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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云黄鹤道人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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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道福的羊车一路驶入城东,穿越十里的竹林,停在了晴川山庄的门口。
这是司马道福十四岁生辰时,司马昱送给他的礼物。当时司马道福不解,为何司马昱要巴巴为她在会稽城建山庄,不过此刻,她似乎有些明白司马昱的用意了。
他对于司马道福的婚事从来不是临时起意,也并非因为南康长公主的毒计,而是二人早早商议好了这一切,只逼得司马道福就范而已。
“父皇、姑母,呵,天家何来亲情?”
只怪她身在此山中,看不清人心罢了。
司马道福笑笑,抬眼望了望头顶的匾额,那四个大字还是司马昱亲自题写,足显她余姚公主的荣宠。
停顿了半刻,司马道福抬手,由秋兰扶着踏进了山庄的大门。
入门处,是白玉栏杆围成的锦鲤池,内里百条红鲤摇曳于菡萏丛中。中轴线处是汉白玉的石桥,平整而开,直面前头的正厅。两侧是抄手游廊,遍植紫藤,此刻佳木成荫,倒分不清是游廊的棚顶,还是花木的清阴。正厅处悬一幅字轴,书写一首曹植的《公宴》,落款处的提名乃是郗愔,其书法造诣与王羲之不分伯仲。十把八仙椅,正坐旁摆着两盆兰草,透着纱窗,总渡着层金边来,再有二十盏梨花琉璃灯分布在各个角落,同时点起,可比肩白昼。
正厅之后又是一片花园,太湖石的假山堆叠起来,中有暗道可穿越湖面,两旁花树丛生,几株金桂更是年代久远。
四进的院落依山而建,这背靠的府山种满了梨花。落花时节更是纷纷如雨,算是山庄一景。
司马道福的主卧提名明月楼,是依照她在宫中的院子而建,为的是怕她思乡,特意复刻而成。此时卧房早已收拾妥当,司马道福走近去时,还能闻见香炉之中的建宁香。
“把这香炉撤去,去外面择几只牡丹来插瓶便是。”
秋兰疑惑:“公主从前不是最爱建宁香?”
司马道福懒懒的倚靠在美人塌上:“舟车劳顿,闻这味道让我头晕,还是端来些新鲜瓜果,充作香料便是。”
“是。”秋兰俯身出去。
朱华看了看日头,对司马道福道:“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奴婢去安排晚膳。”
“不必忙了,我也没什么胃口。”
“那,奴婢给公主蒸一笼蟹黄汤包,再烧一碟笋丝好不好?”
司马道福笑道:“你的手艺自然是好的。”
朱华笑着应下,跑去了膳房。此时铅素立在门外,房间里只留下了司马道福一人。她闭上眼睛,仔细梳理着铜镜中的事件。
恐怕明日,就要再去一趟紫云观了。
晚间她早早躺下,却没有睡意,看着朱华守在屏风外,司马道福翻了个身。
次日,她起了个大早,只着素净装扮,备车去了紫云观。
众人只当司马道福前去还愿,可谁料她在路上,却执意要求掉头,直直撞上了郗家的羊车。
郗道茂被震动了一下,由南嘉扶着出来查看情况,便见到了司马道福的声音。
“见过余姚公主。”郗道茂微微俯身,对司马道福见了礼。
“可是郗家妹妹?”司马道福从羊车上下来,牵住了郗道茂的手,“我这车夫技术不精,惊扰了妹妹的羊车,真是罪过。”
郗道茂客气地回道:“公主不必如此说,羊受惊,原是常有的事。”
她说话声音真温柔!司马道福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而此时郗道茂还戴着幂篱,司马道福看不到她的样子,只能又寒暄了几句,表明过些日子邀她一叙。
郗道茂点点头,将要转身回羊车,便扫见司马道福的羊车旁,立着一位女郎,穿一身白色直缀,手里抱着一柄长剑。
见郗道茂的目光投过去,司马道福立刻唤道:“铅素,扶郗家妹妹上车。”
铅素不理解,为什么公主要做舔狗,却用自己卖人情。
但她还是伸出了手臂,让郗道茂扶着上了羊车。
走到车上时,郗道茂忽然转身,问了一句:“你唤作铅素?是哪两个字?”
“铅华的铅,素净的素。”铅素答道。
“这名字很衬你。”郗道茂笑着进了羊车。
铅素冷着脸回来,看到司马道福的目光仍停在郗道茂的羊车上。对于司马道福这样的行为,铅素是非常不屑的。虽说男子断袖之事常有,可公主这件事如果传入皇帝耳朵中,是绝对会龙颜大怒的。
但她没有说出口,第一是因为她只是一个侍卫,第二是她的冷漠人设不允许她多嘴。
看着郗家的羊车没了踪迹,司马道福才回过神来,两步迈上了羊车,吩咐车夫道:“快,抄小路去紫云观!”
车夫一脸怨念的驾驭羊车,对于公主刚刚让他背锅的行为非常的不忿。所以一路上他专挑带石子的小路走,把司马道福的五脏六腑都快颠出来了。
她捂着胸口抵达紫云观门口,瞥见了谢家的羊车,只不见郗家的身影,心下松了一口气,带着朱华一路去了后院。
“公主,您不是来还愿的吗?”朱华一脸震惊地看着司马道福。
“嘘,本公主不信道。”司马道福站在通向后院的月亮门处,偷偷往里望了一眼。
“啊?”朱华疑惑着,嘴巴就被司马道福捂住了。
门里传来尖锐的女声,熟悉的话语让司马道福微微笑道:“那铜镜果真没有骗我。”
后院的竹林处,桓卿正奚落着一位小道士。
“哎呀,倒是苦了你,这原本可以用来清谈的嗓音,此时只能发出最愚蠢的叫声。”
台词都对上了!司马道福暗自观察着这位小道士,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件青竹月的道袍,眉眼冷峻,却是有些神似桓温大将军的。
“好生热闹啊,想不到本公主还能赶上这一出好戏?”司马道福见时机到位,抬脚站在了月亮门处。
桓卿惊讶地回头,见到司马道福,脸上立刻换了笑容:“公主表姐!您怎么来了?”
她伸手就要来挽司马道福,可后者一闪手臂,避过了她。
桓卿悻悻地笑了一下,随即眼珠一转,凑在司马道福耳边道:“表姐,你可知这小道士是什么身份?”
司马道福有些想笑,桓卿这是想用自己地手向南康邀功啊?
她看向桓卿,眼中充满了悲悯:傻孩子,这是你亲哥啊!
但此时桓卿还未知道真相,不,在司马道福看来,此时的桓卿还没有接受过社会的毒打,即使自己告诉了她,想必她也是不会相信的。
“我自然知道他的身份,可你知道你的身份吗?”司马道福冲桓卿一挑眉,倒让她有些吃惊:“表姐,你在说什么啊?”
司马道福白了她一眼:“少跟我套近乎,以后见到我,要行大礼,记住了吗?”
“表姐?”桓卿从未受过这样的对待,此时眼眶已经有些微红。
“你是记不住?还是听不懂人话?”
“是,公主。”桓卿规矩地跪在地上,行了个礼。
司马道福根本没有看她:“赶紧远离我的视线。”
“是,表姐,哦不,公主。”桓卿灰溜溜地走了。
司马道福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发,此时她觉得自己比那时候的郗道茂还要帅气三分。
视线回归到小道士身上,司马道福见他警惕地打量着自己,也不多说,从袖口掏出一个瓷瓶来,递到他的手上。
“这药是治疗你的嗓子的,快些吃,吃完我有话问你。”
小道士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药瓶紧紧握在手上,却不肯吃下去。
“我这人讨厌跟人废话,桓玄,我知道你自小跟随桓冲学武,因为你是李氏的儿子所以南康长公主一直记恨于你,想要下手却因为桓冲没有成功。我还知道桓卿是你亲妹妹,现在被南康长公主利用。你要是再不吃药,我明天就弄死桓卿!”
桓玄震惊了。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子,觉出了一些危险的气息。
但同时,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司马道福的目的。
说着,桓玄抬手将一颗药丸扔进嘴里,生生咽下去,又跑去身后喝了一口灵山泉水,回到司马道福面前时,他已经能开口说几个简单的字了。
“你...为什么?”
司马道福明艳的脸庞上勾起一抹笑容来:“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二人立在竹林处,脚下落满了去岁干枯的竹叶,东风扬起的碎叶飞舞半晌又落回原地。
桓玄听罢司马道福的话,双手背在身后,显然还带着警惕:“南康长公主可是你的亲姑姑啊?”
司马道福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了些许讽刺:“桓温还是你亲爹呢!不照样害得你落到现在的地步?”
桓玄哑口无言...
走出后院,司马道福看到了大殿外的郗道茂和谢道粲,二人挽手说着话,十分亲昵,可让司马道福意外的是,郗道茂似乎并没有往后院去的打算?那她也就不会遇见桓玄?
难道是铜镜出现了偏差?司马道福思忱着,发现郗道茂也向这里望了过来。
在三清前,郗道茂终于摘下了幂篱,此时眼神落到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司马道福觉得自己心跳快了几步。
虽然在铜镜中,她早已见过那张脸了,可是如今真真切切地看到郗道茂望着自己,司马道福觉得有些局促。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真真就应了宋玉的那句:“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怪道王子敬不惜代价要娶她为妻,怪道他宁愿炙足也不愿休妻。
司马道福看得出了神,回过头来时,郗道茂和谢道粲已然不在此处了。而她还停在月亮门前,这里是通向后院唯一的路。
她最终,没有去后院?司马道福走出道观,桓玄此时已换上了一身玄色衣袍,跟在了车队后面。他们没有眼神交流,司马道福端庄的上了车。
晚间司马道福早早挥退了下人,披着一件薄披风立在院落中庭的梨花树下。此时树下已尽数是落花,堪堪是“落花寂寂萎青苔”之景。加之凄恻的月光,更添庭院寂静。
忽而一阵凌厉的风起,司马道福鬓边的碎发被扬起,她觉察到一丝杀机,可她还是稳稳的立在原处。
感受到剑锋离自己不过咫尺,司马道福才笑着回头:“有你这样的吗?连合作伙伴都要谋害?”
桓玄笑着收了剑:“公主也不像怕的样子,像是算准了我的剑不会刺穿公主的心脏似的。”
“算不准。”
“什么?”桓玄看向她。
“世间之事,谁又算得准呢?”司马道福端详着他,只见桓玄穿着司马道福死士的衣服,头发用银冠束起,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她将话题拉回主题。
桓玄冷笑一声:“公主想的也太现成了些?您想让我策反司马氏的死士唯您所用,多少也该给我些时间不是?”
“我是问,你适应的如何?”司马道福白了他一眼,“你第一天成为死士,可还习惯?”
桓玄一愣,怎么余姚公主这么人道主义的吗?
“还好,您安排了铅素为我指点,倒是习惯了。”
“习惯就好,慢慢来,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情。”司马道福回过头去,望着那棵梨花树。
“公主还未说,让属下答应的那个条件是什么呢?”桓玄看着司马道福的背影,总觉得这位公主身上藏着的秘密太多了。
司马道福缓缓回过头来,眼睛定定地看向他:“条件是,你要放桓济一命。”
桓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想不到,公主对桓二郎这样倾心。”
“这是我的事,轮不着你来操心,你只说这个条件应还是不应?”司马道福眼神坚毅地看向桓玄。
后者笑了:“公主助我达成所愿,我又怎会拒绝公主这样一个小小的请求?只不过我要奉劝公主一句,桓家,可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也包括你妹妹桓卿吗?”司马道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她看到桓玄果然变了脸色:“她只是不知情。”
司马道福冷哼一声:“我本无意说她,只不过听你这话不顺耳,偏要驳一驳罢了。既然无事,桓郎君还是快些回去吧。”
桓玄抱拳,转身飞上了房檐。司马道福也不去看他,径直回了房间。
隔日,司马道福便下帖,邀会稽贵女山庄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