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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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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如丝,峰隐雾岚,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撕成块状的浓云拢住了惨白的日光,四野寂寂无人声。秋风四起,丝丝缕缕的凉意从衣物缝隙中钻进肢骸,随着时间的推移,路上行客愈发少,踏水声逐渐缓下来,慢慢地只剩下在屋檐上跳跃的清脆雨乐。
远处山道上,人在雨中若隐若现,穿过朦朦雨幕,一头灰色小驴悠悠停在茶肆前,一霎眼,驴上就翻下来一个年轻少女,灰白色的麻布短衫犹如蝴蝶,翩跹着就落在了“柳亭品茗”招牌旁边。
年轻的女孩仍爱惜自己的形象,她抬手理了理被打湿的鬓发,顺带拂去身上沾上的残花败叶,施施然踏进了茶肆内。
雨天,茶肆内出奇的热闹,不少是为了躲雨暂且歇脚的过路旅人,这些人因一场连绵的山雨被迫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起故事,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当陌生人进门时,喧嚷声忽地淡了,不少人将视线停在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少女身上。
未经世事的女孩第一次被如此多的视线注视着,但她毫不畏惧,一一扫视回去,用同样好奇的目光回敬那些观察她的人。
迎客的伙计走过来,是个还没她肩膀高的男人,不算高,但长得极为壮实,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就像是生了腿的南瓜。
南瓜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引着她往空着的位置坐着,嘴上不闲,搭讪道:“客官从哪里来?怪面生的。”
少女指着远处的山峦,轻飘飘地说:“从那座山上来的。”
“长留山?看您模样花容玉貌,想来是山上的仙子罢!”伙计脸上挂着亲热的笑,手上动作不停,干脆利落地擦了擦本来就被来来往往客人磨得锃亮的条凳,他弓着腰请她坐下,旋即指着墙上的木牌,对少女说:“仙子想喝点什么?”
“我没钱,进来歇歇脚罢了。”
她这话颇有些无赖,但伙计并不恼,他慷慨道:“没关系,仙子尽管歇,来者皆是客,开门做生意哪有赶客走的道理。”
年轻女子点头称是:“你说得对。”
离得近的茶客不少笑出了声,有热情的招呼道:“姑娘来我这里坐,请你喝个够!”
“就是,别的没有,茶水管饱!”
少女朝他们摆手,拒绝道:“多谢好意,在下不饮茶。”
坐下后,她自然而然地解下背后包袱,置在桌上。待坐定后心里才泛起愁,她暗暗想,此番下山,倘若师姐不来找她,她又该如何?
这不是她第一次下山,但却是第一次被允许下山。
山上的日子日复一日,枯燥无味,远眺山下,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见知微孩子心性,耐不住寂寞,总是趁师母不注意偷偷下山玩耍。
小些时候是师姐来逮到她,那会儿见知微轻功尚未大成,在林间跌跌撞撞,薛翮就像是鹰抓山兔,下手快准狠,很快拿捏住了她。等后来她比师姐厉害了,就是师母来抓她。直到去岁,连师母也抓不到她了,她赢了之后便觉得索然无味,在山下也没得住,无所事事晃荡了一夜,第二天大摇大摆回了山上,被师母罚抄了十遍《太玄经》。
昨晚当见知微盘算着晚上吃什么的时候,师母端着蜡烛,撞着准备生火做夜宵的见知微,开门见山道:“我没什么可以教授你的了,知微。”
说着便要把她赶下山,仅给她带走随身佩剑,她寻死觅活又讨来了一头小驴、一贯铜钱,连衣服都来不及收拾。
至于师姐薛翮?她抱着手臂冷冷看着师母嘱咐她相关事宜,不发一语。
见知微哀哀地看着她,她自己下山玩是一回事,被师母赶出家门又是另一回事。
“好师姐,你就陪我一程,就一程,我怕。”
薛翮昂着下巴,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见知微在后面追她,姐姐长姐姐短,终于唤得薛翮不胜其烦,瞧着别处漫不经心许诺:“你先去,我收拾收拾就来找你。”
这才哄得见知微骑上小驴朝山下走。踏一步三回头,往常半天就能走完的山路,她硬生生拖了一夜,直到现在才走到山脚下的茶铺。
要说怕什么呢?大概是那一夜,师母下山并未捉住她,她靠在树上遥望村落,却发现无一是她可容身之处,在那一瞬间,心中漫出的喜悦便化成了惊惧,她在山下什么也没有,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家,那么外面再怎么热闹繁华,又与她有什么相干呢?
当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时,却发现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起来,见知微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刚才南瓜一样的伙计被踢翻在地上,七八个壮汉堵在门口。为首的虬髯大汉手持重斧,一下就劈开了离他最近的客人脑门,血浆迸溅,他身后的人喊道:“后门也被我们的人堵了,不要命的动动试试!”
见知微瞪大了眼睛,难不成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强盗”?
南瓜伙计在地上磕头,他声泪俱下,求道:“大爷,次月的‘养马费’我们都交了呀,何苦多跑一趟呢?”
见知微看着那黑脸络腮胡,粗布衣裳也盖不住他满身的肌肉,尤其是握着巨斧的手臂,鼓起的肉块几乎要把衣服撑破,看上去的确勇猛非常。
她打得过么?见知微犹豫了片刻,她摸向桌上的包袱,准备抽出剑来小试一番。还不等她出来耍威风,耳边便忽听得一声娇喝,瑟瑟发抖的人群中一个女子格外突出,因她发声,人群分开一道缝隙,露出她的真容来。
原来是一个阔额厚唇的年轻姑娘,粗黑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髻,她皮肤被太阳晒得棕褐,身量宽大,穿着方便做活的蓝色短衫,与那些养尊处优的柔弱小姐不同,一出声就看出她中气十足,想来力气也十分大。
那女子道:“欺负我们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打那苗贼去!”
听到她的话,为首的马贼重重劈烂了柜台,怒道:“老子先杀你这牙尖嘴利的小娘皮再杀苗人!”
他冲人群喊:“把她送过来,饶你们不死。”
人群顿时一片骚乱,有人趁乱叫道:“快把她推出去呀,愣着干什么?”
有不少人附和他,人群纷纷后撤,离那女子远远的,生怕怒火波及到自己。
那女子看他们如此贪生怕死,不禁也怒从心头起,她昂首挺立,从人群中主动站出来,与马贼首领对峙:“好好的男儿,有兵有马,不上阵杀敌……”她话未说完,那大汉已然忍不住,抡起斧头劈向她。
电光石火一瞬,见知微再忍不住,她抽剑出鞘,左脚踢桌借力,旋身拦住这致命一斧,虽然拦住了,但剑身脆弱,经不住重斧的力量,裂成了碎片,哗啦啦落了一地。
虬髯汉接连受阻,早已怒不可遏,他见一劈不成,再次以万钧之力劈将而来,此次瞄准的不再是那蓝衣女子,而是面前这个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小姑娘。
她手上的剑已经断了,哪还有还手之力?他势在必得,相信不消片刻,这个自不量力的小姑娘就会命丧他手。
然而就在他眨眼之间,那水灵灵的小姑娘就不见了,他茫然转头,四处寻找她的踪迹,就在他转头的时候,忽然觉得视野越发得模糊,天旋地转。他忙扔开斧头,双手乱舞寻找支点,身体不知在什么时候失去了控制,紧接着他就看到自己的脖颈,从血管里喷涌出来的血液糊住了他的双眼,他想要尖叫,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见知微在他身后,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断剑,这可是她的第一把剑,虽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但陪伴了她多年,下山第一天就断了,见知微心盘算:这能不能是她回山的借口?
陡然间听得旁边的女子叫道:“姑娘小心!”
见知微疑惑地看着她,旋即随着被斩断的风声本能地侧身,躲过来自身后的一刀,下意识地还了一剑。
“呃……”
一剑封喉。
她没有想到这些人如此不堪一击,仅仅是两招,为首的马贼就已经陈尸地上,而那些跟随他的男人动作更是慢得出奇,这一剑不过随性而刺,他竟也躲不开。见知微转身,困惑地问:“你们就这等粗浅功夫,也可以做强盗?”
她看书中的强盗莫不是武功绝世,独步武林,想不到刚下山遇到的竟只是这一群草包。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大喝一声:“风紧扯呼!”
于是连首领的和同伴的尸身都不敢带走,抢着从门口退了出去。
见知微叹了口气,怜悯地看着倒在门边的旅客,他是刚才唤她喝茶的客人之一,可惜刚才还笑盈盈的人,转瞬间就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等那群贼寇走后,他的家人才敢伏在他的尸体上啜泣。
“这位妹妹好俊的身手。”被她所搭救的女子走到见知微面前,她抱拳施礼,自我介绍道:“在下漆十一,敢问姑娘名讳?今日受妹妹救命大恩,将来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竭力以报。”
“见知微。”
她尚未来得及还礼,就被伏在尸体旁的妇人指着骂道:“你有这样的功夫,弹指间就能救她?为什么不救我的夫君?我夫君今日惨死,你也难逃罪责!”
见知微低头看去,她看着对方哭得着实凄惨,心下不忍,竟也没有回嘴,只讷讷道:“我、我……”
该妇人约莫是见只死了她的夫君,愈发悲痛,抱着男人血淋淋的尸体哭得活人都生出了负罪感,周围被见知微所搭救的人也不敢上前搭话表示感谢,一时间偌大的茶铺仅有女人的嚎啕哭声。
在见知微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道清冽的女声穿了进来,如碎冰冷雪,让这细雨黄昏更添寒意:“约莫是因为你夫君命中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