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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螣蛇乘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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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的灯光下,谢断云素衣半褪,云锦软袍下,隐隐绰绰能见外翻的伤口,虽然覆着一层淡粉,已好得差不多了,但这伤离她心口只差半寸,而且几乎将她肩膀刺穿,若不是她那时偏了一偏……
“你可真不怕死啊。”
庚晴检视着她这副身体,嘴里毫不客气,这具纤瘦的女体上布满了凶险的痕迹,而且有些地方虽皮相不显,可下面的骨肉曾被搅烂重塑,筋骨受的伤最难恢复,幸好须蛊仍在血肉中繁衍生息,续住摇摇欲坠的断肉断骨。
即使谢断云不说,她也能从这些陈旧伤口中推断出她这十年来所受的苦楚,飞升之路何其艰难,她自称“力有不逮”,实非借口。
顺着庚晴的目光,谢断云也转过脸,看了眼自己肩头的伤口,抬手轻轻覆了上去,鼓起来的瘢痕如同蜈蚣,蜿蜒在雪白的皮上,难以言说的丑陋。回想起那日巫江之上的凶险,她摇了摇头,叹息道:“我也不过是个俗人,哪里不怕呢?只不过情势如此,不得不为也。”
全部检查完毕,庚晴脱下了冰蚕丝手套,借旁边的清泉水濯了濯手,在擦拭双手的过程中,庚晴低着眼睫,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谢嶂……”
谢断云喉咙一动,应了一声,她拉起耷拉在腰间的里衣,细细地理好内衬,有条不紊地将外衣一步步套上,最后还颇有兴致地系好腰间的环佩。庚晴看着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浑不像是“怕死”的模样。
短促的叹息湮没在了寂静的夜里。
她还能撑多久呢?箭在弦上,她将得偿所愿,可谢断云这具身体,也没几年活头了,她做不出准确的估计,但她知道,这具身体到了强弩之末,像是一支蜡烛,无论再怎么努力,也快要烧到了尽头。在叹息过后,她静静地坐在谢断云身旁,看着墙壁上嵌着的蛇枝灯,道:“你还想活吗?”
这话倒挺新鲜,谢断云笑了一声,反问:“如何不想?世人汲汲营营,但求长生,我又怎能免俗?”
“实话告诉你罢,你活不到下个十年。谢嶂,你原先的根骨是很好的,可……可被人折断之后,你就该认命了,这么将养着,也能长命百岁,可你执迷不悟,非要种蛊。这几年来,你又不爱惜自己,弄了一身伤过来,你身上所养须蛊已经到了极限,再不能添了……现在就算是求神问仙,也无计可施了。”
认命?谢断云脸色一冷,她屈膝,将头靠在膝盖上,和庚晴一同望向扑朔的冷焰。传说这些长明灯的灯油是用鲛人所炼,原先苗疆地区乃是一片大泽,后来沧海桑田,海水干涸,峰峦凸显,方才成就十万大山,先民曾捕鲛炼油,制成长明灯,悬于墓前,期望永照前路,指引魂灵,不致迷失在异乡之中。
可谁又能指引她的魂魄呢?
“我若认命了,怕是都活不到来见你。”
谢断云又接着说:“你见过雪吗?苗疆气候温热,多雨少寒,想来你是没有见过的。等你走出这十万大山,一定要去北方见见大雪,人死在雪地里是没有痕迹的,也许来年开春才会被人发现,天地一白,银装素裹,当真是美不胜收。”
当年她从“家”中逃出来,野狗一样在路上乞食,那时正值严冬,雪纷纷扬扬下了满地,那时她只庆幸,雪遮掩了她的行踪,一夜过后,家丁们纵使携着猎狗,也难以追寻到她的痕迹。
她那时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但她知道,绝不能再留在流云山庄,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不再是她能够毫无芥蒂信任的地方,她不信任这里的所有人,哪怕是她的至亲。
可她该逃向何方呢?
如果在那时便认命,她要么是死在族人手中,被当作一桩丑闻来掩盖,她的冤屈永生永世得不到伸张;要么是死在这漫天的雪中,和路上那些冻死的乞丐没什么两样,来年化雪,她的尸体曝露在大地上,也许连个席子都没有,就草草地被扔进了乱葬岗。
她不认命。
于是她尝过草根的滋味,乃至于尝过一切喉咙所能咽下的东西……她爬过一寸又一寸的冻土,路过一具又一具饿殍,用那双长满疮疤的手翻遍路上所遇到的所有尸体,搜寻一切可以让她活下去的东西。
她向遇到的每一个人乞讨,受尽了世间的白眼,有时遇到不轨的恶徒,于是牙齿便成了她唯一的武器,她甚至咬断过一个男人的脖子,那时她竟发现,原来人肉也可以作为食物。
曾经的那些风光如同清晨的露珠那般易逝,谁能想到九嶷山上力挫群雄、前途无量的谢湘,那一手流云剑法气派从容,谪仙一样遗落尘世的谢家大小姐,会和一群乞丐流氓拥挤在一起取暖呢?
那时候,她咬紧牙关,哪怕是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认命。
为何要认?凭什么要认?
胸中燃烧的怒火鼓舞着她,即使是刺骨的冰雪也不能将其熄灭。
她从来不认命。
“其实并非没有办法……”庚晴注视着谢断云,说:“不过需要有人肯为你拼命。我看那个小姑娘就很合适,你说,她肯为你拼上性命吗?”
谢断云偏过眼,看了看她,庚晴脸上少了几分忧色,嘴角牵着,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谢断云也跟着笑了笑,看不透她的情绪,她跟着附和道:“谁知道呢?”
她这般敷衍,倒惹得庚晴撇下了唇,她直白地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萍水之交。”
这个回答令庚晴一怔,她问道:“当真?”
“骗你又做什么?”
庚晴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不似作伪,她心里疑惑,嘴上也说了出来:“我看你们这般亲密,长相也有些相似,还以为你们沾点亲缘呢。”
“不过既然萍水相逢,想来也不愿为你涉那九死一生的险。”
她这一句倒令谢断云蹙起了眉,她摇了摇头,道:“要我说,这世上若当真有谁愿为我拼上性命,不惜己身……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了。”
庚晴坐在榻上,望着不断打着哈欠的见知微,这人不过是个半大孩子,稚气未脱,脸上藏不住困意,嘴里哼哼几句表示听到了,然后便将脑袋靠在谢断云肩头,努力撑着眼皮听庚晴说话。
“青鸾神鸟斩龙的传说,想必你们都有所耳闻。”
谢断云轻轻抚着她的肩背,也不推她离开。
旁人不知,庚晴知道得清楚,谢断云身上种满了须蛊,行动之间都饱受煎熬,肩上搭上一个人,更是如万箭穿身,钻心刺骨得疼,但她似乎早已习惯了疼痛,并不以为煎熬。或许有时候,只有疼痛才能时时刻刻提醒她,她曾经受过怎样的苦难,和那些苦难比起来,这些须蛊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白龙被一斩两段,压在断龙涧中,其首化为螣蛇,其尾化为修蛇,二蛇被镇龙木相隔,不得飞天,遂难相交成龙。”
“古籍记载,修蛇之肉,‘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只要服了修蛇之血肉,你所亏损的血肉便能复生,而食用修蛇胆,你体内的须蛊便会因蛇胆之毒陷入僵死,不再啃噬你的血肉,同样的也能够维持你的骨肉不断。”
见知微半梦半醒间听到这里,猛地抬起了脑袋,她茫然地看着谢断云,问:“什么须蛊?”
她又细细想了刚才庚晴的话,抬不起来的眼皮也被顶了起来,她上下扫视着谢断云,焦急地问:“你怎么了?她说你……她说你血肉亏损,什么意思?谢姊姊,你生了什么病?”
还不等谢断云回道,庚晴便在一旁笑眯眯地说:“简单来说,就是你的好姐姐,快死啦。”
见知微瞪了她一眼,反驳:“你胡说什么!”
“我才没胡说,你问问你的好姐姐,是也不是?”
谢断云在见知微的注视下,点了点头。见知微一时间百感交集,她怔怔地松开了攥着谢断云衣角的手,茫然地看了看庚晴,不过她又想起刚才庚晴说的话,事在人为,既然有办法,那便去做好了。
“庚晴姊姊,你说修蛇的胆和血肉能救她的命,是这个意思么?”
见知微扎起散落的长发,她跳下床榻,从桌上取了潜鳞系在腰间,轻描淡写道:“那我去杀了,给谢姊姊取来便是。”
庚晴冷笑一声:“你真以为那么容易?修、螣二蛇首尾相接,形影不离,可吞虎豹,百年前便以象为食,作恶多端。而且双蛇并潜于涧中,断龙涧附近地形崎岖坎坷,河岸狭窄,常人难以接近,岂是你这小丫头能轻松取之的?”
见知微眼下什么困意都飞走了,她目光愈发坚定,定定地注视着庚晴:“你只管说要什么,我自会想办法。”
“你不怕死?”
对于庚晴的疑惑,见知微也歪了歪头,表示困惑:“为何会死?”
“二蛇凶恶,寻常人难以匹敌。你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又有什么底气不怕?”
听了这句话,见知微倒起了胜负之心,她道:“不过是两条巨蛇罢了,庚晴姊姊,你且等着,我必剥了二蛇的皮,取来蛇胆、血肉,来救谢姊姊的性命。”
谢断云低着头,面容隐没在垂落的发丝中,她为何如此有底气,知道见知微必会为她出生入死呢?因为当年,十五岁的她,也和现在的见知微一样意气风发,若是当年的她,也不惮所谓的两条巨蛇,只管提剑去杀,哪怕下场可能是粉身碎骨,她也浑然不怕。
见知微啊,见知微……
谢断云沉沉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双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衾被,她这时忽然想:如果见知微不是谢崇的女儿,而是她的女儿,该有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