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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上与山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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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大亮后,沈竹便牵着月满往山顶走,路程远山路也不太好走,北风夹着雪前的冰渣子扑到脸上,对凡人来说这样爬到山顶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两位都不算是真正的人,爬到山顶也只是比平常多花了点时间罢了。
白槎山顶上最显眼的是一棵几乎要耸入云间的树,沈竹说这就是白槎树,树上是银白的枝与叶,树下是一大片平静无波的湖水隐隐泛着蓝光。果然已经有许多动物赶了上来,一些小动物呼哧呼哧地蹲在湖边喝水,不远处还有几位花花绿绿的熟面孔——正是那日山谷里的小花精们。
花精姐妹们也看到了他们两个,高兴地跑来每人给了他们一朵花。冬天大多数花都凋谢了,她们凭借法力还能变出难得的鲜花。“冬天又来啦!希望你们平平安安过冬,新的一年也要心情舒畅,永远享受白槎神的赐福!”
月满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呆呆模样,手里攥着一把刚收的花,沈竹从自己的花里挑了一朵开得最好的粉花,拿着点了下月满的鼻子,然后插进了他的发间。“你真好看。”沈竹盯着月满沾上花粉的鼻头说道。
月满微微睁大了眼睛与沈竹对视,从来没有人夸他好看,或许有但是后面都会加上一句惋惜,可惜道这是一个徒有其表却没有灵魂美人。对视了会儿月满又赶紧移开了目光,或许是沈竹还不够了解他,等以后熟悉了,后面一句未补完的话就会添上了。
月满垂头的同时,一片凉凉的东西掉在了他脸上随后迅速化成了水,山顶的生灵们都雀跃起来。初雪开始落下来了,隐在远处树丛中的飞鸟蜂拥而至围绕着白槎树盘旋,被密密麻麻的鸟群围绕的树顶上,莹莹的白光越来越亮,鸟群散开的瞬间,一只雪白的神鸟出现在了树上。
不愧是白槎山的山神,神鸟的羽翼就快要垂到了湖面上,双翼展开的话几乎可以覆盖整个水面。月满正估计着这双羽翼到底有多大,山神就展开了她的翅膀,引吭长鸣,翅膀扇动的气流卷起了空中飘落的雪,漫天的雪花盘旋飞舞,散发着微亮的光。万川湖在神鸟展翼时倾刻便结上了厚厚一层冰,大家都走到了冰面上,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此刻的激动,在这场盛大的雪之舞中互相拥抱载歌载舞。沈竹掖了掖月满身上披风的毛领,也牵着他慢慢走到了白槎树下。
“这是一场祝福的雪,山神祝福每一位山民来年健康平安、诸事顺利,祝福白槎山的一草一木都生长茂盛。”
“也会保佑你今后不遇伤心事,逢凶皆化吉!”
月满在沈竹的牵引下伸手摸到了白槎树的树干,手心感受到的是冰凉且粗糙的树皮,手背上是身边人温热的体温,他转头看着沈竹的眼睛,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典礼结束后,山中精怪们一溜烟就都不见了,估计都在忙着自己过冬的事情,因此下山的路上也格外的安静。月满手里拿着花仙们送的花,身上披着山顶落下的雪,手还是被沈竹温热的手掌牵住,与月满在仙界曾经参加过的各种盛典相比,这场典礼是朴素的,甚至它的环境可以说是艰苦的,仙界的聚会可以算得上是奢华了,但从前月满都只是跟在主人身后服侍,偶尔能和萧宛一起,在仙君的默许下,偷偷吃点桌上的糕点。但这次,他也成为了享受盛典的人,可以和大家一起祈求祝福。他是没有家人的兔子,但在这白槎山好像真的拥有了一个可以安心享受幸福的家。
其实触摸白槎树的那一刻,如果白槎神真能感知到人内心的愿望,那么他内心唯一的声音就是:希望和沈竹、和山里的大家,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一场雪落下来,冬日的寒冷愈发的明显了,这样的时节,山下药铺的药又需要补货了,月满也很好奇山下凡人的城镇到底是什么样,听说沈竹马上要下山后,就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竹,有人陪着下山沈竹哪能不愿意,大手一挥就捞着兔子一起下山了。
受北面的白槎山遮挡,山外的城里并没有大雪降下来,但是冬日里的严寒仍旧是难捱的,即使是整日烧炭的富贵人家也冷得够呛,更不必提连一件像样的棉衣都没有的穷苦人家了。到了冬日,医馆的病人就格外多了起来,用药需求也远超平日,每年这个时候沈竹都会进城来,去城内最大的医馆送药顺便帮忙义诊。自从冬日庆典过后,月满就完全恢复了,再也没有失控变回兔子,正好可以跟着沈竹一起下山。
这是月满第一次进入人的城市,人虽然力量弱小,生命也短暂,但是人们创造的文化却在仙界也影响深远。城里的亭台楼阁远看大气磅礴,近看细节繁多。街上行人的衣裳也各有设计,形制大体上一致但每一件又都独具巧思。女子的发髻格外显眼,有冲天的,有垂坠在耳后的,虽然仙界的也热衷模仿人界的时尚,但是神仙总是有许多关系天下苍生的重任,再加上大多数神仙都已经修炼到不食烟火,挥手成衣的境界,自然也鲜少有仙会将精力放在琢磨衣食住行上面,当然月满的朋友萧宛是个例外,她异常执着于追求人间美食。
一进到医馆里,果然就见医馆里的大夫和学徒都忙得脚不沾地,放药的抽屉都没有关上的时间,沈竹找到开这家医馆的老先生,把这次带来的一批新制好的药材交给他,交接好后,他叫月满先待在医馆里自己休息,又赶忙去给老医师帮忙诊疗去了。月满也不好意思麻烦医馆里的人,就自己找了个座位坐到了角落一边漫无目的地观察一边等着。
沈竹在人群中与在山中的行为有所差别,说不上来具体的差异,但是月满隐隐地能感受到沈竹身上与平日里的不同之处,比如他依然充满热情但尽量避开和人类的深入交谈,他关心每一位患者的病情,却只是按部就班提供医药的救助。这些看似都很正常,但见过他在白槎山中的生活状态就会明白,他是一个富于同理心与助人热情的精怪,这种恰到好处的疏离与他的天性格格不入,他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至少对于白槎山的大家他都充满感情。
月满在天宫之中时,常常听说过有仙子贪恋人间的红尘,私自下入凡间,最终触犯仙界条例罚尽修为,还有轰轰烈烈的人仙恋最后结局惨淡等等传闻,仙界的规矩不算繁琐,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神仙多多少少都不喜受约束,但唯独对于仙与人的接触非常的谨慎。
神仙身负神力,于是也承担起了守护世间秩序于安宁的重任,这自觉的责任使众仙天然地高于凡人一等,他们既不屑于与人深交,也不敢贸然深入凡间扰乱了人界秩序。
他觉得沈竹在行医救人时也与那些神仙有些微妙的相似,只是他与人不可避免的有更多的交流。
不知不觉月满就盯着沈竹看到忘了时间,沈竹收拾好药柜后,抬头见他傻愣愣地盯着自己看,轻轻一笑,慢慢走到月满前面给他掖了掖滑下去一角的披风。
“盯着我这么久,有什么收获吗?”他问。
月满轻轻一眨眼,不好意思地将目光滑向了别处:“收获还不错。”
告别了医馆的老师傅后,沈竹拎着又鼓起来的钱袋子带着天上下来的小兔子去酒楼吃新鲜菜饱餐了一顿,城里的食物可比山上要丰盛精细得多,月满细细品尝后,又将其中风味上乘的几道菜默默记了下来。沈竹见他这么用心钻研菜谱,以为他要下决心开始练习下厨,“不用急,条件允许的话我做菜也很不错的,做吃食还是交给我吧!”
月满摇了摇头,“并非是想下厨。”只是想到有位好友,一定会对这些菜式很有兴趣。
沈师父在城里有一座房产,在西边的小树林附近,据他说是他修得仙力脱离凡俗前在人间购入的,只是现在他隐居山林,城里的房子也就空闲了许久,只是后来沈竹每次下山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就暂住在这房子里。
月满跟着他走进了院子,看着他利落地打扫干净了住的房间,自己完全插不进手就已经被按坐到了床榻上,月满觉得自己或许应该也动手帮帮忙,只是沈竹细心又周到,生活中所有想到与想不到的事情他都能安排妥贴,正想到这就见沈竹突然一拍脑门说道:“啊呀,我好像忘了这个院子很久没来住,没有储水,今晚的洁身沐浴可怎么办!”
月满看着他难得的红脸,不禁觉得莫名的可爱,于是轻轻地说:“无碍,用法术稍做清洁就可以了。”
“不成,今日忙着赶路和问诊,我闻起来是不是像放了两日的菜了?”说着,沈竹用力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做了个嫌恶的表情,然后把衣服凑到月满跟前堵着让他闻。
其实没有什么味道,沈竹道行也不浅了,不至于和凡人一样,只是竹香更淡了,其中掺了点潮湿的味道,应该是衣服被雨水和夜晚的寒露打湿了。但沈竹非得说气味难闻,不以水清洁便难以忍受,抓着他就出门朝西边的树林走。
月满随着他走,却见他径直走到了一棵两个人都抱不住的歪脖子大树底下,“这里有我的宝藏。”他边挖边朝月满眨了眨眼。月满犹豫了一下,还是对这土里的宝藏生了点兴趣,也蹲下来帮忙松松土,挖出来看明白后,却是一坛看上去就很有年头的酒。
“这是很久以前埋在这里的了,”沈竹拍了拍坛子表面的泥土,“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下山呢……”
月满见他话止于此,就跟着摸了摸酒坛,凉凉的,带着寒气与湿气,他听说过这是人间的一种饮品,凡人常常靠饮酒或发泄情感或逃避现实,也有人以饮酒为乐,不知非人的妖与仙饮酒是否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两人用法术将酒收入囊中后,继续往林子里走,又收了用以洁身和涣衣的溪水,正往回走时,月满隐约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呻吟,寻常人在夜深人静的野外听见这声恐怕得惊恐一阵,但在场的两位皆非凡人,更不惧鬼怪。
月满拉了拉沈竹的袖子,沈竹示意他走在后面,慢慢循着声音往杂草堆里找,一扒拉开野草藤就看到下面一张鼻青脸肿,眼睛挤得看不见的血淋淋的脸。“呃……救命……啊”那人见他们发现了自己,不能动弹的身体激动得连手指都要抖起来了,“大善人……救……救我”
他们把坑里的人拉了上来,那人颤颤巍巍地站稳了,拿袖子一抹脸,朝他们道了谢。“我还以为,我这把老骨头今日就要折在这里了,”他仔细瞧了一眼救自己的人,又道:“夜深人静,这片林子难得有人进来,多亏两位有夜游的雅兴,否则……”
沈竹并不多搭话,简单地嘱咐了老伯一声就继续带着月满往回走,老伯却一拐一拐地跟了上来,月满疑惑于这人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于是干脆回头问他:“你还不回去养伤吗?我们也要回去了。”
老伯嘴张张合合,还是问了出来:“请问二位是住在前边的沈府内吗?那座院子很久没有人居住了,二位公子是沈府的后人吗?”
这个问题月满确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是一路跟着沈竹走来的罢了,便朝沈竹看去,沈竹见他疑惑,轻笑了一声,说:“这确实是祖辈的家产,不过我们已经搬去别处多年,这次也只是来此处暂住歇脚。”
月满点点头表示就是如此,突然又想到这不是沈竹师父的房子吗?再说沈竹是山中精怪,无父无母,怎么会在人间有亲人?旁边的老伯却似乎比月满还要激动,他一把抓住了沈竹的袖子,嘴里念叨着“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月满问他。
老伯佝偻着身子回答:“难怪,我见这位恩公如此面熟。说起来我说不定还见过你的长辈……”
“夜深露重,老先生您还有伤在身,还是早点回家休养吧,我们就此别过了。”沈竹似乎并不对老者后面的话感兴趣,嘱咐了老人一句就牵着月满继续走了。
月满乖乖的跟在后面,也不对这件事深究,倒是沈竹憋不住了,走到院子里后突然回头,说:“月满,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回避他的追问吗?”
月满愣愣地地眨了眨眼,顺着他说:“为什么啊?”
在妖怪里沈竹还是尚且年轻的年纪吧,又和师父常年住在白槎山,和这一把年纪的凡人会有些什么恩怨情仇呢。
“他说见过我的长辈,其实那就是我。我几十年前在城里办事,也是住在师父的宅子里,机缘巧合救下了他的父母,他们热情善良,为我在人界生活提供了很多帮助。”沈竹把两坛酒拿出来,擦了擦缸上的泥。
“两夫妻不仅不害怕我非人的身世,多年来还一直把我当做亲人对待,但他们天生子女缘薄,难孕子嗣,我为了报答他们多年的善待,在白槎山的仙池边栽种芣苢草。芣苢草有助于妇女孕子,再加上白槎神的祝福,老爷夫人果然不久后就怀上了孩子。”
“那孩子就是刚刚那位老人吗?”
“不,那孩子最终没能长大。或许他们注定是不能有后代的,因为我插手有了孩子,却反而陷入了痛苦……”
“他们老来得子,初时欣喜至极,但孩子自满月起就疾病不断,四岁还难以站立,缠绵病榻,连带着夫人的身体都每况愈下,母子双双不久于人世。我明白了这是命数,我无力挽救,这反倒让他们家人恨上了我,他们联合邪道士欲制住我再炼我精魂以起死回生。”
“从未听过还有起死回生之术,即使是老君的仙丹,也办不到这一点吧!”月满眼睛都瞪大了,不由得感到荒唐至极。
沈竹苦笑一声:“对啊,他是被蒙骗了,我说服不了他,最后是师父及时赶来将我带回山,等我再回来时,他们家里已经人去楼空,听说是老爷被妖道挖心而死,家里的财务也被洗劫一空。刚刚那位老人是曾经府里管家的儿子,他儿时见过我,想来还记得我的模样。”
第一次与人交心就落得这样的结局,月满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人,这件事或许已过去了这么久,若不是今日提起,沈竹都已经将它彻底尘封在记忆里了,但是初入人间的妖精因着这场遭遇,或许永远地改变了与凡人接触的心态与方式。
“不过至少凡人酿酒很好喝。”月满敲了敲桌上的酒坛子。
“是啊,哈哈,小兔子你很会安慰人嘛。”沈竹放声笑了出来,变出两个小碗,各倒了一碗酒。
“这酿酒的法子还是当时在那两夫妻家里学会的,他们封好酒缸之后,将其埋入地下,等时间到了,再挖出来品尝,埋的时间越久,酒越醇香。喝一杯,就有飘飘欲仙之感,多喝几杯,就一切烦恼皆消了。”
月满听他说得这酒功效这么神奇,双手捧着碗一口一口地抿完了大半碗,等沈竹介绍完这坛子酒,再一看,兔子手里的碗都空了。月满的脸红红的,眼神都发直了,兔子成仙了也会被酒给醉倒。
沈竹见他半垂着眼,睫毛的阴影映在脸上一颤一颤的,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眼睫,月满似乎是觉得眼睛痒了,脸朝旁边一躲,热烫的脸颊就正好贴上了沈竹的手掌心。
手心触摸到的肌肤又热又滑,还软软的,叫人不由得想蹂躏一番,沈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只是指腹才在肌肤上用力一摩擦,就带出了几抹红印,叫人不忍下手。这时面前的人呼吸的气流又通过唇齿之间吹拂到了沈竹手上,他大拇指一抖,就摁在了月满沾了酒而湿润的唇瓣上。
“嗯……”月满正好这个时候皱了皱眉头,然后轻轻打了个酒嗝。
沈竹如梦初醒,一下站直了,在衣服上狠狠蹭了蹭手指,见月满还是一副醉得人事不省的样子,叹了口气,用打来的水给他擦了擦脸,认命地扶着人上床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