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心》方寸之外

4、第四章

　　黎阿七被人扔下在了石头街街角的烂菜堆里。
　　黎阿七醒来时，又是一日黎明，出摊的小贩认识她，看到她的身影，连忙道：“阿七，大伙找了你一夜，你赶紧回去看看吧，你义父他……”
　　剩下的话黎阿七没听清，也不敢听清，顾不得身上的伤口，黎阿七拔步就往义庄的方向跑去。
　　可惜已经晚了。
　　那群人既然找到了她，又怎么会放过她的义父？
　　回到熟悉的地方，没看到熟悉的青女庙，只有一地断壁残垣。
　　大火虽灭，烧焦的痕迹犹在。
　　黎阿七双目无神地盯了一会儿，抹了一把脸，强忍着酸涩泪意，迈进灰黑废墟四处翻找。
　　也许起火的时候义父没在青女庙里呢？
　　义父会一点术法，也许能应付那些人呢？
　　心中千般猜测、万般忧心都在看到那把长剑的刹那化为乌有。
　　黎阿七不知道那是什么剑，也不认得剑身上的铭文，只知道邱问道十分珍惜它。
　　无论给人收尸还是诵灵，从来都是剑不离身，也从来不让黎阿七触碰它，如今那把脱了鞘的长剑却孤零零的插在残瓦断木中。
　　黎阿七艰难的挪动脚步走近，用力拔出那把长剑。
　　剑身光亮如新，丝毫没因大火消磨光彩，只是刃口多了一点乌黑痕迹。
　　黎阿七一触便知，这是烧干的血迹。
　　几滴咸涩的眼泪滴落剑身，锋利的剑刃映出黎阿七斑驳丑陋的面孔。
　　黎阿七用力抹干泪痕，又用破烂的袖口将剑刃擦拭干净，再望向剑刃时，眼中已无凄楚泪意，只有刻骨仇恨。

　　守宁二十年的元月，上京城东义庄突发大火，官府清查后，以天干物燥、柴禾引火结案，义庄中发现男尸一具，另在附近发现一头毒死的骡子，至于曾跟邱道长住在一起的黎阿七，有小贩曾言在义庄失火的第二日见过她，但此之后，再无人见其踪迹。
　　邱道长生前行善事颇多，石头街冻毙街头的乞丐，多是他无偿收敛，若有穷苦人家无钱置办后事，亦是他自请超度，如今他无辜葬身火海，养女不在，便由石头街的邻里街坊东拼西凑替他置办了后事，不过在上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饶是生前行善再多，没有银钱，死后依旧选不到好的坟头。
　　邱道长葬在了城郊的乱葬岗，他生前埋人最多的地方。
　　黎阿七偷偷去看过一眼，可惜她没钱买纸钱，无颜在义父坟前参拜，就只远远看了一眼。
　　木头凿刻的墓碑上，只书了“邱闻道之墓”几个字。
　　没有籍贯、没有师从、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名字。
　　从青女庙的废墟里挖了些可以典卖的东西后，黎阿七再没回过石头街。
　　之后几日，她一直在城西的春水坊附近游荡。
　　被抓那日，侥幸跑出柴房，黎阿七不止看到人影，还看到一座高塔。
　　九层高塔，角梁挂着飘荡的风铃。
　　那是玄天观的镇妖塔。
　　既然能清楚地看到玄天观的镇妖塔，说明她被关的地方离玄天观并不远，而那日她记得院子除了杂植的花草树木，井口旁的树枝上还搭着几件轻薄的纱绸，当是女子之物。
　　春水坊与玄天观只隔着一条河，春水坊最不缺的就是秦楼楚馆。

　　黎阿七这几日总在春水坊游荡，这儿的几个叫花子已经和她熟识，这日，一人忽然在街角拦住她。
　　“作甚么？”
　　“小子，明日有一桩大生意，你要不要搭个伙儿？”
　　黎阿七混迹街市，自然知道他们说的大生意是什么，他们这种身无所长的人讨生活，无非是乞与窃。
　　“这儿贵人那么多，每天来往的不都是大生意么？”
　　“明儿可不一样，挽月楼有姑娘要登楼献艺，名气不小，估摸着上京里有头有脸的都会来捧个场，届时咱们混进去，肯定能捞着不少。”
　　黎阿七听完，换了副谄媚笑脸，拱手道：“小弟谢大哥抬举，但小的去岁因这事儿进过衙门，要是再进一次，恐怕性命难保。”
　　“小弟命薄就不掺和了，祝大哥满载而归。”
　　“呸！不识好歹！”
　　混混没说什么，啐了一口浓痰，将黎阿七抛在原地。

　　傍晚，赶在铺子收摊前，黎阿七将邱问道留下的长剑送去当铺换了五百钱，得了银钱后，先去铁匠铺买了一把匕首，又买了一个油饼啃完，最后跑了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还没关门的胭脂铺。
　　宋氏胭脂铺。
　　黎阿七抬头看看匾额，虽然不情愿，还是跨过了门槛。
　　暮色将近，铺子里没多少客人，只有一位带幂离的姑娘在挑拣胭脂，柜台边的伙计忙着清账，没空招待她们。
　　胭脂铺的布置颇有情调，又是插花，又是挂画，写字的木牌都描了色，形状也雕刻的十分精致。
　　可惜黎阿七不识字，只能挨个木架走过，找寻自己要买的东西。
　　柜台前算账的伙计，打完算盘，蓦一抬眼，就看见一破衣烂衫的乞丐在木架间乱窜，登时火气大冒。
　　“哪儿来的臭乞丐！这儿可不是你能偷偷摸摸的地方，赶紧滚！”
　　见黎阿七站在原地无动于衷，伙计立马拿了墙角的笤帚，要往黎阿七身上招呼。
　　黎阿七手上捏着一盒妆粉，争辩道：“我是来买东西的，我有钱……”
　　争辩的话尚没说完，扫帚就要落下，一道影子忽然拦在黎阿七身前。
　　黎阿七睁眼，竟然是那位戴幂离的姑娘。
　　“她说了是来买东西的，店家就是这样招呼客人的吗？”
　　伙计眉粗眉一挑，虽是不忿在心，但送上来的钱哪有不要的道理？还是将扫帚放下。
　　“一个臭乞丐能有多少钱？”
　　幂离女子站在黎阿七身侧没说话，黎阿七看到她腰间垂落的月牙形玉佩，心底不由生出一股莫名自卑，递出手中妆匣道：“这个，几文钱？”
　　伙计冷哼一声：“这可是贵东西，要一百文，便宜的在你身后。”
　　带幂离的姑娘看了黎阿七一眼，解下腰间荷包道：“这东西我替她付……”
　　“不需要。”
　　黎阿七取出怀中用布包裹的一串铜钱，递给伙计，伙计正伸手欲接，黎阿七却突然松手——
　　串钱的细绳在空中断裂，黄澄澄的铜钱“叮当叮当”洒了一地，黎阿七看也不看跪在地上捡钱的伙计，转身走出了胭脂铺。

　　春水坊的舞乐歌楼多是晚上开张，今日也不例外，不过不同往日的是，天色还没黑下来，春水坊的街巷里就多了许多平日没有的车架。
　　今日的挽月楼也不同往日，平素的挽月楼只要是客都能进，今日却是无摘花贴不得入。
　　门口也较往日多了许多仆役，一名新招来的不知所以，随口道：“不就是听人唱个曲儿，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你懂什么，咱们这些粗人听得是曲儿，里面那些贵人听得是意境，再说，你知道今儿唱曲的是谁吗？”
　　“谁？”
　　“难道唱的比隔壁秋容馆的青瓷姑娘还好听？”
　　“可不是，今儿这位可是江州那边有名的乐工，听说江州那边有位老爷，本是心气郁结恶疾缠身，哪儿知听了她一曲，病立马就好了，还有传言，说她曲中蕴含灵气，可使人魂魄登天见仙境。”
　　二人闲聊没片刻，有人来了，今儿来的不是富商就是权贵，可得严阵以待，旁边的姑娘检视过帖子，守门的才放人进去。
　　这回进来的阵仗不小，主人昂首挺胸走在最前，后面跟了一串尾巴，守门的忽然瞥见一人衣裳同前人不一致，赶紧伸手拦下。
　　“这是你们府里的吗？”守门的问前头的人。
　　前面的人瞥了一眼，摇头道：“不是，没见过这人。”
　　“没有摘花贴不得入。”守门仆役亮了亮手中棍棒，正色道。
　　身着麻布衣的小厮见这阵仗，也不畏惧，赔笑道：“还望几位爷通融通融，小的主子忘了东西，差小人回去拿呢，要是误了时辰，怕是免不了一顿责罚。”
　　“没有摘花贴不得入内。”守门仆役压低眉头，又重复了一遍。
　　小厮见劝说无用，自袖中亮出几枚铜板，今儿来的贵人多，守门仆役可不稀罕这几枚铜板，当即扬棍斥道：“听不懂人话吗？今儿没摘花贴就不能进，识相的就赶紧滚！”
　　小厮见行贿不通，也收了笑脸，横眉道：“我家主子本是低调的性子，你若这般，我怕是不得不悖了主子的意。”
　　“今儿就算天王老子也得……”
　　“我是将军府的下人。”
　　看门仆役听了这话立刻没了气焰。
　　“我家主子姓魏。”
　　惨白的脸配上嘶哑的腔调，着实有点吓人，虽说这话的内容也确实挺吓人的。
　　“我今儿是来送药的，你们也知道，我家主子久经沙场，免不了一身伤病，更免不了有一点儿……难言之隐，若误了主子好事儿，我受罚是小，若误了主子兴致，坏了挽月楼的名声…….孰轻孰重，想必大哥心里有数。”
　　魏将军素来好曲儿，归朝第二天，不去军营练兵，也不在将军府好好呆着，上完朝就到隔壁秋容馆去了，如此沉湎声色的人，今日来这儿也不稀奇。
　　据说挽月楼的楼主几乎给全上京的权贵都发了摘花贴，楼主怕外面流言说道，帖子便没书姓名府邸，只要有贴便可入，如此一来，他们这些守门的也不知道魏将军究竟来没来，更无从分辨这小厮话中真假。
　　但见这小厮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僵持良久，检视请帖的侍女虽不见摘花贴，还是道：“放她进去。”

　　跨过了挽月楼大门门槛，又装模作样的踩上二楼的木梯，回身偷瞄一眼，发觉门口那几人终于没再盯着自己，黎阿七才敢松口气。
　　额头挤满了密密汗珠，黎阿七伸手欲拭，刚抬手却又放下。
　　脸上搓的白色妆粉，可经不起她衣袖的磋磨。
　　黎阿七左右望望，这二楼都是紧闭的雕花木门，门口虽挂了牌子，但她不识字，也不知该从何处找起。
　　但既然来了，魏照夜又是那般好色之徒，抓她都是在青楼里处置，想必今日不会不来这儿看美人，她一间一间屋子搜寻，就不信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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