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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何处相思明月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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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一个晴朗的月夜,司马道福的床帏被风微微吹起。室内点燃了一炉建宁香,窗子半开着,可以遥望下弦月。
驿站四周都是静得,竹林时而有一阵风起。有人刻意压低了脚步声,有人则大摇大摆地坐在房檐上。
“你在这儿做什么?”铅素飞身上去,坐在了桓玄旁边。
后者正把玩着一只竹笛。
“月光正好,赏月喽!”他漫不经心地看看月亮。
“你不去保护公主,反而在这里赏月?”她气结,立刻就要走。
“急什么,那人还要再观望一下呢!”
铅素更加慌张,飞身跳下去,藏进了屋后的竹林间。
竹林又是一阵沙沙声,桓玄的膝盖撑着手臂,玩味地看着下面的景象。
他听见飞鸟惊起的声音了。
桓玄迷起眼睛,将竹笛放好,手腕摸出了一柄短刀。
窗子被人推开,一个黑影翻了进去。他冲着床帏就是一刀,可是刺下去的那一瞬间,并未见血。
“等你好久了!”司马道福从月亮门后走出来,趁着月色,她看到那人蒙着面,一柄匕首紧握在手中。
看到司马道福后,那人拿着匕首就向她冲去,可匕首未近司马道福的身,就已被一把长剑挑开了。
桓济素白的身影挡在司马道福面前,长剑直指黑影:“你可知,谋害公主是多大的罪?”
“糟了!”那人看到桓济的一瞬间,便已知自己中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翻出了窗子。
而此时铅素就带着一众死士等候在外面。见到黑影飞出来,她挥挥手,死士便惊弓般现出眼前。
那人的双目微微打量了一下,眼见来人要将他包围住,他忽而转身,飞身上房,顺着房檐跑了几步。
“老哥,聊聊?”桓玄的脸上戴着面具,嘴角轻笑,活动了几下手腕。
“阿远,别废话,赶紧把他拿下!”铅素说着,也跟着飞上了房檐。
“着什么急。”桓玄懒懒地抱怨了一句。可那黑影却出了招。
匕首冲着桓玄而来,他轻轻偏过身子,躲过了这一击。
那人抓准时机向前跑去,而桓玄此时才慢悠悠地从袖口里掏出一枚弹丸,向着他的脚腕弹过去。
那人吃痛,脚步慢了几分,桓玄的手便搭在了他肩上。
“下去坐坐?别着急走嘛!”
那人一把甩开桓玄的手,又跟他过了几招。铅素在旁边看得着急,长剑也拔了出来。
两人的进攻,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正要飞身下去,结果一落地,南康长公主带的府兵就团团围住了他。
“刺杀公主?你好大的胆子!”南康长公主冷笑一声,双手端在身前,眼神中透出些桀骜感。
“把他脸上的东西拽下来!”此时几个府兵压着他的手臂,一人拽下他脸上的面巾。那人抬起头来,双目睁得滚圆,眼中的红血丝带着泪,看向南康长公主的那一刻,她的双腿颤抖了一下。
“你...”南康长公主由侍女扶着,她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兴男,许久不见。”那人惨笑一下,不敢去望她的眼睛。
“岱衡。”南康长公主的泪水一下落了下来。
司马道福和桓济姗姗来迟,见到这一幕,谁也没敢上前来,面面相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南康长公主偏过头去,速速擦干了眼泪,挥退了府兵,就留下那位刚刚的黑衣人还立在原地。
“你为何要杀道福?”南康长公主克制住了刚刚的哽咽,此时立在月光下,惨淡的脸似阴雨天的云遮月。
“当年那件事,就是她父亲进言。不然,你何故要嫁与桓温那老匹夫!”他怒吼一声,额头上暴起了青筋。
那时,司马昱还未登上皇位,只是闲散王爷中出众的一位。可士族间相勾结的状况越发严重,桓温的势力也逐年扩大,皇家为了制衡桓温,想出了联姻的策略。
“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你现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南康长公主颤抖着质问他。
“当年,当年若我不嫁,父皇如何平衡桓温的势力?”
“宫里不是只有你一位公主,为何偏偏就是你?还不是司马昱,他为了一己私利,劝着太后娘娘舍下你。不然,我们又何须走到如此?”温岱衡立在月光下,多年的熬打让他的背脊已有些微弯。
“但是道福,她是我的亲侄女!你休要动她!”南康长公主咬着牙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有泪痕,眼眶子里总有一滴泪泫然欲滴。可是她依旧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温岱衡鬓角的白发。
“我也要让司马昱尝尝失去的滋味!”
南康长公主笑了:“司马昱?他这个人眼里只有权势,亲情对他来说,不过是用来达成目的的工具而已。”
“岱衡,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道福替我受过啊!这孩子救过我,是难得的良善之人,就当你可怜可怜我,留这么一个亲人在我身边吧?”
“他们天家,怎么会有良善之人?兴男,你还对他们抱有希望吗?”
“我也是司马氏的人。”
“你和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南康长公主喃喃一句,忽然大笑了两声,“不一样,不一样,我早就和他们是一样的了!父皇逼迫我嫁给桓温,司马昱登基后,又用我来牵制他,为了控制他,司马昱逼我害死他的小妾,只为桓温能够安心将爵位传给我的孩子!李氏,那么楚楚动人的孩子,本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却因国破家亡,落得个惨死异乡的下场。”
“岱衡,你我都是一样的人!我们生错了时代,乱世里,安有栖身之地?”
躲在房梁上的桓玄很想冲下去质问她,这么些年,她是否亏心?
可是南康长公主凄冷的笑弥漫在夜空里,他终究没有冲出去。
司马道福和桓济则立在回廊深处,黑暗笼罩在二人身边,桓济紧紧攥着司马道福的手腕,通过那温度使她安心。
温岱衡望着司马兴男,想起他们儿时一块放纸鸢的情形来。当时司马兴男作为嫡长公主,一双眼里充满了明媚与骄傲,她通身的气派是那么华贵,可是每每见到他时,脸上总泛着绯红。
“岱衡,你怎么才来?”
温岱衡笑着行礼:“公主恕罪。”
“本公主不要你说恕罪,我要罚你明日给我买桃花酥吃!”
“御膳房佳肴无数,公主怎会喜欢吃桃花酥?”温岱衡不解地看向她。
“因为是你买的,本公主喜欢吃你买的东西。”司马兴男拽着他,“快些走,今日风正好,陪本公主放纸鸢去!”
可是一晃,这明媚的小公主鬓边也有了白发。
二人久久没有开口,就那么对望着,司马兴男的眼泪落在了地上。
“若有来生,我不做公主了。”
温岱衡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也不入士族家。”
“你走吧。”南康长公主望着他的脸,最终道。
温岱衡转身,司马兴男却忽然喊住了他:“岱衡,是我对不住你。你...好好活着!”
温岱衡没有转身,背对着司马兴男,他悄悄擦去了眼泪。
“公主,保重!”他飞身上了房檐,慢慢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南康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执拗地望着天空,可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滑下来,尽数落在了她的衣襟。
那天他们沉默着,桓玄坐在房梁上,铅素蹲在地面画圈圈,司马道福和桓济于黑暗中对望,南康长公主,也就是司马兴男立在中庭,望着残破的月亮。
次日一早,众人便启程。南康长公主的眼眶红肿着,司马道福识趣的没有问她缘由。
可南康长公主却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开口问道:“福儿,你也快要及笄了,想来你父皇也将要为你指婚,趁着他还没有决定之前,姑母就想问你一句,你可有心上人?”
“姑母。”司马道福瞬间红了脸,且她的语气里,还充斥了一丝惊讶。
司马道福没有想到南康会这样直白的询问她。也是,按着铜镜里的样子,她应该是被暗算嫁进了桓家。
那时候南康长公主和司马昱沆瀣一气,串通好要她入桓家,继续牵制桓温一脉。可如今,南康长公主竟然会问起她的意愿。
一切开始脱离了铜镜,这让司马道福心下有些不安。
而南康长公主只觉她是害羞,拍着她的手笑道:“要是没有想好,二郎怎么样?若是你能嫁进桓家,有姑母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司马道福的脸更红了,她不自觉低下了头,手里摆弄着手帕。
“这样的事,姑母问我做什么?”
南康长公主见她并未抗拒,心中一喜,但又叹了一口气道:“姑母不想你走我的老路。若是能择个你喜欢的夫婿,也不枉了这之后的半辈子。”
司马道福渐渐抬起了头,她很难想象,南康长公主会对她说出这句话。
“孩子,你若不愿意,姑母绝不会勉强你,只待你寻得如意郎君,姑母怎么也要让你父皇成全了你!”
南康长公主的语气坚定,她紧紧握着司马道福的手,说道。
“但凭姑母做主。”司马道福细细地回道。
而这个答案却是让南康长公主有些惊喜,她拉过司马道福,又确认了一遍:“好孩子,二郎这孩子文不成武不就的,但从小他就对你和旁人不同。二郎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看出来,他心里有你。”
司马道福心里甜丝丝的,微微点了点头。
桓济在车窗外听着,赶忙压住了嘴角的笑意,可想了想还是没有忍住,嘴角径直向着耳根弯去。他望着前方茂林修竹,更觉心旷神怡。
是以南康长公主回到公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请太后赐婚。
司马道福与桓济并肩跪在下首,太后头戴凤冠,慈眉善目地看向二人。
“好哇,好哇,两个孩子自小就是见过的,如今能够在一处,好啊!”她笑着对司马道福招招手,司马道福伸过手去牵住了太后。
“福儿从小就是我看大的,如今能嫁去桓家有你姑母照看着,老身放心!”
司马道福对这位太后却是有些好奇的。因为在那面镜子里,并未过多交代她的结局。况且当今太后并非父皇的亲生母亲,而是南康长公主的母亲庾文君。
是以司马道福乖巧地福身,看着太后赏了她许多东西,又拉着南康长公主说闲话。
这才是一家人的样子。司马道福看出了南康长公主眼底的散漫,这是她在会稽没有的神情。
只有在自己母亲身边,才能做到如此吧?司马道福眼眶有些红,开始思念徐淑媛。
晚间,太后赐婚的消息传遍了宫中每一个角落,司马昱特意唤司马道福去说话,坐在书房里,她望着司马昱的神情,活像一位慈父在替自己的女儿担忧。
可是司马道福心里只有冷笑。他的戏到底太足了些。
书房燃着一炉龙涎香,香烟慢慢的在空气中散开,司马道福微微笑着,对司马昱道:
“父皇终日劳累,定要多注意身体才是。福儿也不在此烦父皇了。”
司马昱点点头,对内侍道:“好生送公主回去。”
司马道福便行礼,退了出去。
沿着宫道而行,走到御湖边时,忽而听见一阵嬉笑声,抬眼望去,看到水阁之中,鄱阳公主正对侍女说道:
“那个贱人生的女儿也配太后亲自赐婚?不知道使得什么手段,竟然让长公主都对她青眼有加。我看啊,她是足足学了那个贱人的狐媚劲!”
内侍瞥了司马道福一眼,他感觉下一秒司马道福就要冲上去骂人了。
但司马道福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水榭,放缓了脚步。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教出来的?身为公主,竟然公然在此说自己妹妹的闲话!”
底下人听见声音,纷纷跪在了地上:“见过长公主!”
只见南康长公主身后跟着二十人,各个手提宫灯,将御湖照得亮如白昼。而她发间虽未有繁饰,周身的贵气给人以十足的压迫感。
司马道福停下了脚步,而南康长公主却径直向着她走来了。
她牵住司马道福的手,轻轻拍了下,低声对她道:“不用忍让,姑母为你做主。”
她牵着司马道福走到了鄱阳公主面前。
“老二,你平常就是如此背地里说自己妹妹闲话的吗?”
鄱阳公主脸一阵白一阵红,只能行礼回道:“姑母误会了,我也就是开玩笑而已。”
“开玩笑?”南康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是,是...”鄱阳公主抬眼瞥了司马道福一眼,此刻面对南康长公主,她一下就结巴了起来。
南康长公主不说话,只是坐在水榭之中,一双眼睛审视地望着她。就这目光便让鄱阳公主浑身冒冷汗。
良久,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姑母,永成不敢了。”
南康长公主却握住了司马道福的手:“福儿是我们桓家的儿媳。你说,若是我在外听见有人说她的不是,会不会理解她在打我们桓家的脸呢?”
说罢,她俯下身子来,勾起了鄱阳公主的下巴。
后者吓得浑身都在颤抖,她极力的摇头:“姑母,永成并非此意。”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理解的就是这个意思。”南康长公主一把甩开了她,鄱阳公主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边摔去。
“这是最后一次。”她说完,鄱阳公主连忙叩首,推出了水榭当中。
南康长公主瞥了一眼旁边的内侍,对他挑眉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你大可如实回禀给皇帝。”
内侍吓得也跪在了地上。
司马道福见状,忙解围道:“姑母怎么会来这儿?”
南康长公主握着她的手,满是焦心:“我若不来,你不是要被老二欺负死了!她母亲李陵容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生下来的女儿也是如此。”
司马道福内心想笑,她记得这句话原本好像是骂她的。
但此时,看到南康长公主如此为她出头,司马道福内心更是愧疚。
曾经,她差点亲手杀了她。
想到桓济,司马道福不禁涨红了脸。幸而月色晦暗了起来,南康长公主并未多言,叮嘱她快快回宫。
司马道福去了徐淑媛的临泉宫,此时她的母亲也得知了太后赐婚的消息。
徐淑媛不禁流泪:“能得太后赐婚,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这桓家,毕竟处在风口浪尖上。娘怎么能放得下心!”
司马道福只得安慰着。
而刚刚送她回来的内侍,此时已经站在了司马昱的书房。
“当真如此?”他听完内侍的回禀,脸上露出了愠色。
“这个南康,仗着桓家还作威作福到宫中了!不过鄱阳确实被她母亲教坏了,能得这样一个教训,希望她以后也能长进些。”司马昱饮了一口茶,微微缓和了神色。
“陛下,那南康长公主,陛下意下如何?”
司马昱叹了一口气:“我能如何,桓温如今声势这样大,岂是轻易可以动的?只不过我倒是好奇,福儿是如何能收买了南康的心?”
内侍回禀道:“听闻在会稽,三公主冒着流民乱去了桓家为长公主送药,这才救回了长公主一条命。”
司马昱的眼睛微微眯起:“这个老三,当真让我意外。”
“那陛下?”
“不必管她们,如今既然老三如此能干,朕自要给足她体面。”司马昱转动了一下眼睛,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