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 ...
-
江柔与江慈的决裂，并非一朝一夕所致。
他们理念相悖，政见相悖，为人处事更是不同，或许在更远的时候，在他们幼时，便已然种下了分歧的种子。
江慈学兵法，看到的是仁道化敌，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学兵法，满页纸里只看到了诡、绝、狠。
后来他众叛亲离，大约也是他应得的。
却也好在死后还算得了几分怜惜，也或许是死人终究要比活人更令人留恋。
江慈看他的神色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干出打进雒阳城这种事儿——即使江柔名义上占着司空相召，孙公下令的大义，终究还是招人口舌，上不得台面。
世家名门崇尚清净无为，即使江柔也算是名门江氏出身，在他们眼中也是一个怪胎，一个自甘堕落，与边地庶民为伍的武人。
可孙榕敢把江柔当成一把刀来使，江慈却不敢。
他在某些方面，对于自己亲弟格外的了解，旁人只道是求名求利，他却清楚江柔从不缺名利，他必是看中了什么旁的。
“你有窥伺神器之心？”
他的语速很慢，声音听不出喜怒。
“没有，”江柔答道，“不敢有，也不会有。”
兄长看了他许久，终究是闭上了眼。
江柔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大兄会更加恼怒些——毕竟上辈子他打进雒阳时，大兄无怨无悔给那帮老登收拾了大半年的烂摊子，竟还来凶他。
既然他不多说，他也乐得如此，自然不会自找不快，江柔只低着头匆匆道了声别，兄弟之间竟显得生疏得过分。
他还没走几步，却听得背后兄长喊了他一声。
“丞相。”
江柔一瞬间止住了脚步。
他瞳孔微缩，从容的神色第一次出现了裂纹，他有些惊惶失措。
……不该如此。
他再回头时，已与平日无异。
“丞相？”他笑了，“哪儿来的丞相？莫不是阿兄觉得我日后有这能耐？”
他目光坦荡的看着江慈，江慈也看着他。
“……无事。”
江慈的目光落在一处。
江柔耳垂的肤色极白，几如白玉，这会儿却微微泛着红，瞧上去还愈发红了。
他想，流光大抵是不知道，为何他幼时撒谎他总能一眼看出来。
……
九岁的少帝继位了。
天子登基，大赦天下。
——不包括乱臣贼子。
太后王氏曾在先皇大行的第一日使宫中虎贲围了宫阙，掀开了这三日宫变的帷幕。
她唯有一个亲子，时年三岁，她自然是想尽了办法，想要让他登上那至高的王座，只可惜功败垂成，祸及家人。
江柔走下地牢，牢内阴冷，那盛极一时的司空王符就端坐在那片黑暗之中。
太后的亲兄，三公之一，高第名门出身，权势一时无两，最终却还是坐在了这种地方。
“是我错看了你，”王符慢慢睁开了眼睛，“我原是想着，江饶一生忠义，江慈乃仁义君子，江氏家风高洁，却未想出了一个你。”
“你做孙榕老儿的刀时，想过旁人此后会如何看待你吗？”
“世间毁誉，与我何干？”
江柔漠然道。
“先皇尸骨未寒，尔等乱臣贼子岂敢如此！”
前任司空质问道，他站得很直，仿佛不是站在囚牢之内，而是仍在金銮大殿之上。
“召我入京的是司空，”江柔道，“先动手宫变的是娘娘，你说我是乱臣贼子，莫非你就不是了？”
王符颓然坐下。
他想，一切早就注定了。
在他接下司空之位时，就该知道有今日。
成王败寇，史书上写过无数这种轮回。
可他却第一次感到了惊恐。
陛下死得匆忙，可如今却是大雍最风雨飘摇的时候，外有北胡虎视眈眈，内有第五朗兴兵逼迫，那么……路在何方？
“我虽无甚大才，亦知大义，”王符道，“孙榕此人，虽有谋略，却困于门户私计，你若助他，纵得一时荣光，又安能长久？”
长久？
长久是很奢侈的东西。
“他要依靠我。”
江柔轻声说道。
他在雒阳根基不足，他需要孙榕，可孙榕难道就不需要他了吗？
他是雒阳之乱最大的变数，他打破了数方角逐的平衡，强行推出了一个胜者。
若是没有他，孙氏纵是串通北军七营，买通宫中常侍，又哪儿抢得过大权在握的太后一支。
以及已经迫在眉睫，必须对付的第五朗。
几日之内，孙榕在门生的呼声下三次退让，在天子的数次‘拜请’下，勉为其难的接受朝廷征辟。
数载家中无人知，一朝直入三公，接替了有篡逆之心被罢的王符，继任司空之位。
新任的司空上位之后，待江柔极尽亲近，大加封赏。
又三日，令朔北侯江柔领平北将军，北上迎战第五朗。
此时，敦州军已攻入京畿之地，剑指雒阳。
“第五朗其人狠毒狡诈，极重名利，早年间便有此兆，奈何先皇仁慈，竟是养出这条不知感恩的恶狗。”
朝中公卿是这般形容第五朗的。
江柔颇为无言。
早年间啊，第五孟高可是天下有名的名将，敦州飞虎，说得便是他了，谁人不称他一声忠贤廉明呢？就连他远在秦州，也常常听闻第五朗的名声。
这种人，竟然会被生生逼反了。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天子之恶却也只是一念之间。
孙榕将北军一半兵力都交给了江柔，形势危急，他就算想要藏私也藏不了多少，何况他头脑极为清晰。
朝中大臣说得再好听，大多也都是常年养尊处优的高第子弟，用是绝对不好用的，放眼雒阳上下，恐怕最好用的只有眼前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了。
“此战必须胜，”他肃然道，“若能胜之，斩其首传至京师，以诫天下。”
他又放缓了语气，温和道:“流光，此战过后，放眼大雍，未有战功可比你者。”
“我不与人比功绩。”江柔道。
他说话似乎向来噎人，只是孙榕修养极好，也或许是习惯了，他反而笑了。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他可以天赋异禀，战功卓著，可若他连性情都能稳重缜密，那才叫令人不安。
骄傲些，是好事。
他拍了拍江柔的肩，问他，“怀瑾是前年娶妻的，流光可有青睐的女子？”
“没有。”
“哈哈，”孙榕笑道，“大丈夫既已建功立业，怎能无美人在侧？”
侍立于一侧的侍女低着头，弯腰为年轻的将军斟酒，抬手间露出一截白皙如羊脂玉的手腕。
孙公好舞姬，孙府内豢养了数不清的美姬，更是会在各州搜寻美貌的女子，这放在雒阳，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儿。
世家家主喜爱舞姬，常年唤之作乐，放在高门之中，甚至算得上一件值得称道的雅事。
江柔懒洋洋抬眼。
他少年时若是碰上这种事儿，必是窘迫异常，可如今他已经波澜不惊。
“如司空所言，柔好美人。”
“美人配英雄，自古皆是如此。”
孙榕抚掌笑道。
“我喜欢生得比我美的。”江柔冷不丁这般说道。
堂上一瞬间寂静了下来，就连孙榕都忍不住露出了一丝错愕之色。
平心而论，纵是孙榕都不得不承认，江流光生得太好。
他这把岁数，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可偏偏一个男人，一个常年与风沙刀剑做伴的将军，竟能生成这副模样。
江慈似父，江柔似母，眉眼艳极，而这分美色，是能杀人的利刃。
“……那倒是少有。”
孙榕扼腕叹息。
“若是这般来比，流光岂不是为难老夫？”他朝一旁招了招手，“让吾女过来吧。”
江柔一怔，他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纤瘦的女郎一袭青衣，缓步走来，容色娴静。
几乎让他像是透过了无数的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孙榕揽着那女郎，笑得慈和。
“小女阿纯，生得确实不如流光，但胜在温柔娴静。”
江柔的指尖微微一紧，他几乎瞬间明白了，是那晚自己的那一瞥。
因为高位者的多看一眼，所以一个女孩就会被包装好，安上一个漂亮的身份，被当做礼物送来。
阿纯低垂着眼，温顺的听从着主人的安排，她微微抬眼，看向了那位凶名赫赫的朔北侯。
年轻的将军似乎是下意识放软了神色。
这算是……怜香惜玉？
“阿纯见过将军。”她轻声道。
江柔很多年没有这样进退两难了。
孙榕想赠美人进一步拉拢他，这是常事，可偏偏他送来的，是他上辈子的妻子，上辈子顶着长郡许氏之女的名头嫁给他的妻子。
他与许纯之间，从未有过情爱。
他看了许纯很久，久到那个女郎不安的低下了头，他才看向孙榕。
“司空……这是何意？”
“阿纯在我身边侍奉多年，忠心耿耿，又心灵手巧，聪颖可人，”孙榕徐徐道来，“我见其家境凄苦，不由心生怜悯，收她为义女，也算是一段缘分。”
“只是义女义女，与将军身份比终究是差了些，”孙榕笑道，“若将军看中，收为侍妾也是她的福分。”
江柔陡然握紧了手，随后才慢慢松开。
“我见阿纯姑娘，确实一见如故。”
他慢慢说道。
孙榕抚须微笑，却听江柔又道，“却并非司空所想男女之情。”
“哦？”
少年将军似有羞赧，倒是显出了平日里没有的仓促，多了几分活气儿，也衬得眉眼愈发鲜艳。
“我少时在秦州时，阿母曾抱养一孤女，起名阿玉，阿玉聪慧，家人甚爱之，只西州苦寒，年不过十二便去了……”
他顿了顿，极轻的叹息一声，“那日见阿纯姑娘，与阿玉生得竟有七八分相像。”
孙榕奇道:“竟有这等事？”
江柔起身拜下。
“先生，我视你如父兄，今见阿纯，请让她做我的义妹吧！”
孙榕觉得有哪里不对。
阿纯也露出了错愕之色。
毕竟，这与他们所预料的全然不一样。
朔北侯情真意切的面容历历在目，与他平日里冷漠的一张脸对比极为鲜明。
孙榕扶他起身，“这算得什么！阿纯是有福之人啊。”
“日后，你就随朔北侯去吧。”他又与阿纯说道。
直到江柔将她带走，她还有些无所适从。
她早就知道，自己是要被送给江流光的。
……可谁也没教过她，该怎么做人家的妹妹啊！
江柔垂眸问她:“你姓什么？”
他的神色有些怀念，又让她有些看不懂，更不知道那所谓阿玉究竟存不存在。
“奴婢姓许，单名一个纯。”许纯轻声道。
江柔道:“你日后唤我一声兄长便是。”
“……兄，兄长？”
江柔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与许纯之间，从未有过情爱。
可相守多年，却有亲情。
即使他早就知道，他的妻子嫁给他，是为了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 20 章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