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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皇储(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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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郑平带着几个壮汉往柴房里放了个大浴桶,还指挥着几人往里面兑热水,更是颇有情致地在水面上撒了些不知从哪里拣来的艾叶和金银花。桶沿上搭了两张干帕子,桶的旁边支了个矮矮的二层梯阶和一方小桌子,小桌子上摆了些皂荚和水舀。
“你们这是作何?”飞河问。
“自然是沐浴了,洗漱一番才吉利嘛。”
谢缜舒咬了咬腮帮子,没想起来自己不久前顺口编的什么来月事的谎,只是眼皮子颤了颤,又听郑平说:
“这衣服都已备好,全是新的——专门挑得适合大嫂的。大嫂无需多虑。”
他抬眸看向郑平。原主赵衡舒身高七尺,在女子中已是罕见了。可他们不仅不疑惑,为“她”备得嫁衣还是合身的。这怎么可能?
他兀自想着,房内几人陆陆续续都走了出去。
“大嫂,您沐浴后便可换上那箱子里的衣裳,之后自会有人来接您。”郑平待其他人收拾好全部退出柴房后,对着谢缜舒说道。
“你们如此行径还真是一群土匪。八字五行、祅祥福祸都不知道,这婚事怎么能就成了?还有——为何洗漱要在柴房里洗?”飞河倒是心系谢缜舒的脚伤,紧了紧牙,愤愤地瞪了一眼郑平,嗤笑了一声,责问道。
郑平无言,只是上前一把拽住立在一旁一副苦瓜相的飞河,将他硬拉着扯出了房门。
“诶——你做什么!?”飞河挣扎了两下,却看到了谢缜舒不赞同的眼神,只好半推半就地被拉出去了。
大门阖上。
柴房里,热气从水底升腾而出,轻打在谢缜舒的脸上,吸进去的气都带着一丝潮湿的热意,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蜷成拳头,大拇指摩挲了一下食指指根。
静伫须臾后,外面渐渐没了声音,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抬手缓缓解下自己的披风。
接着是深衣,然后……
他神色淡淡地向身后瞥了一眼,柴门依旧紧闭。
回头不自觉长舒了一口气,抬腿迈上那个不高不矮的梯阶,蹲下身子,一双冷白色大手搭在木黄色的桶沿上,没有受伤的左脚试探性地踩进水面。
不多时,他整个身子便进了水里。
热气熏玉面,水汤过延颈。雾气遮掩下,他的琵琶骨上滞了些水珠,轻轻滑过肩胛骨处的一颗小痣。右腿搭在桶沿上,白晃晃的脚上缠着的纱布已经被血染成了殷红色。雪白长发搭在桶外,经水沾湿了一部分。
“殿下,他们已经走了——属下可以——”飞河敲了敲门,在门外说。
“不必。”他说,手里捻着一颗圆润暗沉的珠子。幺幺七说,这种子珠触碰到逃犯身体后能发出温润的光,空间中的母珠同时会发出异响,提醒系统,自此即可追踪定位,或者直接传唤系统对其进行捉拿。
约莫半个时辰后,房门从里面被人轻轻打开。
知道门外已没有别人的谢缜舒无甚顾虑地拿着帕子擦着自己快要干了的头发,一身红色嫁衣映得一张英气的脸恍若芙蕖。
生平第一次在柴房里洗漱。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穿着的衣服,心道:还真挺合身。
他抬脚,稳稳跨过门槛……
*
“新娘跨火盆嘞——霉运去无踪,旺子又旺孙——”东白山上笙歌响板,唢呐声声。
橘红的太阳低垂,被山掩住半张脸,在黄昏的余晖里渐渐隐去身形。天边细长的卷云像极鸟儿的羽毛,染上落日的金色,向看不见尽头的天际蜿蜒。
新娘头戴喜帕,两手提着裙摆,众目睽睽下毫不拖泥带水地跨过烧着微弱炭火的火盆,红蓝色的火光投在大红色的婚服上,映亮了裙摆上的祥云。
“新娘跨门槛嘞——家和万事兴,恩爱福寿全——”一个土匪穿着不红不紫、不伦不类的衣服,扮作媒婆,站在门口,大声念着仪式词。
新娘走进了堂屋。
四周人声鼎沸,众人举樽道贺,直把屋里穿着新郎服的大当家乐得合不拢嘴,与手下人互相举杯畅饮。醺红着脸走上前握住红绸的一端。
那位媒婆又高声唱起来:“新人拜堂嘞——
“一拜天地赐良——”
“缘”字死死卡在了喉咙处,眼前的人竟一个接一个地软下身子倒在了地上。大当家瘫坐在地,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新娘弯下身子,没用什么力气便轻松扯走了他手中的红绸。
他强撑着睁大眼睛,手指无力,艰难地发出声音问:“你——你是什么人?”还未曾得到回答,药效便彻底发作,头晕眼花,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直接晕了过去。
中午的膳食里被飞河偷偷加了少量的莨菪子粉末,方才他们饮的酒里也被下了点蒙汗药,两相叠加,虽不至中毒,但也够他们睡半天了。
门口的唯一一个尚立着的土匪小腿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看着未来“大嫂”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杀神!他一个激灵直直跪了下去,舌头捋不直一般地央求道:
“求你——别——别杀我……”
“戚公子,出来吧——真是麻烦你了,人都救出来了。”这时,谢缜舒拿着一根黑不溜秋的烧火棍出现在门外,面色不改,丝毫没留情地敲晕了跪在地上一通告饶的土匪,走了进去。
他有些嫌弃地丢掉棍子,轻轻扯了扯新娘的袖子,顺势偷偷擦掉了手上的灰,温声说。
就在两个时辰前,谢缜舒立在柴堆前。
“殿下,还是让属下同您换……”飞河扯了扯身上的粉色衣裳,声音愈来愈小。
“成大事者,何须拘于小节?”谢缜舒无所谓地说。他行事惯常谨慎,如同自被打造出来的那一刻就被写定用途的工具,一板一眼到不容一点差错。
至于那被写定的用途——也许——是所谓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嘎吱——”紧闭的门竟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飞河下意识将手放在腰侧,却记起并没有带佩剑,只好放下手转头望过去。还未见人,就听来人开口:“我的身形与公子相似,我可代替公子……”
对方正是那被锁在柴房里的小少年戚忱……也不知他是怎么自己出来的……他执意要换,自己也拗不过,只好答应。
此时,谢缜舒隔着嫁衣握着身后少年的一只手腕,狐眸里一闪而过一丝深意。
书中男主手下正好有一位少年将军,名叫陈祺,不过十四五岁,出身土匪,山阴人士。
因打劫商户时指挥不当被身为大当家的父亲惩罚,挨了一顿打后被锁在柴房,三日未饮未食,最后不知什么缘由逃走了,被赵徵岭所救,从此为男主赴汤蹈火、南征北战。
也就是说,想要娶一个男人的东白山大当家差点就要和自己亲儿子拜完堂了?他这么想着,莫名觉得有点想笑,也对戚忱这个人更有所顾忌了。
能够假扮自己老爹媳妇的人可真不是一般人呐。
戚忱一言未发,他也只好继续拉着对方,绕过晕倒在地上的土匪走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堂屋,衣摆临风翩飞。戚忱感受着抓住自己手腕处那道不大不小的力,透过红纱,隐隐约约可以瞧见眼前纤瘦的人影。
谢缜舒停在院中央后才将手松开,侧身面向戚忱,早先他就已换上了一早藏在曲裾深衣里面的一袭藏蓝色劲装。
扬眉,拱手道:“今日承蒙戚公子相助,谢某感激不尽,不知戚公子可有所求,谢某定差人寻来,以了你心愿。”边说,他边瞧着眼前已和自己一般高的少年。
一阵大风忽又吹来,静立在原地的戚忱听见问话,顺势一把掀开红盖头,凤冠霞帔、红妆倾城——这些通通都没有。就只简简单单束个发,灰扑扑的一张俊脸被洗干净了而已。
二人视线紧跟着不期而遇。
戚忱半晌不说话,只一双眼睛紧紧看着谢缜舒。良久,才摇摇头,视线也自然跟着挪开,往下约移了四五拃。
我所求,纵使穷尽手段,也自会将其找到,再牢牢攥在手里,何须假手于人?
思及此,方开口:“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数日未进食,还要多谢公子给的馒头。”
饶是自觉脸皮厚的谢缜舒也被这句话整得不好意思起来。这馒头还是郑平给的、他吃不下的那小半个……
不待谢缜舒继续加以劝说,戚忱便痞子似的没脸没皮地重新抬眼凑近了一些,笑得乖巧,显出与俊逸的脸不相称的几分俏皮,说:“若是公子实在过意不去,不知可否引荐我入朝为官?”
大晋选拔官员施行察举制,地方诸侯和官员拥有察孝廉、举秀才的权利。各地每年可选取出当地两名人才推举给上级或中央,再经过一定的试用与考核便可被任命官职。
虽说如此,但一般只要是朝中官员、王室贵族,便拥有一定的引荐权,倒比不得诸侯察举的正规性,且朝廷任用的可能性也会比其小很多。
谢缜舒很想拒绝,喉中难耐的痒意却阻止了他说话,将咳嗽生生咽回去后,无奈之下他还是点了头。
此时,也换上一身劲装的飞河握着一根扫帚竿子,走过来,缓解了谢戚二人之间尴尬的交谈气氛,禀报说:
“殿下,人都救出来了。”
他身后则跟着三三两两互相搀扶着小心翼翼、歪歪斜斜走在石头路上的年轻妇人,各个身上的华服成了灰扑扑的恨不得立马脱下的耻辱。她们面容憔悴苍白,眼底还有明显的乌青,好不落魄可怜。
自小揣着颗“圣父”心的谢缜舒见此,怎么说也是终于把悬在半空的顾虑稍稍卸下来了一些,不再管戚忱,转过身对着飞河道:“先离开此地,叫守在山下的杨郡尉即刻派人上山。
“先前你我上山时,日影朝西北,而生有苔藓一侧为北面,想来当是走的东侧那条路。孤先前顺着此路扔了几根绣花针钉进了几棵树上,等会儿便循原路下山吧。”
他偏头看向一侧,堂屋、院落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群昏醉的土匪,手指下意识搓了搓:“不过,飞河,你可有看到那叫‘郑平’的土匪?”
“公子,”他刚问,郑平中气十足的声音就不知从何地方径直传了过来,“请留步!”
少妇一个个惊得花容失色,就差抱作一团了。
即使谢缜舒思虑再周全,也不能完全知悉东白寨内部人员的习性。而早对土匪身份嗤之以鼻的郑平手眼通“东白寨”,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已看出了一些端倪。
那散发着苦寒气味的饭菜和汤水以及泛黄的草叶,那消失不见的他刻意在麻绳上划开的小口子,还有一言一行与处于月事期的女子大不相同的谢缜舒本人。
虽然谢缜舒主仆二人可以说是处处都谨慎的很,但对于故意找茬的郑平而言,就处处都是破绽了。
“公子,你可知柴房处为何管理那么松懈?”郑平笑了笑:“我知你上山必不是巧合,故假借办宴之名让大当家提走了好几人,以此好予你些方便。”
他自顾自地解释道。
郑平自幼研读孔孟,弱冠之年便受举荐入朝为官,谁知上任不久就传来家中身怀六甲的妻子被土匪捉去的噩耗,他求爹爹告奶奶地四处奔走求人,最后却是无疾而终。爱妻如命又脑子一根筋的他毅然选择辞官,一人易名上了东白山。
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倒觉得仅凭一己之力便可成功了。
上山后,作为小喽啰的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媳妇儿嫁作他人妇,亲眼看着她忍辱负重诞下麟儿后没几日就自缢了,年纪轻轻香消玉殒,独留他一人往后在这世间踽踽独行。
此后,他孑然一人在这山上,虽欣慰于孩子一天天长大,但又痛苦于过往,耐着性子一步步往上爬,筹谋了十多年,才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郑平抬眼看向谢缜舒,皲裂的皮肤,长有细纹的眼角,都彰示着他年岁已老、血气将失。
“此间官匪盘根错节,沉疴已久。公子此举既已打破官匪之间保持了十来年的平衡局面,当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理。是彻底剿匪,还是尽数招安,抑或离去后无端谣言四起,想必公子当有决断。”
撕掉装模作样的面具的郑平,还是自有一番文人温雅的气质,可话语间的威胁之意却是实打实的。
谢缜舒冷了脸,看着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