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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一张旧照片 ...

  •   第十章:一张旧照片

      一个瘦小的黑影从陈柏年面前窜过,迅速挤入人群。

      许多家丁打扮的人拿着木棍凶煞地撞开人群,似乎在搜索什么人。那个瘦小的黑影跑不出包围圈,又退了回来,仓促间撞上了陈柏年,还好死不死撞在他胸口伤处。

      陈柏年发出痛苦的闷哼,下意识地想用手捂又立即意识到他手脏,不能按压伤处。

      那瘦小的黑影抬眼,这才看到陈柏年胸口的伤。黑影愣了一下,完全无惧血腥味和狰狞的伤口,竟凑近去看伤口那缝得整齐严密的针线,还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赞叹。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那些拿棍棒的家丁已围住他们。

      瘦小的黑影再也无处可逃,索性不再挣扎,垂下头认命地任由他们拉扯。陈柏年这才想起,这不就是刚刚一直蹲在他们身边看心肺复苏的小乞丐么?

      小乞丐实在太脏,乱如鸡窝的头发掩住了脏兮兮的脸,翻飞着棉絮的破棉袄只用一把苇草扎着,完全看不出身形,只能从身高上判断应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遮挡了脸的乱发中只透出一点眼睛,隐隐闪着光芒。

      这么大阵仗肯定不是单纯找个乞丐,这少年必定有别的身份。陈柏年想出头维护一下正义,却被陈霖年拼命使眼色制止。

      这么多围观的人竟没一个敢吭声,所有人自动让出一条道,那少年垂头被押解着走出人群。

      陈柏年气不过,看一眼陈霖年,又瞪向人群:“你们都不问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所有人都将头扭开,装没听见。那男装美妇也听到了陈柏年的质问,摇头轻叹一声,坐上福特老爷车,在人群中龟速往前开。

      摆明了,她也不想插手此事。

      陈霖年给陈柏年打手势,让他看向人群的一角。陈柏年这才注意到,巷子角落有个身穿月牙白绸布衫的男人,瘦得只剩皮包骨,跟葛大爷在《活着》里造型类似。

      此人由一名仆役背着,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就像是被昂头吐舌的眼镜蛇注视着,陈柏年觉得周边的空气瞬间被冷凝了。

      他轻声问:“那是谁?”

      陈霖年声音有些发抖:“刘锡贵。”

      陈柏年心里一动,再度看向泗水镇最知名玩咖,哦不,纨绔。

      刘锡贵却是完全没把落魄的医学博士放眼里,打了个啊欠,随意吐一口浓痰,懒洋洋拍了拍身下那名仆役。

      仆役转身,驮着他走入那群拿棍棒的家丁。经过那辆黑色福特老爷车时,刘锡贵还朝开车的男装美妇颇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望着刘锡贵渐行渐远的背影,陈柏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当晚,吃过简单的晚饭,陈霖年让柏年兄将那件做心肺复苏时不小心崩开的粗麻褂衣脱下,为他缝补裂口和布扣。

      陈柏年裸着上身,身上披着发黄的薄棉被,与陈霖年隔煤油灯对坐。陈霖年就跟个老妈子似的,一边唠叨一边做针线活。

      陈柏年没理会他的叽歪,目光被面前的竹篾编筐所吸,从摆放的各种针线和碎布料里,翻出一个绣着松鹤回春的刺绣锦袋。

      陈柏年觉得这东西很眼熟,打开锦袋,倒出了一堆底片和一张照片。他立即回想起来了,思绪回到了他十岁时,在泗水镇陈霖年纪念馆里。

      “诸位请看,这是德国徕卡公司于1913年推出的世界第一款135相机。”长相甜美的讲解员指着橱窗里一个破旧的古早相机,对着来宾介绍。

      “传教士詹姆士在泗水河一带传教时,隔两三年就会回一趟英国,带回当时欧洲最先进的医药用品。1916年,他带回了这台徕卡照相机,记录了当时泗水河一带的风俗民情,具有极高历史价值。”

      墙上挂了三十来幅放大的黑白相片,像素糊得掉渣,完全不能凑近细看,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稀疏寥落的村庄,骨瘦如柴的农民,破败半毁的城墙。

      讲解员遗憾地叹口气:“可惜百年中经历了无数动荡,当年詹姆士拍摄的照片估计都已轶失,很难征集回来。”

      有来宾指着墙上照片问:“那这些照片是从哪儿来的?”

      讲解员宛然一笑,指着橱窗里一个四角都已磨破的老旧绣品:“诸位请看。这个绣着松鹤回春的刺绣锦袋,是百年前民国时期的绣品。不过绣品本身针脚粗糙,并不精美,文物价值不高。它的价值在于,陈家去年整理老宅遗物时,意外发现了它,里面放的居然是当年詹姆士拍摄照片后留存的底片!”

      来宾们发出惊叹声:“都过了一百年,这些底片还能冲洗出来?”

      “我们请了北京的专家用特殊技术处理这批底片,确实大部分无法冲洗,幸运的是,小部分仍然有效。我们把照片放大,便是诸位看到的这些。”讲解员指着墙上那些糊得不能再糊的黑白照片解说道,“陈家将这批珍贵的照片悉数捐赠给了我们纪念馆,所以才有了本次特展。”

      参观人群响起热烈掌声,站在讲解员身边的陈家老爷子陈念白激动地连连鞠躬,发表致辞表示感谢。

      他身边的十岁小孙子陈柏年百无聊赖,在纪念馆里到处乱晃,瞥着墙上的照片。照片里有他曾祖陈霖年对着镜头傻笑,看似莫约十岁出头,但那个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又瘦又小又干瘪的曾祖没准比他现在年龄还大呢。

      陈柏年对曾祖毫无兴趣,目光瞥向下一张照片。那是个四口之家的农户站在自家茅屋门前,一对衣衫褴褛满脸皱纹的夫妻各牵一名小女孩,对着镜头拘谨地咧着嘴。

      那对夫妻看上去并无出奇之处,与民国时期大多数老照片里的农民一样,憨厚木讷,身上满是艰苦求存刻下的痕迹。

      吸引陈柏年目光,让他一直仰头观望的,是那对姐妹花。

      在那样的年代,贫苦家庭能养出漂亮女儿的概率微乎其微,何况这一家还养出了两个。两孩子与此刻的陈柏年年龄相仿,身量虽小,五官却颇灵秀,尤其双眸机敏,连糊成渣的像素都无法遮盖。

      陈柏年定定看着照片,思绪在一瞬间似乎穿越百年,仿佛照片上的女孩就站在他面前盈盈而笑,与他并无时空相隔。

      “喂,你一直盯着这张照片在看啥?”

      三十岁的陈柏年神识归位,发现自己所在之处就是陈霖年纪念馆,不过是在百年前。

      他手里拿着那张一家四口的黑白照片。这锦袋里都是底片,唯有这一张是冲印后的照片。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陈柏年立即认出这就是他十岁时看到的那张。

      照片上的姐妹花,他一直有印象。

      “为啥只有底片,别的照片呢?”

      陈霖年用针角挠了挠头:“都卖出去啦。这里老百姓大都是第一次拍照,都挺稀罕的。詹姆士隔段时间去上海总教会时就去洗一批底片,我就一家家送过去收钱。”

      他指着那一半做成病房的西式建筑说道:“詹姆士用来改建这里的钱,大半也是卖照片所得。”

      陈柏年这才恍然。单靠传教很难募集到钱,尤其在一穷二白的中国乡村,詹姆士得用各种方法来维生和建教堂。为人拍照和做赤脚医生,便是他主要的收入来源。

      难怪百年后发现的只有底片,没有照片。

      陈柏年指着姐妹花问:“那为啥单就这张照片留了下来?”

      陈霖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还不是那丫头片子,就照片里大一点的那个。我给他们家送照片时,她爹妈付了十个子儿买下了。没想到等我一出门,小丫头就追着我不放。”

      陈霖年眯眼回忆,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他还记得那个村子叫缪家村。他跟着詹姆士走过那么多村子,很多都不记得了。但缪这个姓少见,加上碰上了这么个难缠的小姑娘,故此记忆深刻。

      如同他遇到的大多数农民一样,这家人也是平生第一次见到相机。这个时候的中国人已经不再有清末刚见到相机时的恐惧了,知道这洋玩意儿不会吸人灵魂。但拍照对他们来说极其珍贵,那是要珍藏一辈子的。

      所以当陈霖年将照片送过去收钱时,那对缪姓夫妇虽然很舍不得,但还是咬牙掏出了十个子儿。

      等他走出这家的破瓦房时,那大一点的小姑娘跑出来向他提了个请求。

      她听说,照片可以印出好多张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请他再印一张。他她爹妈出钱买的那一张要寄给他们家失散很久的姑姑,小姑娘希望自己家也能留一张。

      陈霖年答应了,还是老规矩,十个大子儿一张,他得过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再送来。

      小姑娘却说没钱,希望陈霖年做一次善事。陈霖年拔腿就走。他又不是詹姆士,被人哭着哀求两声就会心软,最后喝西北风的是他师徒俩。

      小姑娘从怀里拿出一个刺绣锦袋说这是她给村里大户接的针线活,用这个来抵照片的钱,大不了她回去挨顿打。

      陈霖年看了一眼,这锦袋料子一般,绣着松鹤回春图,针脚还有些歪歪扭扭,值不了十个子儿,便一口回绝。

      他以为自己拒绝得够狠了,可那小姑娘的轴劲儿比他还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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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一张旧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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