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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苦咖啡·新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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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将尽,深冬的北城迎来了第一场雪。皎洁如银的雪花,给这座喧嚣嘈杂的城市,披上了一层晶莹的外衣。
小区里几个小孩,一身厚厚的羽绒服,颠跑着堆雪球玩,时不时传来笑声。
北城多雪,沈知意来这五年,已经不像初见时那般新奇,见怪不怪。
男人的车到了楼下,一袭黑色的风衣长身鹤立,商务发型换成了更显年轻的凌乱碎发,微仰起下颌,墨色的眼镜下看不清神情。
女生很快下楼,她今天穿了件浅色的毛绒大衣,白色针织围巾环绕一圈在胸前系好,光滑的脸颊因为天冷红扑扑的,莹润饱满。
陆川克制住想伸手抚摸的冲动,掸了掸落在她头上的几片雪花,将伞倾向一边。
冬日呼吸灼热,白气在伞下形成的狭小空间升腾。沈知意瞳孔骤缩,蓦地认出这把伞来,其貌不扬,只够罩住一人,他的肩头已然濡湿一片。
“高中的时候有一回下雨,我轮到值日走得晚。”男人缓缓开口,追忆一段旧事,语调闲散。“倒完垃圾回来,桌上就多了这把伞。”
“这伞可帮了大忙,家里司机没来,不然那天我可能就要淋着雨回去。后面问了很多人,也没找到是哪个好心人。”
陆川偏头看了看她,眉眼含笑,“我们高三同班,你知不知道是谁放的?”
“那天我放学就回去了。”
沈知意摩挲着衣角,别开眼,不吭声了。年少因为喜欢一个人偷偷做的那些隐秘小事,突然被提起,涌上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难以言说的羞耻感,如蚁虫噬心,密密麻麻。
男人勾了勾嘴角,没继续说什么。若不是亲身经历,又怎会把细节记得如此清楚,连编造的谎言都如此拙劣。
手机振动两下,沈知意点开微信,胡晓月给她发消息并配了一张截图。
【巴黎在逃圣母】:昨天还是“不知”,怎么今天就“知否”了?老实交代,你和陆某人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截图是她的网名,【南风知否】,昨晚刚改的……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那个熟悉的灰色头像,【L】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L知】。
一撮清晨的皑雪从枝头坠落,扑簌一声正中靶心。心脏像是被突然击中,小小的心思得到了极大满足,隐秘而快乐。
沈知意心虚地瞄了一眼,余光中陆川换了副金丝边框眼镜,专注地握着方向盘,侧颜的线条利落沉稳,没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
只要没被当场抓住,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沈知意强行嘴硬地给胡晓月回了四个字,普通朋友。
“什么事这么高兴?”
陆川轻轻推了下鼻架,露出一段细白的腕骨,漂亮的黑眸透过后视镜在她脸上停留片刻。
女生愣了几秒,才从镜中意识到自己没掩饰好的嘴角,羞赧地低下头,声如蚊讷,“没什么。”
好在地方到了,话题一掠而过,陆川领着她进了滑雪场。
南方人鲜少有会滑雪的,沈知意脱了外套,换上沉重的滑雪服,连指手套戴着很厚,护目镜的带子系了几次也没系上。
陆川低笑着按住她的头,白皙修长的手指随意摆弄几下,在她脑后系了个蝴蝶结。
暖阳高挂,发出耀眼的光芒,整个雪场格外通透明亮。
平地上,他从入门的犁式制动开始,一步一步演示,动作娴熟,鼓励她尝试。
柔情似水,温润的情愫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从眼底溢出。
沈知意不留神脚下一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人不受控制地直直往前栽去。
一声闷哼,预期的痛感并没有发生,她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陆川宠溺的视线。
“没事吧。”
“没,没事。”她猛然发现自己正趴在男人身上,此刻保持着一个极为尴尬的姿势,浓烈的气息喷薄在她头顶。
沈知意硬着头皮,两手抵着他起伏的胸膛飞快起身,小巧的耳垂红得像要滴血。
“休息一下吧。”陆川轻舐几分干燥的嘴唇,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沾在身上的雪,往小木屋滑去。
鼻尖和手指在滑雪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沈知意脱掉笨重的雪靴,要了两杯热饮。毕竟被人带来滑雪却把人撞倒了,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咖啡和牛奶融合,口感绵密。陆川扭头看她,指了指嘴角,眼底是显而易见的笑意,还带着点调侃的恶劣。
她歪着头,从一旁的玻璃中,才发现上唇一圈白色的奶沫,不好意思地用餐巾擦了擦。
手机铃声突兀响起,屏幕上显示一串熟悉的号码,沈知意欠了欠身,按下接听。
“妈?”
“一一,今天不上班吧?”电话里传来唐映秋熟悉的声音,隐隐有些着急。
“嗯,今天休息。”沈知意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平时唐映秋怕影响她工作,都是等她打过去,从来不会主动打电话过来,今天这样很反常。
“妈,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就是你爷爷……”那头响起了零碎的脚步声,似乎听到轻微的争执,过了许久电话里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一一啊,我是爸爸。”说话的人这会儿换成了沈国刚,“家里我和你妈妈都挺好的,你不用惦记,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
“爸,我听见了。”沈知意声音哽咽,从听到唐映秋提到“爷爷”两个字开始,她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爷爷生病了,在医院呢,你别担心。”
她眼圈瞬间红了,仰了仰头,强忍酸意,挂了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陆川看着她苍白的脸,眉心皱得厉害,一种说不出的心疼,在心底肆虐。
“我要回宁城一趟。”沈知意起身收拾东西,迫切的希望下一秒就能到达,“今天对不起了,本来说好周末一起玩的。”
“你不必抱歉。”男人嗓间干涩,很快冷静下来,转身给助理打了个电话,“查一下最早一趟飞宁城的航班。”
秦白办事利落,很快反馈结果,“陆总,受降雪天气的影响,最早一趟去宁城的航班是明天中午12时30分,需要现在订票吗?”
两人离得很近,沈知意身形一僵,胸口像堵了东西一样难受,显然清楚地听到了电话里说的内容。
“不用。”陆川挂了电话,拉着她走了出去,门外的冷风涌进,寒漠如铁,只有用力握紧,才不会颤抖。
“我们开车去。”
高速有清障车,从北城到宁城十个小时的车程,他抬腕看了眼时间,现在出发,晚上九点差不多就能到达。
这一刻,沈知意任由陆川牵着,一切心慌恐惧突然有了着落,跟着他,世界上似乎不再有做不到的事情。
发动机一阵轰鸣,黑色劳斯莱斯迅速驶出度假区,奔驰在高速公路上。
“谢谢你。”声音飘渺,她仓促地低下头,强忍的泪水怎么也压不住。
男人眼底情绪翻滚,却只能无力递过纸巾。
“我爷爷生病了。”女生从无声哽咽中挣脱出来,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他对我很重要,没有他,也许就不会有我。”
十二岁以前的日子,她都跟着爷爷奶奶。他们是那个愚昧落后乡野山村中,为数不多不重男轻女的老人。
孩童无知,乡里乡亲时常会在背后指指点点。
“看,那就是老沈家的孙女。”
“没有小子,他家这一脉香火怕是要断喽。”
老人每每低头走过,一只手牵着她,另一只手扛着锄头,劳作了一辈子的腰佝偻着,抬不起来。
大一点的时候,她明白这些嚼舌根的不是好人,会捡起石头扔过去,在一片骂骂咧咧声中朝她们吐舌头。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什么叫戳脊梁骨,也没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源头。
再后来,她剪掉了乌黑的麻花辫,混在一群小子中间,说自己想当男孩子。
长大很快,有时只在一瞬间。在老人含泪的目光中,她重新蓄起了长发,爬着山路去上学,书包里背的是一个星期的干菜。
“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去。”
“就是就是,还不如早点帮着家里干活,也不知道老沈家两口子图什么。”
“要我说啊,趁着儿子儿媳年轻,再要一个呗,万一生个男孩呢。”
……
前进的道路上,闲言碎语从来不会消失,只不过从一个阶段转变成另一个阶段,无休无止。
直到她考上申大,沈国刚特意在村里办了场酒席。
“哎呀,沈家这闺女我看着长大的,打小就聪明。”
“老大伯,老大婶,你家出了两个大学生,了不起的哩。”
“姑娘长得水灵水灵的,随了老沈家的根嘞。”
往日流言做不得数,那些恶毒化成恭维,随在清白的酒中,一杯接着一杯。
沈知意发现,从未反驳过的两位老人终于能坐得直直的,抬着头,接受左邻右舍的敬意。
或真或假,又有什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