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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   端午之后,所有人都相信,《美人瓶》看来是要搁置了。旧的问题还没了结,新的问题就重新涌现——那就是用作道具的“美人瓶”。
      瓶娘的旧瓶,上面画的是花鸟草虫,戏本上的却是美人。那瓶又太小,想要整个人躲在里面唱歌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眼下迫切需要再制一只更大的瓶。而大瓶的烧制比一般的陶瓷器皿困难得多,加上还要绘上美人,这就益发昂贵了。
      与此同时,班里还碰上了资金的困难。
      还是因为瓶娘的事。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几次试戏过后,外人都道瓶娘并非残疾,并且演技极差(这其中程笑卿的指手画脚也该负上一半的责任),只能装残疾骗取别人同情。这导致她本来就走下坡路的名气又一次一落千丈,连锁反应地影响了介福班整个的生意。
      偏偏雪上加霜的是,三秀回来以后,就停止了所有的外事活动,独自一人闷在西面的厢房里,连人也极少去见。这让班里的人都大惑不解,有的人还十分气愤。问班主,班主却也不加阻拦,有时还帮着把那些应酬给推脱掉。台柱不出面,介福班的进账就少了一半。
      虎落平阳被犬欺,以那个瘌痢头为首的小混混在这时候又是一再登门骚扰。虽说每一次都被班里人齐心协力赶了出去,但也是一件烦心的事情。
      林家大院的门前就这样日渐萧条下去。
      班里本来就不是十分宽裕,现在又碰上新困难,几乎所有人都对出新戏不抱希望了。起先还有人期待三秀回来能暂且充任一下柳生,而现在,要是班主能答应下来让三秀和双成等人再演一次《救风尘》,那就谢天谢地了。

      瓶娘也一天天消沉下去。
      那天,三秀当着她的面答应了林庆福独自搬出去的要求,这让瓶娘心上十分难过。而三秀此后竟然再也没来主动同自己说话,虽则晚上还会一起吃饭,但也都是客客气气地寒暄两句。她想,三秀大概是要与自己绝交了吧。
      究竟为何三秀就变成了这样呢。现在,每天早上,她环顾曾经和三秀一起顽笑的闺房,舒展四肢躺在曾经两人背靠背睡着的床上,天地似乎变得空洞而狭窄,好像一只破旧的瓶子,她就躺在瓶底,看着那一小片摸不到的光。
      跟着班里的人一起练功,练功,练功,她将身体拗成一个又一个可怕的角度,歪着头,看着班里人投来的怜悯眼神。
      三秀还是不在这儿。
      “……一早买布料去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瓶娘站在槐树底下发了一阵呆。就是那一阵子,她看见三秀从街上回来了。布店里的两个伙计,手里拿着,肩上扛着。看见她买了那么多,瓶娘有点疑惑。
      三秀并没看见瓶娘。她向门外面致意。瓶娘也往门外面看去。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锦缎门帘里伸出一只玉手微微摆了一摆,腕上的镯子映着夕阳,闪着刺眼的光。
      瓶娘认出那是陶家的车子。远了。
      “三秀。”
      她忍不住向三秀喊出了声。
      三秀显然是听见了,因为她停住了脚步。站在春暮夏初的黄昏庭院里。觉得自己冒失了,瓶娘掩住了自己的嘴,睁大眼睛看着三秀的一举一动。她多么希望她能转过身和自己说话。
      但她很快失望了。三秀那只是片时间的迟疑,很快,她就保持着之前的方向,向西面的厢房走去。
      西面的落日太耀眼,照得瓶娘眼睛一酸。

      翌日的清早,班主召来了班里的众人,面上无大喜亦无大悲。瓶娘踮着脚望了一圈,没望见三秀,就低了头,心不在焉地在门槛上一坐,看几个蚂蚁排成一线,向地上一块饼屑进军。
      “《美人瓶》排得怎么样了?”班主开口便问。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只是众人都不明白班主的意图,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瓶娘依旧低着头。
      一个领头的蚂蚁已经走到了那块饼屑边上,挥舞着纤细的触角,好像武生挥舞着头上的翎毛。
      这时候,大师兄站了出来,道:
      “班主,大家都想排,可是没有瓶啊。”
      林庆福板着脸:“还有呢?”
      “没钱办行头。就算借,别的班也各有打算,未必能借到。”大师兄倒坦率。
      林庆福的表情益发严肃:“还有呢?还有什么理由,一并说出来。”
      大师兄面露难色:“如意班的万儿,说钱太少,已经数月不曾来了。”
      “还有吗?”
      “没了。”大师兄说完回头往瓶娘的方向觑了一眼。瓶娘依旧低着头,事不关己似的。众人中有几个瞧见了,微微摇头叹息。
      领头的蚂蚁触了触饼屑——纹风不动。
      “那,说到底,最大的问题,还是钱了?”

      班主面露不豫之色。
      “是。弟子愚笨。”大师兄低头道。
      众人都暗暗替大师兄捏了一把汗。
      “要瓶。要行头。要钱。——那好。”林庆福缓缓站了起来,向着堂内的人道,“若是瓶也有了,行头也有了,钱也有了,你们说,筹出这台戏来,究竟要多少时间?”
      班里众人虽觉得班主的话如同梦话一般,但也觉得这话问的蹊跷,若是真从哪里突然来了一笔银钱也未可知。于是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只有瓶娘依旧在角落里闷声不说话。饼屑的周围聚起蚂蚁来。
      “瓶娘,你说呢?”
      班主忽然冷不丁问向瓶娘。众人都纷纷向瓶娘转过头来。
      瓶娘抬起头。
      “这个……”她嗫嚅着。
      黑黝黝的蚂蚁围了一圈,之后,缓缓地,抬起了那块巨大的食物……
      “去你的屋子里看看吧。”班主和颜悦色道。
      瓶娘低着头跑了出去。众人心中已经猜中了八九分,纷纷击掌庆贺。班主看着他们欢欣的样子,挥挥手,让大家安静。
      “班主,是哪里来的这笔钱?”
      “陶家赏的。”
      众人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突然间,又有人问了一个大胆的问题:
      “……是陶小姐?”
      班主沉默不语。好一会儿,大师兄才恍然大悟道:“啊,莫不是三秀她……”
      话才问到这里,门口忽然闪现了一个亮丽的人影来。还是瓶娘。小小的一个人,正被明艳的行头装饰着。这是她头一次打扮的这么漂亮,描金衣裳,明珠冠儿,重重叠叠的红裙下微露着凤头小鞋。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欢乐的神采。这却仿佛增加了一种特别的美丽,骄傲不屈中带着幽幽的怨恨,恰似戏本上小小的艳鬼。屋子里的人都仿佛一瞬间被她摄住了魂魄。现在再也没有人觉得她无法胜任那本戏了。
      但是众人的震撼只持续了一瞬。
      “三秀她怎么了?”她凄声问道。
      班主又陷入了沉默。他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了。众人也已经从三秀这些天的行迹猜中了八九分:搬出旧屋,闭门谢客,禁绝演出,仿佛躲避嫌疑似的。如果一个正当妙年的名伶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只可怜唯有瓶娘一人蒙在鼓里。
      “三秀她到底怎么了?”她又问。
      没有人敢回答她。班主悲悯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但即便如班主这样老成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她。
      瓶娘扯掉了头上的珠花冠儿,摔在地上,一扭头跑了出去。几个人想要拦住她,班主摆摆手,道:“由她去吧。”
      众人都明白了班主的用心。这件事,旁人说是没有用的。只能让她自己面对,自己接受。

      瓶娘推开了三秀房门的时候,三秀正孤身一人静静坐着。她面前的桌上摆着刚裁开的红布,火似的烧着,灼痛瓶娘的眼睛。旁边还放着一个大瓷瓶,正是全班人马朝思暮想的美人瓶,上面绘着好一个美人,仿佛活得要从瓶上走下来一般。
      这让瓶娘霎时间明白了。
      “你来了。”三秀笑着,好像真的非常高兴,“快请坐。这行头衬得你真俊呢。”
      瓶娘也不坐下,呆望了她一阵,方才道:“为什么……为什么……”
      三秀又笑了:“我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呢。陶家老爷和夫人都是好人,洵美的二哥,你那天也是见了的,一表的人才。这一回,班里是不愁钱了,我以后也可以享福了。这一次的《美人瓶》,你可要好好演,不然我不饶你。”
      无论三秀怎么说,瓶娘的眼睛只是盯着三秀看。三秀起初还镇静,渐渐就露出了马脚:“怎么了,又不是以后见不到面……”
      瓶娘转过头不理她,手扯着自己衣袖,转眼就把衣衫就扯了下来,摔在三秀的身上。“我不演了!我不演了!”
      “闹什么!”三秀脸色变了,猛地站了起来,抓住了瓶娘的肩膀,“不准,我不准,听清楚了?”
      瓶娘一直低着头想要挣脱三秀的手,三秀却抓的死死的。瓶娘倔强地抬起头来,三秀这才注意到她眼睛里含着泪水。
      “当初是你要我演,好,我演。现在你扔了我不顾,我也扔了这个戏不顾,咱们两个从此就搁开手,两不相欠!”
      三秀听得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手就松了。瓶娘挣脱开来,跌坐到了三秀的床沿上,整理了一下被三秀抓皱的里衣,因为心中激动,不住地抽噎。
      三秀沉思了一震,道:“好瓶娘,你也该为介福班想想。众人盼你盼了那么久,若是你从此丢开不管,以后可还怎么办呐。这戏,毕竟不是你一个人的。”
      瓶娘抹了抹眼泪,抬头盯着三秀看:“你因为班里缺钱,才嫁给洵美的二哥?卖了三秀,换一出戏,我才不干!”
      “怎么是卖了我!”三秀站了起来,坐到瓶娘的身边去,神色惨然,“你这话说得真难听。我就不能嫁人吗?嫁人和卖身一样吗?我难道在这里陪你一辈子,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我以前早就和你说了,我们唱戏的,和那青楼里做婊子的是一样的,得个机会嫁到富贵人家,那才是功德圆满,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你若是看不惯,就当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吧!”说毕,眼泪也要滚落下来,被她强忍着了。
      瓶娘低头,默默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三秀问。
      “我……我讨厌你!还有程笑卿,我讨厌你们!”瓶娘从床上跳起来,“原以为你们和别人不一样,眼里也不过是钱钱钱!好,那我也去找个有钱人嫁了。洵美不还有个哥哥吗?好,我就嫁给他,实在不行,嫁给陶老爷做妾也行——你说你去享福,我也要享福,凭什么你丢下我走了,让我留在班里受累,想得美!”
      瓶娘说的是气话,三秀却听得越来越激动。瓶娘每多说一句,三秀的呼吸便急促一分,待到瓶娘说完,三秀便抄起床上的竹枕打向瓶娘,瓶娘也不躲闪,兀自嘴硬着:
      “……实在不行,我也能做婊子啊!来钱更快!以后我也富贵了,攀个大王爷,小王爷,张三李四王爷,风光得很!”
      “还不住口!你……你怎么那么没志气!”
      瓶娘每说一句,三秀便用竹枕打她一下,一声声,都挨在瓶娘身上。
      “我们刚见面时候,你多有志气!那时候旁人是怎么欺你,侮你的?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没志气!”
      “我不管!你打啊!”
      “打的就是你!”
      三秀的声音越来越严厉。瓶娘的肩上背上都被打出了红印子,隔着里衣看得清清楚楚。终于三秀打的累了,松开瓶娘扔下竹枕头喘气。
      瓶娘揉揉肩膀,站了起来。走到地上搁着的那大瓶边上,缓缓举了起来。
      三秀冷冷道:“你若摔那瓶子,我就和你拼命。”
      “拼命就拼命,大不了一起死!”瓶娘喊道,“以后反正不在一起了,你是别人家的媳妇。还不如现在死在一块儿!”
      三秀听见瓶娘这么说,不禁脸色煞白,嘴唇也止不住颤抖。她方才一直扮演的是个恶姐姐的角色,现在听她这么说,心中也忍不住一痛——只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缓缓站起身来,望着激动的瓶娘,一字一句道:
      “好,你若是摔了这瓶,我就是死了,也和你天上地下永不相见!”
      说了这话,三秀也仿佛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床沿上,转过头去,不让瓶娘看见自己内心的挣扎。她听见瓶娘慢慢搁下了瓶子,踉踉跄跄来到自己身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三秀,你好……好自私!好好一个梦,自己不肯做,硬要把别人扯进梦里来。你好自私!”
      三秀战战兢兢地坐在那儿,维持着强硬的表象。她受不了瓶娘的泪水,像苦酒流到自己的喉咙里。终于,她忍不住还是抱住了瓶娘颤抖的身体,瓶娘的伤痕映入她的眼睛,霎时间,心中的歉意与懊悔就如波涛暗涌。她明白自己真的是一个自私的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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