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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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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擦亮,公鸡一叫,我就急急忙忙躲进墙角的阴影里。
每天清早胡二都得出门干活,他经过石磨时看见睡倒在上面的胡茵茵,思索片刻,见她似乎并没有要发狂伤人的迹象,解下了她身上的麻绳,推搡两把,让她回屋去了。
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胡二前脚刚一离开,回房去的胡茵茵就悄悄打开房门,溜到我藏身的角落里来。
她问我:“毓姐姐,你躲在这里干嘛,我听人说鬼是不能晒太阳的,你是不是在躲太阳?”
我点点头说:“是。你快回房休息去吧。要是等会儿被你娘看到你跟我说话,小心又把你绑起来驱邪。”
她若有所思,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房去了。
我以为这回她总该消停了,谁知道没过多久,她就又溜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把油纸伞。
她献宝似的对我说:“毓姐姐,村东口的李老头以前为了吓唬我,给我讲过鬼故事,那里头的鬼可以钻进油纸伞里,就能被人带着在白天出门了,你快试试!”
“行得通的话,我带你上扬州城里找你相公去!昨天夜里你不是说想去找他的吗?”
我就不该禁不住她软磨硬泡给她讲了我和周合自幼相识,虽然家道中落却相互扶持、共渡难关的故事!
先不说我怎么能进到伞里去,胡茵茵是个八九岁的小姑娘,难道我要让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带我进城去吗,可是……
不得不说,这个提议让我心动了。
两天了,周合还没有回来,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而且,面前这个小姑娘是唯一能看见我的人,她还能听到我说的话,她能帮我和周合沟通。
胡茵茵大约是发现了我纠结的神色,连忙又说道:“我以前也常自己一个人进城去帮我娘卖过她打的络子,没问题的。”
我望着她满脸急切的神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小姑娘生怕我不让她帮忙,比我还着急。
我向她招招手,示意她把伞拿过来让我试试。
该怎么进去呢——
我才刚想到这里,就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传来,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我发现自己四周一片漆黑。
“你成功了毓姐姐!好厉害!”
我听见胡茵茵的惊叹声从外面传来,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似的。
……这就是鬼魂的力量吗,真神奇。
胡茵茵搭上了村里乡亲进城做买卖的牛车,牛车走啊走,最终停在了一条街道旁。
“胡丫头,我就送你到这了啊!”
“谢谢李伯伯!”
我听见胡茵茵翻身跳下了车。
她对着油纸伞压低嗓音道:“毓姐姐,我们到书院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茵茵,你能去帮我找个书院里的学子打听一下吗?我相公姓周名合,字行知。”
“周合啊,那小子最近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喜事,红光满面的,今天还专程做东邀了几个好友上明月苑快活去了。诶,小姑娘,你是他什么人啊?找他有什么事?”
“……没,我就是来替他娘子给他送点东西。”
“他还有娘子?没听他说起过啊!诶!小姑娘,你等等,你别跑啊!”
……
“……毓姐姐?”胡茵茵在一处街角停下,她问得小心翼翼。
“……”
她见我不答话,又说:“欸,毓姐姐,你相公这,他可能是有什么隐情的,你、你别难过。”
……确实,家中向来不富裕,我与周合一贯节俭,以往他连士子间的交际都甚少参与,怎么会突然邀人去明月苑。
这其中说不定,是有什么隐情呢?
夫妻相伴数年,我不能这样不信任他。我反复告诫自己。
“……茵茵,对不住,能不能劳烦你再去一趟明月苑?”
胡茵茵有那么一刻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她找路人打听了一下明月苑的方位,离书院附近有一段距离。
现在没有牛车,胡茵茵只能靠她的双脚带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她走到时,天还没黑,明月苑已亮起了灯火,照彻楼阁,雕梁画栋、溢彩流光。
我告诉胡茵茵早点回家,把我放在附近就行,等天完全黑了我就能从伞里出来活动,却没想到她环顾四周后,拐进一条小巷里,鬼鬼祟祟地翻进了明月苑。
我目瞪口呆。
她没说大话,她翻墙的身手之干脆利落,真要论起来,十里八村的无论是谁都肯定不如她。
明月苑不愧是有钱人消遣的地方,得益于苑内的假山奇石,花草树木,曲径通幽,教她带着把油纸伞在明月苑里左躲右闪,竟也当真顺利避开了一路上的小厮婢女。
我们不熟悉明月苑的布局,我也不清楚周合会在哪里,只好在路过每个房间时都凑过去偷听几句客人的谈话,以此来辨别房间里坐的是不是我要找的人。
直到我跟胡茵茵几乎快要听完了明月苑里每一个包厢的墙角,终于——
“周兄,搭上了这赵小姐,你是要飞黄腾达了呀!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小弟我啊,来!这杯敬周兄苦尽甘来!”
“韩兄你太抬举我了,在下若真能与赵小姐共结鸳盟,定不会忘了韩兄出手相助的情谊。那断肠草着实好用,若不是韩兄家中正巧经营着药材生意,韩兄又愿意帮忙,在下也没那么容易就能弄到这么合适的药材。”
这是周合的声音!
我绝对不会认错。
那道清风朗月般,略微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是我的相公周合。
什么药?
他们在说什么?
断肠草?周合要拿断肠草去做什么?
霎时间,我思绪纷乱。
一阵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过后。
我听见那位韩公子又开口道:“周兄,自打我第一次见你,便知周兄乃是人中龙凤,他日绝非池中之物!那赵家小姐出门名门,更兼如花美貌,与周兄你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眼下赵小姐非你不嫁,甚至不惜绝食以死相逼,赵大人素来视她为掌上明珠,顶多再磨上十天半个月,迟早会松口同意的。正巧你也终于摆脱了你那无用的糟糠之妻。天时、地利、人和,尽在掌握,你与赵小姐的婚事岂有不成之理啊?只希望,等周兄你当上了赵家的东床快婿,能够不忘在你岳丈大人面前替小弟我多美言几句,对我家中生意通融通融啊。”
而周合,他闻言轻笑了几声。
“哈哈,韩兄这是说的哪里话,韩兄的恩情,在下必定铭记于心。他日我若当真鲤跃龙门、飞黄腾达,定少不了韩兄你的好处。来,干杯!”
“干杯!”
包厢内的人其乐融融、宾主尽欢,我的脑中却是一片混沌。
我浑浑噩噩地离开栖身的油纸伞。
我想要穿墙进去看看。
说不定、万一、这世上既然有人相貌相似,那未必就不能有人声音相似……吧。
胡茵茵在一旁满脸焦急地想要拉住我,可她忘了我现在不是活人,是鬼。
她是碰不到我的。
胡茵茵的手从我半透明的魂魄中穿过,撞上木门,发出“咔”的一声。
瞬间惊动了包厢内仍在高谈阔论的人。
“谁在门口?”
包厢的木门被打开了。
前来开门的人,那张熟悉的面孔,是我的相公,周合。
周合,竟然当真是你。
终于、摆脱了、无用的、糟糠之妻。
原来这就是你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我们少年相识,这些年来,可有哪一处我对不起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我这一生,何其可笑!可悲!
“我认得你,是胡二家的女儿啊。”
周合的记性向来不错,他记得住读过无数遍的四书五经,也记得住没见过几次面的邻居家的女儿。
意味不明的神色自他脸上浮现出来。
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幅神情,时至今日我也不敢再妄称自己了解他的为人,可此时此刻我却如有神助般突然明悟了他在想什么。
来不及再想其他,我冲着胡茵茵大喊一声:“快跑!”
可是太晚了。
胡茵茵还未来得及转过身就被周合轻松揪住了头发,一把扯进包厢内。
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要进扬州城。
我不该要来明月苑找周合。
我不该让胡茵茵一个小女孩自己替我到处跑。
全都怪我!
你们,放开她好不好?
我想掰开他们掐在胡茵茵脖子上的手,我的手却从他们的身体中穿过。
我跪在地上向他们磕头求饶,可是没有人能够听到我说的话。
只除了胡茵茵。
被掐住脖子,极力挣扎,小脸涨得紫红的胡茵茵望向我。
我感到自己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忽然“啪—”的一声,崩断了。
随后,我的意识就像沉入水中。
不知过了多久。
“……毓姐姐……毓姐姐”
有谁在叫我?
回过神来,我感觉自己像是从九幽之地重返人间。
重返这间明月苑的包厢内。
我茫然地环顾四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年轻男子的尸体,周合也在其中。
奇怪,他现在这样看上去可真陌生,我多看了好几眼才确定真的是他。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尸体?
是……我杀的?
他们都死了也没有一个人变成鬼?
包厢里还站着的只有我,和涕泗横流的胡茵茵。
周合也死了,怎么我还在阳间。
不仅没去往地府,还杀了这么多的人。
我是不是已经成了厉鬼,投不了胎了……
“毓姐姐、你、你醒醒、你别……”
胡茵茵的脖子上还带着一圈红印,她哭得整张脸都皱在一起,一抽一抽的。
鬼魂是不能流出眼泪的,我不能哭,于是我只好对胡茵茵露出一个笑容。
我对她说:“茵茵,别害怕,以后我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