冷冰饭菜的油脂气里穿插着不耐烦,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过分敏感。懒得加热,就着一杯热水,填补一下饥肠辘辘的胃。饭后提着盒子,对孃孃回以“嗯,好吃,谢谢”的神态,穿过一众爆着青筋猩着眼睛的滥赌狂徒,以及染上烟酒气息的卤菜,当然还有同众人一般兴致高涨的小孩儿。小孩儿要专注的多得多,当格格不入的我走过的时候,就算是为了那一口卤菜,我安慰自己,也劝自己,别听、别看、别问、别管。闲来几分故作忸怩的惆怅,便在楼下漫无目的的踱步,走莫比乌斯环、走圆、走正弦函数、走一条直线,从自定起点走到终点,再将终点作为起点接着循环。母亲适时打来视频通话,接通第一句是母亲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在干嘛呀?”“刚吃完饭,在散步。”我把手机举到胸前。偏移角度,镜头里出现另一张面孔:“猜猜我在干嘛呀!”镜头里的何阿姨没怎么变化,除了爬上眉角的两撇皱纹,却画龙点睛般勾勒出她岁月的静好。何阿姨笑起来眼睛眯成月牙,和我打招呼,说同母亲二人一起聚餐,我打趣:“我从来不知道我妈居然有一个闺蜜。”何阿姨眉眼舒展怪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们隔了一辈!”闻言母亲凑过半张脸岔道:“你懂什么?我们是铁哥们!比你们现在小年轻这些闺蜜姐妹不知道好到哪里!”母亲洋洋得意,又问怎么想着今天聚餐,镜头里的二人看看彼此,似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笑了、言道醉了、挂了。视频通话结束那一帧的定格,何阿姨望着母亲、母亲望着屏幕,天真的我以为母亲看的是我,就觉得同样的凝望她们居然出奇的相像。
      回去后,紧闭房门,不到六厘米厚的木板房门被迫承受法术攻击,无外乎烟雾法术、酒精法术、声波法术,但它挡不住物理攻击,轰隆轰隆的敲门声刺痛着我的耳膜,我不想开门,想假装睡得很熟、睡得很死、就算世界末日也无法将我唤醒那样。但是不行,孃孃看见了、门外一众狂徒看见了、小孩儿也看见了,距离走进房门也就小会儿的事,除非失踪,凭空消失,神隐,不留任何线索和痕迹。我喊:“稍等!——来了!”开门逆光,是高我两头的黑影,腋下汗臭同香烟狼狈为奸,假意告诉男人这是男人味儿!他没有嘴巴,却露出不加掩饰的欲望,幽绿色恶鬼般的眼睛闪烁着梦魇的光,我亲耳听见恶鬼说:“我又来找你了。”他挤着半人宽的门缝往里进,光影之下却有比幽绿色眼睛更为显眼的存在。酒气见缝鱼贯而入,房门一瞬颓唐,知道自己输了,输的不情不愿,没有公平可言,亦不是堂堂正正的较量。我扶着它,对它说:“没关系,死地后生嘛。”我们奋力抵挡,即便已经被恶鬼摸进一手一腿,不放弃,不知道为什么不放弃,就像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选择在末日相爱。抵抗渐疲,孃孃迟来呵住,狂徒瘫下身子,打了个长长的嗝,问:“里面是什么?”孃孃沉下脸色,骂了句滚,狂徒嬉皮笑脸,丝毫不丢面子的叹道:“切!来你这儿天天晚上输!有点好东西还藏着掖着!”他边骂边走,直到听不见声,才彻底不见他影。孃孃走来把门合上,冷冷说:“以后锁门,我找你会喊。”
      侠客难得清醒,怎料踏一叶扁舟,却过了万重高山,来时的路隐秘踪迹,去路又薄雾冥冥,惧怕了,想回去,想三物那风雨飘渺的酒馆,想皮囊袋里那醉人的糖霜。想着短剑的剑鞘滴落晨露,短剑横过心尖,才发现它割断了心尖的线。于是靠岸,侠客搭一身蓑衣,坐在人来人往的港口,逢人便上去问问:你可曾见过一家酒馆?来人问什么样的酒馆?在什么方位?有什么招牌?老板长什么样?店里有没有印象深刻的伙计?侠客只顾摇头,来人耐下性子,说:“好歹给我尝尝你的酒吧!途遇太多人,忘的忘,死的死。唯记得酒是什么味儿,呵呵!”侠客解下皮囊袋递去,来人接了,转瞬消失。后来满地碎屑,侠客取下斗笠,惊觉墨色江南飘起黑雪,人们狡猾的藏匿在黑雪中,都说:不知道、没见过。
      从此锁门、关灯,任凭门外喧哗吵闹。我不常主动同他人通电话,一来觉得无话可说,二来把握不好时机,即便电话里头聊得火热,私下还是埋怨深夜的叨扰。耳机里音乐声断开,电话铃声配合手机震动——陌生号码。天晓得我怎样坐起身子,胃里一阵翻腾过后,酸涩的胃酸卡在喉咙,想了无数个胜似久别重逢的问候,不是过分激烈便是过分平淡,总不能让她听出我的思念,否则只不定会被嘲笑我的懦弱,也不能叫她认为我冷漠,让这次通话成了最后一次。思来想去,房间里的灰尘漫天,落在屏幕上,按下接通,最后决定等电话那头开口。“喂,妹儿。”是表哥。高悬的心忽然落地,不痛,落在柔软的棉花上,向下沉溺,被粘腻包裹后,连一点儿情绪都融化了进去,彻底化为机器。“怎么了?”“——你不是回去上学了嘛。”“对。”“还适应吗?”今天门外是自动麻将机,我说:“还好。隔壁班有个男同学昨天带了只乌龟来,然后被咬伤了,听说要被处分。”他的笑声盖过我的,笑声中还有少年气,说:“我上高中那会儿也这样!有一次捡了只流浪猫,然后我和同桌哥们儿两个人在抽屉里养了它半学期。”“要是叫怎么办?”我笑着问。“下课班上女同学都来看,当时全班都很爱那只猫,猫上课一叫,班上同学就开始打掩护,别提老师的表情有多好笑了!”话匣子打开,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聊到我以前住的社区,表哥说修高速公路,拆了,父亲和母亲也搬家了,新家他还去过,青绿色的墙布非常好看,干干净净美观大气。森林公园被围上了绿色人高的围栏,围栏上还有锋利如刀片的铁丝网,还是面向公众开放的,不过限时开放。表哥说:“你妈说是因为跳广场舞声音太大,扰民,被十字路口对面居民楼举报了。”他那头还有风声,咕噜咕噜的灌进我耳朵,我忽然想起三物,就问他:“你还记得以前和我一起玩儿的小姑娘不?叫三物。你有没有见过她?”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才说:“不记得。是住以前那片的吗?如果是估计早就搬走了,那片现在完全看不出以前的影子。”我们又聊到他,他一一避开,不了了之。夜深了,将挂电话,表哥说:“一二,你好好学习,考大学,才有资格去追求梦想。”声音刹那的沙哑,让人疑惑先前的爽朗哪一个是真正的他。我应了,问:“你还没说后来呢?那只猫。”“后来?”他在回忆,又恢复了少年气:“——我下次和你说。”彻底挂断。
      我还是不想放弃,还打算向母亲问问三物,可母亲许久不来电话,每次母亲联系人点开,又没了想要说什么的冲动。返回,继续等待,无非就是在不断否定中选择坚信。气温逐渐回升,孃孃家里那间屋子越来越热,我便有意无意在晚自习下课以后跑到中央公园坐一会儿,路过的同班同学会走过来问我怎么还不回家,我会回答家里人还有一会儿才回家。一般晚自习结束时间是九点,我会在十点半的时候踏上来时的路。周五没有晚自习,我便随处溜达,饿了就到中央公园,那里有一个卖馄饨的大叔,推着小车子,车子上是大柜子,里面啥都有,一碗馄饨一会就能从柜子里蹦出来,用纸质打包盒乘着,随便找个路边坐着吃完汤水也喝干,然后随手将盒子扔到某个新鲜的垃圾堆上。垃圾堆总会有人清理,第二天又在别处堆起;摊贩总是守在固定位置,城管来了推着小车子就跑;我总会在周五去吃上一碗海鲜味的馄饨,加上一点辣椒尤为可口,就像这个小小的县城一样,一如既往,一成不变,又翻天覆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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