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荒谬》澍沐

16、第 16 章

　　这些天爱美一放学回来就躲进房里，关上门安安静静地在里头，也不知在忙着捣鼓什么，但每回从里头出来都一副欢喜的模样，就连芳娘撞见她满脸的笑容，问她原因也不说。

　　这和前段时间明显不同，那会儿刚从运河边把芳娘威胁回来，怕她还没等自己想出办法就要做傻事，虽说也是每天一放学就往家里赶，但是到家后会跑遍满屋子找着芳娘后就跟着她，直到晚饭短暂分开，晚饭后又跟着看芳娘洗碗、打扫屋子之类的杂活，老爷夫人游说过几回，说她整天挨着下人不成体统，但爱美每回都发脾气，老爷夫人仔细想过，觉着往后日子或许还能靠爱美帮富贵管着嫂嫂，干脆也任由她先跟着监工，好树立威严，所以这场争辩还是以爱美胜利告终。

　　不过近日来实在太奇怪了，一改前段日子的习惯，富贵还因此在饭桌上调侃她是不是在学堂收到情书了，要躲进房里细读，读完出来还满面出风的样子，但此言一出便被爱美瞪了一眼，还挨上了桌子底下狠狠的一脚。

　　可站在一旁等着服侍他们的芳娘把富贵的话当真了，她稍稍侧过身子，低下头看着地上。难怪爱美不愿告诉她，原来是有意中人了，碍于害羞不愿开口。可那人可靠吗？会待她好吗？知道她喜欢什么样式的花环吗？芳娘又开始慌张了，因为爱美要有意中人这回事，还因为自己此刻又是如此不爽她真的要有意中人这件事，这实在是不该。

　　爱美用余光看着芳娘的脸色突然起变化，猜想到是富贵的话又让她胡思乱想了，她想立刻向她解释，解释富贵所说的并非事实，可为何感觉自己想象中的解释就如情人之间一样的行为呢？

　　接下来短短几分钟里，爱美回想起一长串自己从小到大脱口而出的话语，对于芳娘好一段日子以来想方设法的逃避算是真正有了眉目，她越来越频繁地被芳娘嗔怪乱说话，她是在乱说话吗？好像并不是，她在芳娘面前一向都是诚实的，就连关心她而使出的威胁招数也是诚实的，往往这种不自觉的诚实才最容易暴露心思，她不禁设想，若是真要躲回房里偷读情书，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希望写这封情书的人是芳娘。

　　“砰”，筷子落地，爱美突然理解芳娘的慌张从何而来，她下意识就看向芳娘，那人还是在低着头，一脸不悦。

　　“爱美，你今日怎么回事？神神道道的，吃个饭也不好好吃。”

　　“没，没事，只是头有点晕。”爱美迅速捡起筷子放回桌上，离开饭桌，“爹，娘，我先回房休息。”

　　“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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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美用被子蒙着头躺在床上，脑子像塞满了一团浆糊，她碎碎念给自己喊话：冷静，冷静，冷静。

　　她为人处事越来越像个大人了，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但养尊处优的黄家小姐也过早成熟，都因为跟在爹娘身边见过太多达官贵人的嘴脸，听闻太多社会上的事，看过太多回芳娘的遭遇，复杂的环境下迫使她想得多，便也成熟得快。

　　爱美在闷热的被窝里连续深呼吸过后，慢慢镇定下来，开始认真思索，平日从先生那里接触过很多洋人的东西，洋人的社会虽然禁令不少，但总比这片土地上的好，他们最起码从来不存在缠足，那既然这片土地提倡进步，而进步总意味着走在多数人前头，为何她在这件事上不能走在前头呢？说不定未来的日子里，洋人需要反过来学习她先得到的进步学识。

　　对，就是这样的，走在前头的人总意味着第一个尝试和接受的人，这使她要这么做，而且身边有那么多复杂的事，能简简单单的便不要再将它变得复杂，既然她同芳娘之间总是诚实的，那么本就简单的情愫，简单得用一个“喜欢”的词就能表达，便也没什么好复杂纠结的，诚实面对便是了。

　　既然如此，她花了好一段时间想到的方法，还能用吗？这又是另一个问题所在了。

　　她想了个方法帮芳娘逃离，那往后她们还能再见面吗？为何刚想通一个问题，又面临另一个抉择？

　　爱美开始在脑海里不舍地回想，芳娘每次跟着自己一笔一划学习写字的时候，皱着眉头努力的侧脸，是令她在不知不觉中着迷的；芳娘每次到外头干活带回来的花，虽然在路边随处可见，但总能因为被芳娘亲手放在一起而变得格外珍贵，尤其是芳娘编的花环……花环，她差点就再也收不到芳娘编的花环了，很多芳娘挨打的画面又在此时涌出来，前几年芳娘受罚时总痛到忍不住大叫，却叫得她爹更气愤，下手更狠，后来慢慢地，芳娘学会咬着牙疼得发抖，汗湿了额头把头发凌乱地黏在上面也绝不吭声。她不忍心看，可又不忍心背过身去不看，因为某一天夜里芳娘迷迷糊糊地吟出一句话，让她一直难忘，“只要看着你的眼睛，我就不怕痛了”……

　　放她走吧，她留下足够多的美好给自己念想了，她需要逃出去才能继续活着，只要她活着，相信总有天会找到她的，大不了就先出国去，回来找个能大声说话的活，托人找她或许就不会太难了，重要的是她还好好的才好。

　　夫人推开门的声响传进被子里，爱美快速揪着被子擦干即便想通但还是不舍和痛心的泪水，闭上眼睛装睡。

　　“爱美，哪儿不舒服？娘看看。”夫人掀开被子，轻拍爱美的肩膀叫醒她询问。

　　“可能受凉有点头疼，我睡会就好了。”

　　夫人伸出手来抚上爱美的额头，没感受到过热的体温，见爱美依旧皱着眉头紧闭眼睛，便轻轻替她盖上被子，退了出去让她好好休息，吩咐芳娘夜里再去探下爱美的体温。

　　只不过到了大家都睡下之后，爱美便溜到芳娘的小房间去了，芳娘眼里的惊喜也被她捕捉到了，她又生出了不舍，但为了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到她眼里这样的惊喜，爱美握紧了拳头又放开，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了银元、铜元和几块大洋，全部塞到芳娘手里，芳娘不得不用双手捧着接住。

　　“这些你都拿着，我想到办法了，你明天赶集到镇上去就找辆黄包车，让他拉你到火车站去，你去窗口买票，问问到哪里最远，你就去那地方，不要再回来这一带了，会被爹叫人逮到的。”

　　爱美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眼泪才慢慢盈上眼眶——她还是舍不得她离开。

　　芳娘看着爱美眼里闪着的泪光，她本以为“想办法”只是爱美劝她回来的说辞，没想到这人真的给自己计划好了一切，她想对爱美说点什么，可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到底能说什么？说感谢，说不舍，还是说推辞？通通都不合时宜。

　　“还有这个，”爱美把从小便挂脖子上的玉佩摘下，放在芳娘捧着的那堆银两上面，“你带上，娘说保平安的。”

　　“你哪里来这么多钱？”

　　“我这几天在房里翻出来的，都是以前爹娘给的零花和压祟钱。”

　　“所以你这几天在房里就是捣鼓这个？”

　　“当然了，不然你还以为我真的读情书吗？”爱美瞪大眼睛凑到芳娘面前，略带试探地反问道，她贪心地想趁着仅剩的时间，弄清楚芳娘对自己是否真的有不一样的感情，好给自己留下更多的念想，有动力去做更多事。

　　“这个你拿回去。”

　　芳娘躲开爱美的目光，把玉佩还到爱美手里，指尖不小心碰到爱美的手心时突然颤抖，爱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不用再试探了。她趁着芳娘不自在地找寻视线可以停留的地方的空隙，偷偷发誓，以后再长大点，一定也会想到办法找回眼前这个人的。

　　“你比我更需要它，”爱美亲自将玉佩戴到芳娘脖子上，“在外头要平平安安的，找个好地方做事。”

　　“不能再给你编花环了……”芳娘摸着刚被戴上的玉佩，仿佛还带着爱美暖暖的体温。

　　“没关系，我会努力做梦的，你要经常来我梦里给我编，好不好？”

　　芳娘听着她哄自己的话，不禁露出了笑意，抬手在脸颊两边抹了抹眼泪，说道：“好，我也努力做梦去给你编。”

　　两个人默契地抬起头来，就这么在黑夜里看进对方眼睛，一句话也没说，更多的是都在想着天亮以后的告别要如何才能忍住不改变主意，至于两个人之间的情愫是什么已然不再重要。

　　“我……我今晚能抱着你睡吗？”

　　芳娘微微一愣，随即说了句：“我们躺下罢。”

　　这是她兜着弯的回应，把决定权交回爱美手里。

　　爱美没收到拒绝，那就是准许，她从背后轻轻搂上芳娘，再慢慢收紧手臂，眼泪潸潸滑落，沾湿了芳娘后背的衣服。

　　而芳娘也不比爱美好多少，她只能闭着眼睛感受着身后人用力压抑哭声的颤抖和布料的湿意，任由眼泪从眼角涌出来，沿着侧脸流进耳朵里。

　　“你不抱我一下吗？”爱美带着哭腔问出，“最后了……”声音越来越小，她知道她不该以这种方式贪心更多的，不能再引起芳娘的慌张。

　　其实芳娘从爱美的手环上她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攥紧被子，不让自己回头去拥抱，可最终还是为这句话屈服。她翻过身来，深深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后，终于抱住了，是她从来没有在爹娘或者谁的身上得到过的被在意的感觉，互相拥抱的瞬间，甚至觉得就算在此刻一命呜呼也绝不可惜，毕竟这世间的好，她终于还是体会过了。

　　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抱住对方，顾不上还会流出多少眼泪，直到疲惫和睡意同时造访，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睡去。

　　第二日南姐到伙房的时候，芳娘早就开始准备早饭，爱美还是坐在平时坐的木凳上，目光追随着芳娘的每一个动作，但两个人也不说话，还同时顶着两只肿得像被蜜蜂蛰过的眼睛，南姐以为这两人又因为何事闹了别扭，便也不敢说话，只是在手上忙着的同时还想着给她们出出主意和好，却不曾想过这是一场离别的前兆。

　　爱美去学堂前，特地跑到水井边同正在刷碗的芳娘说再见，在两个人的泪水再次盈眶前她一咬牙抢先转身出了门。

　　她发现自己突然无法理解“再见”这个词了，再见，明明是还能见到的意思，可今天这一别，她们真的还能再见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