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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黑店 ...


  •   江禾枫携人夜行数十里,终于在天亮之际逃出城外,来到了眼前杳无人烟的竹林中。

      竹林葱翠,林间有一八角石亭,匾额书“翠玉亭”三字,建于此处供行人歇脚。

      晨光熹微,朝露日升。林间有鸟鸣,原是四声杜鹃,揭开夜的沉寂,唤醒晨露。

      江禾枫借着林隙日影看清了她随手掠来之人。只见那人身体颀长,风度翩翩,即便被挟持潜逃彻夜,也没有一丝狼狈之态,颇有几分画中人的味道。江禾枫这样想不无道理,她的师父就有类似的一幅画。

      她从腰间荷囊中拿出一块干粮,自顾自吃了起来。行将一夜,她也饿得很。只可惜随身带的包裹还在客栈里,短时间内恐怕不得取回。

      那位“画中人”对此番遭遇心存不满,对她冷眼相待,望着竹篁深处,安坐一边。

      江禾枫心中啧啧称奇,从昏聩的大老爷里随手一抓,竟然挑出了这样一个清朗俊秀的人,想来也是她手气好。若是一个不小心挑来脑满肠肥的,料她轻功再好,保准她今夜逃不出常州府。

      江禾枫叫他一声,给他扔去一块饼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个什么官职?”

      “画中人”非常嫌弃地接住饼子,打量一番后却没有吃。

      “王兆,只是个普通侍从。”

      江禾枫忍不住发笑,嘲弄道:“若你真是一个普通侍从的话,恐怕我们就逃不出常州府了。”她将最后一口饼子吞咽下,没有水,所以有点噎得慌。“好了,既然你我已脱险,那你便离开吧,我不拦你。”

      说罢,她便起身欲离去。

      王兆叫住她。“你此番将我放走,待我回去后,你必然遭各府通缉,无路可去,亦无处可躲——这样一来,你还要如此坦然地将我放走吗?”他也站起身来,环亭前踱两三步。要是给他一柄折扇,或许还能多几分文人雅士的清闲。

      他的心中自然也充斥着隐而未发的怒火,想及一夜荒谬的逃亡,这女贼简直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江禾枫反唇相讥道:“你这人可真怪,常人都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倒厉声出言激我,不怕我应你的话让你埋骨林中?”她缓步走向王兆,语调间不乏揶揄:“难不成想跟随我回家?要是打得这个主意我劝你还是放弃为好,女侠我四海为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从不屑与人结党而行。若是打杀个把贪官污吏,也图个光明正大!”

      王兆听后一愣,见她坦诚相言,便也知将追兵引去老巢的念头不可行。

      他颇有兴趣地询问:“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是打杀你口中的贪官污吏,还是给自己洗刷冤屈?”

      “亏你也看得出灭方家满门的不是我,不算昏聩无能。”江禾枫揪住风吹落的竹叶,在手中无聊地把玩。

      突然,她的动作停下来,侧耳倾听山脚下的动静。原来是追兵追来了。

      她笑道:“我就说你如此泰然自若必定有妖,竟然是将追兵给引来此处。”她环绕王兆三四圈,炯炯有神的双目上下打量对方。

      而王兆也毫不动作,任她打量。

      终于,江禾枫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从里面翻出一个破了口子的粉包。她碾住粉末在鼻间一嗅,发觉竟有微弱的香味。想来王兆就是通过这种粉包留下痕迹引来追兵。

      江禾枫不禁失笑。

      追兵的脚步似乎越来越近,就连不善武功的王兆也有所察觉。看到这女贼在此番场景下非但没有大惊失色,反倒笑起来,他疑惑地看向对方。

      江禾枫一把将对方揪起来,三两下给拖到河边。王兆仿佛预料到什么,面色微变,张口欲说,却被江禾枫一脚踹到水中涮了个干净。

      王兆从水中站起身,脸色阴沉,无语凝噎,良久只说出“放肆”二字,叫江禾枫看了个好大的热闹。

      言罢江禾枫继续带人走水路逃亡。

      在府衙等候消息的祝鸿义早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频繁差人打探追兵的消息,可往往送回来的都是噩耗而非福音。

      同知傅延庭的担忧不比祝鸿义小,他整晚唉声叹气不停,“怎么偏偏叫我们常州府遇上了这等无妄之灾啊!那王大人可是巡抚大人的亲信,若巡抚怪罪下来,恐怕举全府之力也担当不起啊!”

      祝鸿义被他吵得心烦,斥责道:“就算上面怪罪下来也轮不到你们来担责,不是还有我在前头。你不盼望着王大人安然无事,反倒在这里自怨自艾是何道理?”

      听了他的话,傅延庭立马闭了嘴。

      祝鸿义在大堂门口站定,一想到即将面临的祸端便心中不宁。那位巡抚大人身份非同一般,乃是当今皇帝的第六子、大周朝的太子殿下,现如今他的亲信却在自己这里被劫掠而去。唉,他忧愁地举目望天,说道:“原本想将方家的事情压下来,等巡抚离开常州府再另行举措。现在看来,方家的事情瞒不过了。方家的事倒还好,只怕——”他仿佛心中有所顾忌,没有继续说下去。

      傅延庭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位知府大人,揣度他的心思说:“要不是那女贼杀人作恶,又不服管教挟持王大人越狱,恐怕也不会令我们如此难办。属下这就差人以灭门之大罪行通缉之令。”他和祝鸿义靠得极近,看到祝鸿义的眼神后,语调愈发坚定。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记住,务必要保证王大人的安全。”

      “属下必不负众望。”

      夜黑风高,风云客栈。

      客栈前不远处,有赶路的一男一女。那女子看似好生泼辣,攥着男子的袖子拖着他走了一路。男子则是脚步不稳地跟随,看起来没甚脾气。

      隐约间还能听到她的声音,说的是“其实我也不想带着你这个累赘的,可都怪你耍小聪明,叫那群追兵发现了我的踪迹。所以我决定,我要带着你将真正的凶手揪出来,还我清白,给方家报仇。”

      没过一会,客栈的门开了。

      大厅内稀疏地摆了几张桌子,寥寥数人在饮酒闲话。他们听到门开的声音,纷纷停下,看向门口。

      来者就是风尘仆仆的江禾枫和王兆。

      江禾枫一进店,仿佛没有看到四周打量的目光一般,自若地叫来店小二给他们上一桌饭菜。王兆则是不着痕迹地端望四周。

      店小二常年跟五花八门的人打交道,一眼便看出了这两位不寻常。他按照吩咐招待两人。

      最后一道汤上来后,江禾枫叫住了店小二,问:“素来听闻风云客栈的东家洒脱不羁,广结善缘,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与之一见。”

      店小二听了她的话愣住了,从来没见过上赶着找他的老东家的。旁边几个吃酒看戏的人听了她这话也嗤之以鼻地笑起来。

      小二笑着说:“二位客官,这荒山野岭,若要住店打尖小店可以给各位行个方便,可再多什么筹算,小的奉劝您可不要想了。”

      待店小二离开后,江禾枫才动筷,她看向王兆,对方好像并没有用饭的打算。

      她端起碗来,把筷子伸向离得最近的盘子,夹起一筷青菜放在碗里翻了翻,又嗅了嗅。

      王兆看着她的动作,觉得她如此行径跟发现自己身藏粉包时差不多。

      果不其然,店小二刚回到柜台旁打盹,就听到一阵响动,他起身一看,竟然碗盘碎裂,洒了一地。

      江禾枫面前的桌上空空荡荡,一菜不剩,尽数被她用刀扫落在地。

      店小二一看怒火中烧,自从他家主人建店一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嚣张之人。

      他厉声叫到:“阿大,给这两个不识好歹的一点教训!”

      从厨房应声而来的是一个身长近六尺的壮汉,从墙角拎起一把大锤便向江禾枫的方向扔来。

      江禾枫用刀柄推开王兆,自己则轻身一躲,锤子径直落在木桌上,将木桌捶得四分五裂。

      江禾枫也怒道:“你这狡猾的店家,给菜里放迷|药,还倒打一耙冤枉我们无礼。怪不得店开在荒山野岭,分明就是一家黑店!”说话间,她将王兆拦至身后,自己则上前应战。

      那大锤柄上系了蛛丝一般细的玄丝,若非江禾枫眼力独到,恐怕难以发觉。

      名叫阿大的壮汉用丝线将大锤一把拽回,那锤估摸能有五十斤重,在他的手中却仿佛一块豆腐似的无足轻重。

      江禾枫抽出刀去斩细丝,但没想到那丝线非常顽固。她和阿大转眼便刀兵相接,同时她还嘴上不饶人,说道:“没想到你这样的大块头竟也是个摆弄针线的能手,我还想见识见识阁下的刺绣水准呢,改日客店开不下去,不如坐在村头树下和簪花的老太太一起给三朝小儿缝尿布去吧!”说罢,她持刀抵开重锤,一脚踹在壮汉的小腿上。

      壮汉吃惊,小腿竟被这个女子给踹得筋麻骨软,更加不敢懈怠,抡锤而上。

      江禾枫虽然力气有的是,但对待这种生来便“牛气”十足的人,还是以缓兵之法相待为佳。她灵活地围绕阿大周身,攻击的同时躲避对方的攻击,看准了时机便往死穴上打,招招虽不致命,却能让人感受到皮开肉绽的痛苦。

      不消一时,阿大已然被江禾枫一脚踹在后腿上,被扭着胳膊扳倒在地。

      厅中的吵闹终于惹来了二楼之上的不满,一声呵斥传来,威严十足。

      “何人大半夜来此闹事?”

      只见一身披红绸帛纱的女子从二楼走下来,脸上带着未消的困倦,神色间充斥着不耐烦。

      她看着满地狼藉,黛眉微蹙,继而又看向站次不一的众人,很快便将视线落在江禾枫二人身上。

      江禾枫先声夺人,质问道:“你是客店的老板娘吗?”

      女子嗤笑一声,说道:“我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你深夜来此闹事,惊扰我的好梦,该当何罪!”

      不由分说,二人便战在一起。

      女子红纱翻扬,叫周遭的人看得眼花缭乱,竟是赤手空拳前来过招。见对方未着武器,江禾枫将刀按下,也是赤手空拳跟女子拳拳|交加。

      “没想到你这黑心的店家手上倒有几分功夫,你的店开了多久?”

      红衣女子自然是没有回答她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而是素手纤纤化气为掌,挡住江禾枫进攻的拳头手臂,顺势擖开,掌风片刻便到江禾枫面门。

      江禾枫旋身格挡女子手掌,双手遏住对方双臂,带着她在桌子上翻滚一气,低身从桌下越过,竟是连人带桌反掀在地。但那女子身柔体软,三两下便叫她翻了身,退却几步落在碎裂的桌旁。

      二人虽没有真刀实枪上场,却斗出了刀光剑影的气势。

      红衣女子露出兴致盎然的笑容,再度上前与她缠斗在一起。

      其间,其他客人皆在一旁作看客,到激烈处甚至有人鼓掌助兴,更有一口吐莲花者见势解说,慷慨激昂,绘声绘色。

      至于王兆,见识了江禾枫的功夫后,仿佛对自行逃出生天报以渺茫的希望,竟借了客栈的锅,给自己炒了两个小菜,换了新碗边吃边看。

      江禾枫闻到香味,又看到王兆悠闲地吃饭,想到自己还在跟人苦战,顿时怒上心头。

      她见红衣女人掌来,一把钳制她手臂上的穴位,抻着对方的胳膊将人抵在王兆的桌前。

      王兆一惊,护住桌上的盘盘碗碗。

      江禾枫将自己压在女人身上,从袖口中拿出一件东西,问女人:“你见识多,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客店老板挣脱她,她也就放了手。女人拢好衣服,朝她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说道:“得了,身在江湖,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今天就放过你吧。”

      江禾枫哼道:“究竟是谁放过谁啊。”

      女人甩手傲慢地说:“寻嵘,寻找的‘寻’,峥嵘的‘嵘’。”

      江禾枫抱拳答道:“我叫江禾枫,江水的‘江’,禾苗的‘禾’,枫叶的‘枫’。幸会啊幸会,寻姑娘。”

      寻嵘有些不情愿地说:“什么寻姑娘,老套,真不知你是哪里来得野丫头,不懂规矩。”她说着便让店小二收拾现场的东西,催促其他客人各干各的事情。然后对江禾枫说:“叫寻老板,或者寻大美人。”

      江禾枫听了她这自卖自夸的话,不禁莞尔,笑着应道:“行行行,寻大美人姑娘,还望你不计前嫌,给在下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说罢,她在王兆旁边扯了把椅子。忙碌了一夜,终于吃上了一口热饭,王兆的手艺还不错,比她师父好多了,她就着菜多吃了一大碗。

      此时午夜已过,距天明不远了。

      寻嵘打量手中的金钱镖,已然有了头绪,问道:“这东西你是从哪得来的?”

      江禾枫含糊其辞地说了来由,只不过她没有说方家的灭门惨案。那时她帮方员外挡下暗器,打向假山,留下一枚也交还给方员外。后来方家失火,她途经假山流水时,想到大火可能与白天的事情有关,于是顺手从假山中剜出一枚。

      “这东西名叫金钱镖,是新晋的杀手组织‘十步’的暗器,据说他们的头目是一个老道士,号称‘松鹤散人’。这个组织专杀朝廷命官,迄今已作案不下二十起。”

      江禾枫倒是没什么其他感想,她现在最首要的目标就是抓住杀害方家满门的凶手,什么杀手不杀手,老道不老道的,她才不在乎呢。若是敢拦她,一刀全给他们掀了。

      王兆听到这里则是神色晦暗,周身气息立马沉了下来。

      江禾枫受寻嵘之邀同她共住一房。寻嵘安排得妥妥当当后才发现还有王兆这么个人存在,于是耐着性子随意给他安排个房间了事。

      江禾枫也为结识了新朋友而喜出望外。寻嵘是她结交的第一位江湖友人。

      寻嵘躺在她旁边,给她讲述自己出入江湖的经历。

      原来寻嵘竟是一个大门派掌门人的女儿,因天性喜欢游山玩水而四处开办酒家,走哪住哪儿,好不自在。只不过她这个门派,按照江湖上的话来说,那就是大恶的下九流门派,无所不为,无恶不作。说到这里时,寻嵘还扯着江禾枫的袖子问她怕不怕。

      她没有应答,而是在寻嵘的故事中渐渐入眠。

      而王兆这一头也联系上了暗卫。

      清晨来得痛快,江禾枫准备上路了。令她惊奇的是王兆竟然还没有离开。

      “真是给你机会你不用,那好吧,就带着你这个拖油瓶上路吧。”

      王兆对她坦然一笑。

      二人辞别寻嵘,去寻“十步”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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