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寒冬》鱼涉川

1、第一章

　　大梁初建，皇帝勤于政务，亲问桑麻。粮仓里渐渐满了，城里的房子越盖越密，甚至看见食店酒肆的幌子和灯笼挂起来，随着风一晃一晃。人肚子里有了食，也不用担心时刻有兵祸，便都有些喜气在脸上。虽有说书先生偶在酒肆里借尧舜之时的旧事哼唧几声“得位不正，上天不佑”，老板总是悄然指指墙上的莫谈国事。平民不知道禁宫里的血光剑影，也看不见中书省一条条令如何发下去，却能在每日路过的官邸门口感到些不同：旧的大人和家眷一夜间就消失了，大门紧闭一段日子后又打开，总有管家模样的人出来招揽短工，忙忙碌碌尘土飞扬一阵子，换了花石家具，换了门匾，换了拴马石，更有事多的连门槛和门扇都换了去，然后就有新的大人和家眷搬进去。

　　钱币换了，保甲也换了人。街坊里剩下几个老人，叫保甲天天的上门看顾。这可是经过了黄巢之乱的人啊。不管他是孤寡还是残疾，官府都造册记录发了钱粮。凡是保里有这样老人的，街坊无不上心，自发的轮流匀点热饭热食，勤快的小媳妇顺手就把老人衣服洗刷了，有太阳时叫家里小子拿个小圈凳放避风的角落，扶着去晒太阳。老人们便点点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就是在这样的小小太平世界里，林家的二女子从白云山的别院出来，骑着马回了汴梁城。

　　林潇是个不耐烦的性子，住在宅子里时嫡母日日教导也只得了个人前忍耐。大了点去了白云山院，学业颇多，早上寅时刚过便起来看经，晚上用过晚膳就念晚经，念完就熄灯锁院。虽然白云山院男女学生俱招，并不因学生是官小姐或公子就区别对待，然林二小姐乃是山长先生亲自点名录取，并且在院中两人一向亲厚，舍监在很多事情上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了。且她的庶母冉氏居然在林潇入学前扮作学生溜进来，考察了一番住宿环境后回去便和林夫人林老爷哭了一场，林夫人当即用自己的体己在山下买了个院子，把宅子里小姐的丫鬟和嬷嬷原班送过去，还有看院的武夫和管马车的马夫，生生在城外搞了个小林宅。此事说来实在尴尬，冉氏以有心算无心，过关时穿着佩戴与学生一模一样，“租”了个学生木牌，且安排嬷嬷望风，小厮闹事，丫鬟应和兼美人计，实在是算无遗策。经此事门子罚薪一月，气的倒仰。但这种事宣扬出来对白云山院和林右仆射家都不好听，于是舍监默默咽下这口气，两边都不再提这一茬。只是林潇入学后进门的核查让她感觉很严格，第一道看学生木牌，第二道由书院的先生轮流坐班，看看脸然后随便问个话，通常是经书上随便找个句子叫人解，解的好不好都可过，可若是解的离题万里先生便存了疑惑要继续盘问了。若是晚到了需由门子核验木牌后带进学室。林潇在白云山院的日子便是早早起来，闭着眼睛由丫鬟们擦脸穿衣，直到早膳端上来才勉强清醒，然后和走读的学生们一起进院。下午念完了午课，或是先生带着这群小少年去学院附近的林子里找个地方讲经顺带摘果偷花，或是有教六艺的师傅来教习。时间到了林潇便打个招呼，潇潇洒洒走出去，自有嬷嬷拿过书箱陪她回别院。每旬休沐两天，她是必要回去城中林宅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两年。这天林潇骑在马上进了城，待上了京城那条笔直的长街便手上放松任它自己走，想起昨天六艺练习时王同学一个开弓没有回头箭，那小箭如流星似闪电直奔离靶子有五丈远的教习而去，扎进了他的大腿。教习脸黑如锅底，随手将小箭拔下扔一旁，拍了拍大腿对王同学说：“多谢郎君年尚小力尚微，只是这准头，不仅横向歪的离谱，竖着也歪的毫无希望。某的大腿可比靶子矮了三尺不止！”王同学先是惊怕，后是窘迫，思来想去唯有掩面疾走。林潇突然想起此事，忍不住嘴角凝了笑意。马儿已是走惯了的，不用驱策便稳稳当当的转入小巷，却是北池子街，往前没多远自己停下不走了。门前板凳上坐着的下人抬头一望立时站起来，向门里先喊了声：‘小姐家来了！“一边满面笑容的上前牵住马，素知这位小姐和其他家小姐不大相同，又把下马凳掇来放上，林潇腿一偏，干净利索的跳下来。不一时侧门里面涌出四五个嬷嬷来，林潇只来得及说一句”马车在后面“，便被个嬷嬷一把薅住，又有一个拽住两只手，再有两个左右贴住，竟是脚不沾地拥进去了。落后一个嬷嬷对门口交代：”马车到了叫他们自去收拾，小姐先去夫人房里请安了。下次再不等咱们就让小姐自己下马，必要告诉夫人知道。”下人吐吐舌头，自又坐回板凳去了。

　　林潇浑浑噩噩被人扶着拽着进了林夫人的房间，只觉比城外纵马晕的多。见了夫人先问了安，夫人笑道：“先洗洗去，又跑马回来的大氅下边都溅上泥了。”又被嬷嬷们带下去了，备好的热水，拿巾子擦了手脸，将大氅道袍俱脱了，换上家常小袄，连鞋袜都换了家常的，拖拖沓沓的走回夫人房间。却见冉氏也在，急忙的行了礼，一个翻身滚进冉氏怀里。冉氏一把抱住，先笑后叹气：“女儿啊，一点都没变白。之前给你的方子在用吗？”林潇撅撅嘴：”用了几天就拉肚了，拿去给先生看了一下，先生说这方子里杏仁放的太多，冬瓜子也不当时只能用干货，还是不用为妙。先生又说我并不算黑啊，若要变白捂一冬不要出门就是。“冉氏拍了她一下：“跟你同窗那些小黑球比当然算好的，你看看你跟娘比呢。”林潇便翻了个身，将后脑勺对着冉氏。冉氏正准备捏她，听见林夫人开口了：“这次去信叫你回来是为了明日长宁公主及笄，皇上放了大家一日的假，又安排了马球大赛，京里年纪差不多的小姐公子都收到了帖子，怕也有相看的意思。你一直在白云山住着，我知道你不爱这些，明天就当玩玩，看看马球也是乐事。“林潇坐起来，正色道：”如此盛事，潇儿愿往。谢谢母亲关爱。“林夫人笑着说：”你先站起来看看。“林潇依言站起，还很自觉的转了一圈。林夫人和冉氏同声叹气，林夫人还是笑，冉氏已经着急了：”女儿啊，你又长个子了，现在你的同学们可有比你高的？“林潇莫名其妙的回答：”当然有啊，孙师兄刘师兄崔教头都比我高，还比我壮，尤其是刘师兄他说他力能举鼎，虽然没有鼎给他举，他每顿吃的饭都够填满咱们山下土地公前面烧纸的香炉。我可实在不如他。”冉氏忍了又忍，终是无法再忍，抬手捏住她胳膊上软肉：“满嘴胡沁！什么大肚汉刘师兄你一个姑娘家和他比！你明日出去见人，衣裳都提前十几天便裁得了，这才多久你竟自又长了点身量！”

　　林潇被捏住软肉，还加上旋转的力道立刻便不敢动了，深怕被捏青了，只能哀哀求饶：“长个这事儿又由不得我，娘不要动气，女儿这就随你去试试，娘莫要使劲，青了可穿不了半臂。“林夫人道：“那在我这边喝了茶吃点心再慢慢试便是。”冉氏才松了手，神色复杂的瞪了她一眼，小声嘀咕：“小时候看你长个子那叫一个高兴啊，在柱子上刻了痕天天看，现在倒是犯愁。衣服倒罢了，你这个子比一些小郎君还要高点，可是麻烦。”林潇不知如何回话，只能默默的盯着桌上的小香炉发呆，林夫人倒来开解她：“只有听说爱个高颀长的，从没听说谁嫌弃过高了，再说咱们潇儿手长脚长，生的这么好，那些个小个子郎君一看倒要羡慕呢。满城的郎君也不是个个小个子，不是还有孙郎君刘郎君崔郎君吗？”此话一出，冉氏先绷不住笑了，林潇见她笑也跟着笑，大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