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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瓯已缺总须补 ...

  •   女孩儿一定要美,不美找不到好婆家;Or 女孩儿美不美不要紧,关键是要进好学堂?——一切张本莫不推演于此。
      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雨果

      楔子

      一场暴风雨刚刚止歇,沙砾在结满霜雪的地面上呼啸得肆无忌惮。沙漠与群山分界带上生长着枯黄的柽柳与灌木,掩映着一条暴涨的小河。月亮高挂于天际,远处神圣的鄂博清晰可见。即使在阳光下也笼罩着迷雾的群山,从不同角度看过去,山峦顶端变换着淡蓝、绛紫、暗绿等神秘莫名的色彩。它们忽而似在咆哮、狞笑,忽而又陷入无垠的死寂,显出异常冷峻的神态。沙丘边立着一座孤坟,木碑上的字早已剥落褪色:“人,胜利了!这里埋葬着的人,有一种绝对的意志,永远在他的内心雄雄燃烧。”

      一

      1935年冬,距东三省沦亡于日寇铁蹄下已过去了整整四个年头。这些日子以来,华北一带的局势也是一发千钧,而且传闻迭起,都是错综复杂,不容须臾乐观的。僻处江南一隅的春江市,虽只是一座富庶宁静的小城,但它漕运发达,市肆通衢,人文灵秀,是以各界有识之士中,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特别多。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只要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傲骨嶙峋的。就连菜佣酒保,也在时代大波的冲击下处于震撼之中,以至于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听着,也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家常语、平凡事,譬如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战争,战争……. 文恬武嬉的末造之世,北方的胡尘,怎抵得过江南的青瓦白墙、丝竹萧瑟,还有烫干丝和蟹黄汤包来得真实呢!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且文化人的境遇终不会太糟,可直觉已令人们的欢喜热闹带上了宿命的悲凉。虽早知国将亡,但天崩地坼真会在自己这一代临头么?
      管他!且游湖要紧。朝与花朝暮久暮。
      春江以一湾烟波浩淼的深潭而得名。城区很小,由几条青麻石长街贯穿其间,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茶食馆、鞋帽铺、杂货庄、点心店,只市中心有几排紫铜圆顶的洋房,很气派,很幽静,傍水依山,倒是二十年前就修建好了的。乌漆大门上挂着一幅黑底金字巨牌:春江大学。这就是这个城市唯一的高等学府了。
      既然城不大,那么学校布局也小巧玲珑、精致紧凑。据说大学刚开办时规模小得很,仅有的几门课程都是由漂洋过海来的洋修道亲授的。北伐战争后,洋修道渐渐回到自己国家去了,学校大权落到中国人手里,才慢慢发展出了文学院和理学院、医学院。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教授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至民国年间,古梅以北山之阴北溪一地开得最盛。这个地方有一种圣洁、单纯的基调,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这日正是周末。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来。北溪边,梅林深处一带层层叠叠全是白墙青瓦、乌漆大门。其中一扇雕花铸铁门吱扭一响,从中静静地依次转出高矮不同三个人影。走在中间的是一娉婷少女,梳两股油光水滑的长辫,辫梢处戴着用极细的银丝编成的两只飞蝴蝶,额前的刘海用火剪微微烫过,弯弯曲曲的。内着一袭月白色旗袍,外罩银灰狐皮大衣,下面依稀露出套着白色长袜的小腿。姑娘左边是个老年男子,一身短打扮,袖口微微挽起;右边挽着艾司髻的中年女人,一身藏青袄干净爽利,头发用刨花水洗得溜滑发亮。
      三人走着,不做声地穿越一片片梅林,沿着青石台阶盘旋下到山脚。男子叫了辆人力车。
      少女抱着书包坐定,道:“奶妈、老董,请回吧。”
      “小姐你要当心好自己哦。”奶妈赶快说,“等老爷从南京一回来,我就给你宿舍去电话,告诉你听。”
      少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车夫起程。那两人却还站在当地,眼看着黄包车远远地去了。

      “这就要怪着老爷了。去南京开参事会,哪里好不提前告诉小姐一声哩?”
      “恐怕不是老爷,而是……”奶妈努努嘴,指指山上,拍拍身上本不存在的灰尘。“小姐一早回家,却发现门户空空,原来全家都游秦淮河去啦,你说她能不气么?”
      “虽说是我奶大的孩子,这里到底要讲两句公道话的。那戏词上怎么说的,哦,小姐真真是‘富贵娇儿’啊。老爷太太是做得不对,可小姐这么样子使性弄气的,今后万一遇到了坏世道,不笃笃实实吃上几场亏,才做怪!对了,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柳树也要开败了,一会儿我剪两枝等老爷回来给他插瓶。”回路上,奶妈一阵慨叹,作拍腿摇首状。
      “怕是——前面太太的阴魂还在捣鬼作祟吧!”
      “可不是…….太太死掉都整十个年头啦——呸呸!我是说前面太太。一晃小姐长成了大姑娘,难道要替死鬼娘向老爷来讨孽债啦?”
      “债,债,里里外外全都是一笔糊涂账!”

      黄包车绕着深潭转了一圈,遂于市中心山脚下停住。宋灵漪付清车费,沿山势缓缓攀去。人说此地游湖多在春夏,游山多选秋冬。此言不差。她一路得赏清幽山光,心中的闷气渐渐消了一半。
      有夹着书的男学生路过,看见她,都远远指点着交头接耳道:“看哪,瞧见了吗?这就是新闻系的‘铁骨红梅’。”“洒然而有清致,那派头是够傲的!”冷风把话音吹到宋灵漪耳里,但她似乎把这些话都当做空气,作不予理睬状。
      原来,此地有个道观,系明代修建的故园,后渐颓圮了,名唤梅花观。观内栽有一本铁骨古梅,折枝处内外皆赤,士绅皆称罕物。故有一中文系高年级男生引清代吕留良《宋诗钞》句形容他一见惊艳的新生宋灵漪“艳出于冷,故不腻;淡生于炼,故不枯”,送她这十四字评语后,意犹未尽,又云:“宋女秀致天生,傲气磊然,诚堪比铁骨红梅哉。”这个外号就不胫而走了。
      可新生中的男孩子,都不觉得伤心,反个个额手相庆。因高年级男生的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这个秋波流转的少女身上了,他们就集体逃掉了教会大学盛行的“拖尸”(TOSS)之厄。所谓拖尸,是当时从美国教会大学传来的一种坏风气,新入学的男生,必须集体接受高年级男生的一番“体能测查”,其实呢,是一种折辱,有被抓住四肢扔进游泳池的,有被逼匍匐在地爬行的。其用意,就是要杀杀新生的威风,使其“为我所用”,也以此警告新生:不要冒冒失失地去追我看中的“甜心”!

      女生宿舍是不许男生进入的,但可以经由女工传呼,在摆着钢琴的漂亮会客厅里见面。不过负责传呼的女工,很快就要求长薪水。原来各系所的各色人物如戏剧协会、诗社、网球俱乐部的少爷公子都先后以招徕会员为名,到精美的会客室翘首以待宋小姐一眄来了——结果,都是很没面子。据说,这宋小姐全不以常理待人,就是不给人面子。
      几天后,女生楼锦上添花,又传出消息:宋小姐发议论说,她恼恨普天下一切以貌取人的男子和靠男人为生的女人!这岂非得罪了当时几乎所有的人吗?渐渐地,大家也就把这个宋小姐当成了怪人。若非她实在美丽,是男人的梦中爱宠,反倒令女人在嫉妒之余不敢轻看,恐怕就会如她唯一的好友,丑女赵余心般,在残酷的时评讥嘲下,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了。

      宋灵漪走得有些累了,就在半山腰一座俊俏玲珑的松亭静坐当风,举目凝望阴云欲雪的天空。怎么,又要落雪了?她很不喜此种天色。每逢这种天,她内心就隐隐作痛。
      老家故宅大屋,七八年都没回去过了……园圃定是荒了,这时代早废了多少旧物。她并不心疼,反有打出象牙塔的豪情。
      那是一个古旧的老屋。两株百年老榆树矗立在院子中间。书斋、轩厅,幽静的庭院,门前有竹枝搭起的篱落。冬来炉火雄燃,门扉紧掩,垂着深灰色软缎厚帘。早早点起了鸡舌香,八岁的她静坐窗下,默读父亲回京前指定她背诵的古文。她放下《左传》,透过微微翘起的窗帘边角,向外默望。
      院里静悄悄的,人迹罕至,鸟雀不留。地上积着层雪。是晚明遗老笔下的隐士画,绝望、无尘,偌大的荒郊野屋,只余她,和一个病弱女人……
      宋灵漪的同学赵余心说过:若有来世,自己定要好好地活一回——好像她的今世已经终了。赵余心真像宋灵漪的母亲,总是把话题扯到来世。是以灵漪一见余心就产生了亲切感,总想保护她不受风言风语的欺凌,抚慰她千疮百孔的心灵。这种同情是如此深沉!我真为雷娅(赵余心的洋名)担心,她想,假如说贾母是《红楼梦》中荣宁二府的最高主宰,那么男人就是这个社会掌控一切的最高主宰!
      丑女的悲哀啊。可谁也等不到来世……
      “宋小姐,宋小姐!”一个穿西装,器宇轩昂的男子惊喜地冲上山坡,执着地呼唤着。他有着一股傲岸的劲头。
      他如醉如痴地看着她辫梢上系着两个用极细的银丝编织的飞蝴蝶,搭在银狐大衣上面。这是冬天。要是夏天,一定会是两个用茉莉花攥的飞蝴蝶。
      “赵先生,我已经和你说过好几次了。”宋灵漪慢慢地回过头来,像一朵鲜花缓缓地绽放开来,“家父严禁我加入任何剧社、合唱团之类的组织!”
      随后她就走出了亭子。赵丰叹口气,往石凳上一坐。
      “咱们这剧社,漂亮女演员是一个也找不着。”旁边跟着的人这时也气喘吁吁地冲上来了。他牛高马大,看上去也是个有用之才。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英雄救美,老套子,却实用。赵兄你看呢?”
      “怎么救?谁当英雄,谁当狗熊?”
      那牛高马大的男子在赵丰耳边说了几句,赵丰瞪大了眼睛。
      “不行的!这样搞大了收不回的!”
      “要得美人心,不得不付出代价啊!”
      二人嘟囔了很久,才一起勾肩搭背地走了。

      二

      春江大学女生楼依山就岩,装饰得富丽豪奢。外墙彩画精美,里面镶嵌着五色文窗,阳光映照时,五彩缤纷的光影就闪烁起来了,看上去很像教堂。旁设小园深轩,洲屿曲栏,呈现的却是古色古香的中国风。楼道宽阔得很,地板都是软木铺就的。宿舍皆朝阳,三人一间。宋灵漪从门口看了一眼,赵余心并不在,只另一个室友,教名为“琼”的,正坐在窗边沙发上对着小镜描画眉眼。几位来串门的小姐坐在桌边边谈笑,边吃些水果点心。
      灵漪先向她们打个招呼,遂把自家床头一副工笔水墨画两侧的烟色绦带——雅称“惊燕”的——拂了拂,像在询问它们是不是也感到憋屈。画上一美人淡妆素服依栏而立。背景为茅舍疏篱。空白处题诗:“自锄明月种梅花。”这种画境本无太大意思,在她这年纪却很沉迷,看着那画,飘飘然似乎就生了出尘之意。
      琼修着指甲搭讪道:“阿尔米达,你为啥这么早就回来啦?”
      这洋名字听着挺奇特,是教会女中的意大利嬷嬷为她起的,当时她一直意味深长地盯着宋灵漪,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思绪似的。宋灵漪至此一直懒得换一个,就这么用着吧。她想。像当时多数的教会生,她虽熟读圣经,也常去做礼拜,却未受洗礼。信奉儒家思想的父亲送她进基督学校学洋文钢琴,是为了赶大流随大势,却严禁她入教。她也觉得这信仰到底是属于外国人的。谁知道呢。
      不过在这里,洋派头是正餐,精通英文比搞好专业来得更重要。拜家世所赐,学成之际,肥缺自会从天而降,譬如海关、银行职员啊,高级翻译啊。当然也大可于毕业后继续游手好闲走马征歌,最终修成位风流名士,或很懂“穿衣吃饭”的高级花花公子。——这尚指男生而言。至于寥寥女生呢,在当时,读大学几乎和添一份高级嫁妆是划等号的。以致有男生化名在校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两性问题在大学里》的文章,尖锐地讥讽女生“从公认的奴隶、玩偶、装饰品,进到默认的努力、玩偶、装饰品”,痛心道:“高等教育算是尽了抬高女性的地位的责任了。然而,高等教育并不会抬高女性的人格,只不过拿知识的衣装美化了它,使女性在‘□□易’的市场上享受着某种便利和优先权。”
      ……
      灵漪不答,却反问:“雷娅呢?”
      “有谁注意了么?”琼以刚涂上蔻丹的纤手剥着新橙,懒懒发问,在橙子所散发的清芬中众人皆懒懒摇头。灵漪暗想:大家都盯着我的来踪去影,要能和隐形人似的雷娅换换位置,该有多舒服。
      “去图书馆了吧。”终有人懒洋洋道,“想想看,像她这样貌的女孩可有别的去处?”众人唏嘘。
      灵漪转向那副工笔画,长久望着,似要走进那桃源,就再不出来。
      这个周末,直至夜幕轻垂,赵余心仍然踪迹全无——显然又泡在图书馆的书海里了。宋灵漪枯坐许久,心下到底有些不以为然:老做书呆子毕竟也没多大意思。等了半天,她只得独自来到女生餐厅,要了碗芡实银耳粥就着凉拌海蜇头、上好的红糟腐乳慢慢吃喝。忽然女工进来告诉她有电话。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命她速回北山家宅。
      这个江南小城像中国任何地域一样,拥有形形色色的名人以及名门之后。虽然十八岁的宋灵漪自己总嘲讽着说“好好的人不当,要当名人?”,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很快了解到这个漂亮高傲的姑娘,有个显赫的父亲。
      宋鲁直系同盟会元老,世纪初元即负笈东渡,后参加辛亥革命,最终在民国参事部挂了个闲职。几个月前,宋鲁直受聘执掌春江大学国文系主任牛耳,正薪四百块大洋,比国府委员的薪金只差二百元,比各省厅长的薪金高出一二百远不等,比中学教师的薪金高出五倍至十倍,比小学□□的薪金高出二十倍到三十倍。

      因天色已晚,宋鲁直派老董专程来接。等黄包车到家时,饭已开过,一问,继母和三个弟弟旅途劳顿,都去睡了。只父亲一人在书房等她。
      宋鲁直始终抗拒西化家庭的时髦风气,故特意在栽着栀子、枇杷树的天井中央用碎石子拼了条□□,直通后花园。园子不大但山石错垒,曲径通幽。而厅堂和书房中,则历历陈列着洒金屏风、精美瓷器。
      “父亲。”宋灵漪穿廊度院,来至书房。敲门,进屋,问安,将程序一一履行完毕。
      “听奶妈讲,你一早就回来过了?”身躯伟岸的宋鲁直从窗口转过身,拿下叼在嘴里的烟斗,指指窗旁的硬木流云椅。
      待父亲在桌前落坐后,灵漪才坐下:“是。可家中无人,我就回学校了。”
      “难道说这个家就如此令你不堪忍受,连多呆一刻都不行么?”宋鲁直在地上徘徊着,良久从继续发问,语气却含了悲愁埋怨。
      灵漪无言。半晌,她才抬起头来:“父亲,当年那个家,不是也不能多留你一刻吗?”
      “放肆!”

      ……——“亭。”床上的女人在哀声唤,声音很有点不耐烦。八岁女孩忙收回投向院中斜阳的目光,跑到屋角的檀香木大床边,轻巧地拉开金色帐钩,将土灰色珠罗纱床帘挽起。母亲瘦弱的身躯横在床上,搭着半截棉被,却只占了很少的位置,愈发显出荒凉的荒诞来。
      床角深处,那本早就揉皱破碎了的《花月痕》,和这恹恹的脸同样枯干凋尽。
      灵漪极熟练地取过靠垫,扶起微微呻吟着的母亲,让她靠在床头,再从床边一直燃着的“五更鸡”上端起温热的药,又从床头柜的玻璃匣子里取出几颗冰糖,带着熟极而流的哄骗语气说:“喝完药再吃糖,一点不苦嘴。”
      母亲苦着脸,一口气灌下药,灵漪忙捏住糖滑入她嘴角,又取过毛巾来揩拭泼在被头的药渍。那被头,已经黄渍重重了。灵漪皱皱眉,奶妈对母亲,也太应付了。等下要去和她说洗被头的事,态度不能软,却也不能太硬……
      “苦得来......我这死病,真是在天天扛呵......”
      “大夫不是说了吗,总比旧年好些了。等到开春,若无变化,就有望痊愈了。”
      “你以为姆妈是《红楼梦》里的秦可卿?说到底,这不是在咒姆妈吗?”
      小灵漪低头强笑笑。

      过了一会儿,母亲归于宁静,重新躺下,问:“外面可落雪了?”
      “快了,姆妈。”
      “八年前,也是这么个阴丝冷的落雪天.....那时节,我独力抚育襁褓中的你,身边只有个奶妈……这个命啊,真应了小时候算命瞎子说的,是薄而又薄!”母亲怔望向灰黑的珠罗帐顶。
      “那,爹爹呢?难道我刚落生,他也不在你身边?”灵漪满脸通红地发问,感到不可置信。
      女儿不解的目光使做母亲的一时愣怔了:“你说,他?”
      “对呀。你刚生下我,他就不来看一眼?”
      “他呵.......他在外地……”母亲的脸忽然红了,那是赭黄后面即将消逝的一抹惨淡的夕阳红。
      “姆妈!”小灵漪抓住母亲的手,“别再难过了,再说,还有我呢!”
      “啥?......”母亲呆滞的眼睛渐转向她,那离散的目光让她心痛。
      “姆妈,我说,我会一辈子守在你身边的!”她大声道。
      “你?......傻孩子,你个女孩儿家,能守我多久?”母亲长吁一声,又咳起来。
      小灵漪急忙站起,为母亲捶背。母亲一下把她搂在怀中:"亭,姆妈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答应我,孩子,等你长成了大姑娘,千万不要轻易信任男子们的任何誓言!答应我!"
      “姆妈,随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
      ——“那时节我留在家乡的钱,足够你读书了。你姆妈不愿你读书,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我坚持,你才读到今天。”廊上,金丝雀还不入睡,在月色里只顾宛转欢叫,这声音竟是灵漪最不愿听到的。她的确古怪。而父亲沉闷的声音又催她猛醒:“而你那时就管账目,心里很清楚的。”
      “你是为我读书留下了足够的钱,可不知为啥,你就是没给姆妈留下买冰糖和花生的那几个铜钿。”灵漪一甩双辫,直视父亲,“不是这几个钱你拿不出,而是你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宋鲁直双臂支桌,以手捧头,对女儿的严责一声不吭。

      灵漪之母周氏,尽管出身浙东书香门第,却因自小貌丑性乖,倍受家人、亲朋甚至仆佣的漠视、嘲讽,甚至很少被允许与父、母、姐妹共桌进餐,直到26岁上还找不到相当的婆家,最终父亲破釜沉舟,看上了邻县破落书香子弟宋鲁直,容忍了宋之亡父流传乡里的为夷人做“通事”的“恶名”,以资助宋出洋留学为交换条件,在一个如磐的深夜,用两顶素轿将女儿和女仆悄没声儿地送于宋家旧宅,又暗中雇人将宋家装修一新,便感仁至义尽,从此再不理这终于泼出去了的浑水。
      成亲后的第二天,宋鲁直便撇下妻子,赴了东洋。
      沧桑一瞬,民国肇造,袁氏沉浮,军阀混战......政治风云动荡诡谲,周家几个或有权势,或有令名的亲家都随倚恃势力的骤坍潦倒破败,甚至下狱、暴死、倾家荡产.....反而是在日本就加入了同盟会,民国后又在参事部任职,学养深厚的宋鲁直,瞬间为岳父青眼相加。可无论人们先前的冷漠鄙视,还是后来的协肩阿谀,对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言,都不过疥廯蚊虻。他本就无法接受那时刻提醒着某种耻辱与屈服过往的丑陋女人。
      他长年居住北京,往往一年才回一两次老家。北京,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1917年冬,女儿诞生了。可连孩子的大名也是做母亲的起的,他只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小名:亭亭——就此停了吧。

      十年后,在一生的哀怨与企盼中,始终无能解脱的周氏悄然病逝。他回老家接女儿来到北平;一年后续娶一小家碧玉为妻。年轻夫人的艳丽与伶俐,曾使心死多年的他必然地如醉如痴,但好景无长,“假继惨虐孤遗,离间骨肉”古老一幕的上演,又令其必然地伤心断肠。加之沉浮宦海多年,深晓仕途险恶,个人又无挽狂澜之力,一腔救国壮志也灭,遂携妻、子南归,挂个闲职,退守林泉,寄情山水,做起了养花对弈,品茗挥弦的寓公。
      教他如何对光风霁月的18岁少女诉说这一切呢?这个性气激烈的女儿最为痛恨各种形式的交易,而她自己,却恰是这桩以情爱换前途的人生交易的产儿!
      确实,对那个早已完全隐没在阴影里的,无辜善良的女人,自己欠下了太多心债。他支着头,沮丧地暗想。而这内疚感,是在渐近老年,种种欲望已退,思想逐渐清明的状态下,才发生的。若有来世,怕依然会重蹈覆辙。人,天生是审美的。男人,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又怎能将感性热烈的爱喷发于一截枯木身上?然而,枯木蝼蚁却以终生完成了惟一一件撼动未来的事情:培养了一个天壤之别的女儿。

      和多愁多病、优柔寡断的母亲截然两样,灵漪自幼便精干强健得很,以一少年管理众仆佣而尊卑有序、赏次分明。仆人们都不怕太太,却只怕这位八九岁起就孤标冷傲到几不近人情的精明大小姐。幼小的她,竟反过来成了母亲的保护伞。宋鲁直那时从北京回乡后,见此光景大为惊喜,每每夸奖:“你倒像我的女儿。”自此爱如掌珠。
      她自幼酷爱读书,亦敬重博学多才的父亲,唯一不能原谅者,就是名士父亲对可怜丑母的冷淡。这也是她后来一看到同学赵余心就倍感亲切同情,希望保护她善待她的深层心理原因之所在。
      直至已成年,她仍无法理解,难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女人的美丑而非性灵之善恶,竟是天平上最重的那个砝码?丑女子难道只能贱如泥沙?难道他们就没有最起码的同情怜爱之心?父亲对穷苦人,可是慷慨得很呵。
      不过令她终生感激的,是父亲坚持让自己受到完整的教育,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有幸成为有主见有文化,将来能够自食其力的公民。奇怪的是,母亲当年却一直不愿放她出去读书,总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自己就是识点字,境况又怎样?”母亲毫无心机,对奶妈倾吐体己话,“这孩子眉目生得不差,将来就是不识字也嫁得掉的。”奶妈转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小姐。
      不过父亲还是坚决拿出一笔钱,让她进了私塾。“时代不同了,女孩一定要自立自强。”吃饭时,他不看怯怯地坐在桌角扒饭的母亲,只是对灵漪说,“只要你读得下去,父亲供你到大学。”母亲麻木地听着,望一眼丈夫英挺的侧影,又惶惶低头,数着扒着碗里不多的饭粒。

      中年后的母亲渐近慈祥,对这一既成事实,也像对生命里其他事实一样,毫无反驳地容忍下来了,进而产生了某种絮絮的兴致。而在料理家务、修习课业之余,她也尽力陪伴孤独的母亲。每日入夜,灵漪做完功课,母女二人在高高的屋顶下共飨猪油豆沙芯汤圆或猪肉青菜馄饨,母亲会饶有兴致地听她讲私塾里的家长里短,时不时也发些议论,有时那议论甚至很高明,独具只眼。待孤灯将灭,服侍母亲爬上高大、深远、宽阔的床,把滚烫的汤婆子送进母亲的被窝,再替她放下双层的帐子后,听她微微叹气,深陷入放了汤婆子的软被中,小灵漪这才一步一回头地带上门,回到自己的小屋去。
      到父亲留下的钱快要用尽时,母亲就常吩咐奶娘以猪油和着晚上的剩饭煮了,当宵夜吃来竟也特别香甜。作为女儿,灵漪是一辈子不厌其烦地诉说着无限苦痛不甘的母亲最忠实的听众,虽然母亲几乎从未触及那些在她心底必然最感撕心裂肺的点点滴滴。就在猪油饭的溶香中,和着母亲一句句长叹,她一口口吞咽着无声的悲哀。
      她从未有过疲累之感。她精力充沛,自小禀赋坚毅过人。因为没人可依靠。有时她想,这禀赋必定得益于父亲。

      左邻右舍都传说,宋家那窝囊的丑女人,倒生出个标致的厉害角色。自她出门读书抛头露面后,就常招来路边巷里的评头品足。人们交头接耳争着传说乡里从没出过这么五官周正的女孩。灰蒙蒙的宋家老宅因这颗明珠陡然生辉。提亲的人踏上了蒙着灰尘的门槛,大半是周围乡绅,甚至连母亲的两个姐姐也为自己的儿子来探过口风。女人们往往不去问母亲,倒常在路边截住放学后的灵漪,话里话外试探来去,好像即使在这件事上,宋家做主的人也是她。但一来二去,人们领教了这小孩子的厉害。
      “真是鬼精灵。不要鬼狐附体哟!”“真是那个丑女人生的伐?”碰了一鼻子灰的婆婆妈妈们私下议论。在碰了一次钉子后,也有媒婆避开灵漪,托奶娘引见,找母亲直接谈的。
      一直长躺在床,对什么都没兴趣的母亲忽然有了排遣漫长时间的动力和精神。白日里,她和三两登门的说亲人相谈甚欢,晚上竟兴奋得吃了药也睡不着。“其实呢,人家这么看得起我,看得起我们宋家,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一日,在夜里吃猪油饭时,她对女儿放话试探,“女孩儿家,总归只有嫁人一条路可选。赶着日脚,你就到出阁年龄了。不如早订亲的好,免得剩下。我看呢,男人最要紧的是人材老实。张家那个儿子,你见过没有?虽说年龄是大了些,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家底厚实,将来嫁过去,终归会对你好的.......”
      “姆妈,你在说啥!”小灵漪忍无可忍,终于叫起来,“你不是说男人都没有好东西吗?为啥又要急急地把我往火坑推!”
      “啊呀,不同意就算了,急得那副死相做啥!”母亲满脸通红,不满地推开饭碗,走向她赖以安身退守的拔步大床。“不要以为自己将来就一定是八抬大轿的命哦!你是啥?珍珠宝贝?!不是伤你心咧,有的女孩儿家不是女大十八变,变到上轿观音脸,而是越到上轿越推板哩!哼,人家的丫头,哪里敢顶做老的嘴?还不是我自家没用,连女儿也瞧不起......”母亲又哭起来了。

      她永记得母亲死前的一幕。母亲一生没有受过苦,吃过累,这也算是她大不幸中仅有的一点福泽。但并不辛苦的生活非但未能滋长任何生机,反而是并非佳人却多病多愁,惹人厌烦。后来青春飞逝,身体赖以生存的那点活力彻底消去,她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了。
      那是一个阴冷的冬日。五更鸡上还徒劳地炖着苦药,灵漪坐在母亲床边,握着她冰冷长瘦的手,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半晌,母亲慢慢睁眼,喉间咕噜作响。平日里暗淡无神四处躲闪的眼睛,在这最后时刻忽然清澈明亮了一瞬,一张枯黄的脸上,烧起漫天红云。“姆妈。”灵漪的眼泪落下来。“不要哭!”母亲镇定而厌烦地摇摇手,似乎突然间积蓄了惊人的力量。
      灵漪急忙拭去泪,诧异而又悲伤地看着那双明目。
      “亭,姆妈就要去了。这是姆妈的天命,可来得还是太晚了些.......老天早知姆妈不敢寻死,所以就这样慢慢地折磨姆妈。好在现在连老天也厌烦了,姆妈不想解脱也终于解脱了。”
      “姆妈!”
      “不要插话!”母亲冷冷而有气派地摆手,忽又平静下来,恢复往日絮絮的伤感,“亭,这一辈子,除了你,没人对得起你姆妈。父母,姆妈不敢责备,只怪命薄;兄弟姐妹,简直如路人;但这些都不是一个女人盼望的根本。女人,心里最看重的,还不就是能有个丈夫疼惜自己。不能一世,至少,就是几天,也有个回味啊......”母亲终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放开所有无形的束缚,如一个演说家那样迫不及待地侃侃而谈,“我不是怪你父亲,他和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一样。我又能怪他什么呢,换个人也如此。他还算好人,至少没把我赶出宋家去。我只能怪,怪自己不争气,没有张漂亮的脸子,没有读进过什么书,学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否则,我凭什么要仰他的鼻息,吃他宋家的饭!”
      宋灵漪悲凉地望着姆妈,一种从未敢深想的疑惑,此时从心底的深海涌上震颤的水面。

      “亭,你是姆妈心底里最想做的那种女子。能干,又标致。将来,哪个男子不被你玩得团团转?但是,千万莫信这些男人。答应我,你要离他们远远的!千万不要上了他们的当!否则,你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姆妈脸上露出决绝神色,眼睛越发清亮如水。灵漪忽然想,如果父亲这时看见姆妈,大概也会有一点心动吧?可惜,太晚了,姆妈也不需要了......
      “答应我!”姆妈紧紧抓住她的手,“告诉我,信不信姆妈的话?”
      “信......”灵漪小声说。她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义。男人和她,和她将来想成为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答应了一声,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姆妈的魂在天上盯着你!”
      这双畸形之目,在生命的终点,终究焕发了本应有的夺目光彩,平日却为何总被阴翳蒙罩着暗淡无光?母亲死了,不可追寻,不可再期。灵漪在床前庄重地向这个濒死的苦命女人,更向满心悲愤的自己许下了誓言。为了被毁灭一生,连骨头都不留的,给予了自己生命的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你走吧。”宋鲁直眼里掠过天边苍凉的浮云,他颓唐地坐下来,脸上松弛的皮肤不停抖动,“不要再说了,我想自己静一会儿。”

      这天向晚,宋灵漪与赵余心一起去图书馆读老师指定的美国哲学家杜威的《How to think》。赵余心穿着棉布袄,也留着两条长辫。二人在图书馆读了一晚上书,都有些累了,却还不想回去,有很多问题想讨论。
      “你先走吧,雷娅。”灵漪说,“这篇报告明天我就要交给doctor 张的。”
      “好。”赵余心爽快地站起来。
      “这件银狐大衣你穿着。外面阴丝丝的,要落雪。”
      “那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身体好,现在身上还热着呢!”宋灵漪哈哈大笑。这倒是实话。在新闻系的女生中,属她底子最旺,冬天也要长跑的。
      “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赵余心也不推脱,穿上好朋友的银狐大衣,拿上书包走了。

      图书馆外的路灯,昨天坏掉了。阴沉的小径弯弯曲曲,枯树被北风吹得窸窣作响。所以当赵余心发现树丛里有些忽明忽灭的光时,是有些惊慌的。但她很快沉静下来,加快步子走。
      “是她吗?”好像有人在问。接着就有几个人窜出来,挡在赵余心面前。由于今天是上弦月,赵余心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你们要干什么?”赵余心的心砰砰直跳。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问。
      “春江大学的女学生,老子要玩一玩!”
      “放肆!春江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怎么啦,怎么啦!”不远处,几个夹着书本的男生问询着奔了过来。
      那几个歹徒见有人来,显然惊慌失措,转身要逃,不想被几个冲过来的春江先生逮了个正着,打扭起来。
      “宋小姐,你放心,他们被打跑了!”几个春江男生显然不是窝囊之辈,很快就把歹人打散了。
      “谢谢!我不是宋小姐。”赵余心诚恳地回答。
      “什么,不是她!”为首的一个男生气得一跺脚,接着居然狠狠踢了赵余心一脚。
      “快走吧,走!”
      几个人推搡着匆匆走掉了。
      赵余心试图爬起来,但肋部的疼痛使她有些失力。
      “快看,那里有个人摔倒了!”远处又有三个身影停住,跑了过来。三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小姐,你怎么啦?”一个女生在问,随即和一个男生共同把赵余心扶起来。

      黑暗暗的夜色中,宋灵漪匆匆地走着,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发急。忽然一个男子走到她面前:“您是宋小姐吗?”
      “你是谁!”宋灵漪几乎叫起来,“你跟着我有何目的?”
      “刚才,您的一位朋友被坏人打了。”
      “什么!”
      “我们已经把她送到宿舍去了。我留下来等您,保护您。”
      宋灵漪一言不发,转身就向宿舍奔,那男子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来到女生宿舍门口,宋灵漪冷冷地说:“先生,你看我需要你的保护吗?”随即登上台阶,推开女生宿舍的门,又从里面把门关上了。
      男子在门口站了一阵,离去了。

      女生宿舍里静悄悄的,因为今天是周末,女生都出去玩了。宋灵漪赶到会客室,正和一个两眼向天,双手插兜的男子撞了正着。那男子忙扶住她:“对不起,宋小姐,没撞坏吧?”宋灵漪甩开他的手,径直往里跑。男子尴尬地跟在后面。
      “雷娅!”宋灵漪跑到长沙发边,一个矮个子,穿对襟大褂的女人正在给赵余心擦脸上的汗。她抬头道:“那么你就是宋小姐了?
      宋灵漪点点头,继续问:“要不要叫校医来?”
      “不要,”赵余心说,“只是皮外伤。阿尔米达,我把你的大衣弄脏了。”
      “现在还说这个干什么!”宋灵漪把银狐大衣扔到一边,“你看清是谁打的你了吗?报警了吗?”
      “没有。”
      “我们也没考虑报警,”那一直站在宋灵漪身后的男子看着她说:“看来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我?谁敢打我?”宋灵漪站起来,胸脯挺得鼓鼓的,“我可是运动健将!”
      那一直没说话的矮个子女人这时笑着站起来,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我们知道你的大名。可是,年轻的姑娘,你真年轻啊。”

      春江大学是一所教会办的学校。大学依山而建,由美国建筑师设计,风景十分优美。而且依照国外大学设置,不设校门,与社会融为一体。宋灵漪和赵余心找到学校教务处,学校十分重视,但那天学校里行人稀少,月黑风高,所以查找起来也十分困难。宋灵漪双手插在银狐大衣口袋里,十分沮丧地走出来,说:“真没劲,好多事都没个讲理的地方。”两人走上一座小桥,走下来,又走上一座小桥,赵余心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回家去?”“我才不回去呢!爸爸成天在家读四书五经,继母带着三个弟弟,吵得很。”宋灵漪捻着赵余心的发梢玩耍,问:“雷娅,你怎么成日家这么朴素?像我一样在头发上扎个银蝴蝶不好吗?玉簪桥那儿就有卖的,又不贵。”赵余心说:“我不像你,是个人尖子。我妈妈从小说我,女孩子不要讲漂亮,要进好学堂念书要紧。”宋灵漪沉吟着说:“是啊,美丽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可是,我亲妈从小却教育我,女孩子一定要美,不美找不到好婆家。”
      她一甩手说:“我不要好婆家!那些狂蜂浪蝶,就会甜言蜜语。”说完脸上有些发红。

      两人正说着,遇到了那天救了赵余心的三个人。一个个子矮矮的,长褂子直垂到脚面的女人,一个双手插在兜里,两眼向天的男人,还有一个肤色黝黑,有点像个矿工的穿长衫的男人。现在宋灵漪她俩已知道他们都是历史系的学生。女人叫王永勤,两眼向天,穿着旧西装的男人名方超,结实黝黑的男人叫肖川。宋灵漪私下笑着叫他们“三个火枪手”,这会儿却只向王永勤奔去,热情地拉住她的手,顺便称呼了一声“方先生,萧先生”。赵余心则规规矩矩地向三个人半鞠了个躬。方超忙道:“宋小姐你们不要客气。你们也来赏冬景吗?”赵余心说:“过一会我要回家去,转悠着就到这儿了。”王永勤打量着两人的穿着,笑着左右手各拉一个,说:“赵小姐你穿得太素了,你看宋小姐,这一身多合体。”宋灵漪忙说:“还谈我们的穿着呢,要不是那天让雷娅穿了我的银狐大衣,她也不会被坏人打。”方超忙问:“现在有没有一点线索?”两个女孩子对看看,都摇摇头。

      赵余心回到家中,母亲先过来检查她的衣着:“棉袄最上面的扣子怎么解开了?”赵余心说:“走得热了。”母亲因又说:“辫子长了,过会子我给你剪了。”赵余心说:“少剪点好不好?”“反正不能编成一条独辫,看着就像母狗发骚!”赵余心无话,进了卧室,把书包一把扔在床上,人也往床上一躺,肋骨不觉有些疼痛。她不想告诉母亲被打的事,省得她大惊小怪要到学校说理,又想起自己有一次从图书馆回到宿舍途中,在男生楼下遇了雨,徘徊在树下,多么希望有一个英俊的男生拿着一把伞走出来。又有多少次,她独自在图书馆读书,看到有的男生故意坐在落单的陌生女生对面......赵余心捂住脸,好久都没有挪开!她爱,又厌恶这个母亲!母亲看上去似乎溺爱自己,可从没关心过她的身体,她的美丑。她从小就穿得非黑即白,长大了,周围的少女都在变成美女,只有她,越来越丑!她的母亲,似乎不愿意看见她照镜子,不愿意看见她穿一件漂亮衣服!不是财力不允许,只是因为她不愿意女儿变得美丽!
      “余心,余心!”母亲在这时推开门,赵余心忙站起来。“好端端的怎么躺在床上,衣服也不脱,看脏了床铺!”赵余心不好意思地笑笑:“忘记了。”“你和你爸爸呀,一样不要干净!来,看看今晚的菜,张妈刚买回的童子鸡,你看鲜不鲜?”母亲笑嘻嘻地走了,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身推开门看赵余心是不是又和衣而躺,又丢了一句:“千万别忘了剪辫子!”

      周一的下午,下了课,宋灵漪和赵余心在操场旁边的广告栏旁遇到了“三个火枪手”。他们正在往上面刷一幅广告画。“为东北义勇军募捐?”赵余心喊出来。王永勤说:“我们几人办了个新剧社,没钱,没人,可都有一腔子热情。学校现在的剧社,当然财大气粗,却全被社长赵丰控制着,上演些莺莺燕燕的鸳鸯蝴蝶戏。”宋灵漪点头,说:“不过排个剧也不容易。”方超赶快绕过来说:“你愿意加入演个女主角吗?”正在刷浆的萧川闻言看了宋灵漪一眼。宋灵漪脸红道:“我怎么能当女主角?”赵余心解释说:“杜伯父不让她出头露面的。”转过眼又说:“不过这个剧社我看你应该参加。”宋灵漪有些犹豫。这时一个清俊的男子从楼里走出,喊着说:“好戏要上演了!”王永勤说:“付翔你过来。”把他拉过来,说:“这就是我们的女主角。”“什么?”宋灵漪忍不住哈哈大笑。“没办法,没有女同学参加呀。只好由他来扮演这部《回春之曲》中的女主角梅娘。”方超在旁边说:“付翔,见见宋灵漪小姐,还有这位......”他显然忘记了赵余心的名字。赵余心忙说:“付先生好,我叫赵余心。”付翔忍不住看了宋灵漪好几眼,微鞠一躬道:“南洋华侨,戏剧系新生付翔。”
      王永勤说:“现在宋小姐来了,付翔你不用戴假发演梅娘了,开开心心演男主角维汉吧。”宋灵漪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王永勤乘胜追击道:“为救亡图强,怎可以游戏为之?宋小姐,我们看好你!”赵余心捅捅宋灵漪,小声说:“为义勇军募捐义演呢。”宋灵漪遂道:“那好,我回去向家父禀告一声,如果他同意我出来演戏,我就来演.....”方超急忙说:“梅娘。宋小姐,你看付先生多高兴,脸都红了!”众人皆笑。宋灵漪拉着赵余心说:“我这个朋友也要参加剧社的!”赵余心有些不安。王永勤忙说:“当然当然。”事情就这么定了。王永勤找了一本田汉的《回春之曲》让宋灵漪回去给父亲看看。

      一座小别墅立在山脚的梅花林中。淡月胧明,照得竹篱里的院子青藤围绕,樟树历历。从卧室穿过一道曲阑,斜插向宋鲁直的书房。书房是个隔墙小花厅,由一个大天井旁边的小门进去,厅前还有个绿草蒙蒙的小天井。地是砖地,窗是纸窗。
      “胡闹!参加什么剧社!”宋灵漪的父亲杜鲁直抛下手里的《楚辞》,指着宋灵漪说:“明天就去退掉!”
      “我不干!”宋灵漪扭着辫梢上的银丝蝴蝶,“人家是救过赵余心的好人。又是给义勇军募捐,和学校那种莺莺燕燕的剧社风格完全不同的!”
      “反正都是戏子!”
      谈话崩了。宋灵漪灰心丧气地走出书房,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的卧室装饰非常简单,像个雪洞。只东边墙上挂了一张镶嵌在圆框里的照片,照片上一个并不美丽的中年女子正愁苦地看着她。
      “嗨!”宋灵漪闭上眼,忽然想起母亲从小就唠唠叨叨说的话:“女孩儿家一定要美,不美找不到好婆家。找到了也一辈子不幸福。”她用被子蒙住头,睡了。

      第二天,宋灵漪一到校就找到赵余心说:“我要参加,管老爷子同意不同意。咱俩一起找王大姐去。”“好啊。”赵余心说,“这下可以在舞台上听到你唱《梅娘曲》了!”两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赵余心是宋灵漪唯一的女性朋友。她其实也很讨厌宋灵漪,宋灵漪动不动就拿自己做挡箭牌,勾着自己的手让自己挡在那些蜂蝶之间,吓跑他们!
      他们紧锣密鼓地排练起来。虽然除了付翔,都不是科班出身,可有的是干劲和激情。《回春之曲》是田汉先生的本子,讲一个南洋华侨回国参加义勇军抗战的故事,非常符合付翔的身份。宋灵漪扮演的是女主角梅娘。导演方超一有空就给她讲表演要领。王大姐负责统筹,萧川和赵余心搞后台的一切杂事。他们借了一间小屋子天天排练。

      盛春的阳光照满小屋,带来杨柳吐苞的清气。歪在床上的灵漪放下书,沉思着对窗前的余心道:“马克思说,共产主义能使人全面地自觉地回到人的地位,你怎么看?”
      “雨果说过这样的话:在完全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完全正确的人道主义。”
      这是1936年的4月。
      “哥哥,我是你亲爱的梅娘,你曾坐在我们家的窗台,弹着那熟悉的歌谣......”
      这边舞台上,宋灵漪饰演的华侨少女梅娘握着躺在床上的付翔的手,深情地唱着,那边满当当的台下,赵丰脸色阴沉地看着。
      经过一个月的排练,黎明剧社的《回春之曲》终于上演了。票子卖得出奇地好,学校里人人都在传唱优美的《梅娘曲》。
      “老大。”赵丰的跟班问,“怎么办?”
      “谁知道怎么办。”赵丰粗暴地踢着地面。
      “让老太爷出面查封了这出抗战戏吧,老爷子是谁?只怕还要升吧!”
      “罢了,先不要这样招摇。过一阵我要去上海,父亲派我去探探左翼报社的水深不深。日本人逼得那么紧,估计这里的戏也唱不长久了。”
      “是。”

      “卢沟桥事变爆发了!雷娅你看报纸了吗?”寝室里,赵余心正聚精会神地读王大姐借给她的书,一下子就被宋灵漪带来的消息吓住了。
      “我要去参加抗战!”宋灵漪说。
      “你呢?”她看着她最好的朋友。
      赵余心无语,看着床上脱下来的旗袍。
      “我爸爸妈妈不会同意我去的。”她惆怅地说。
      “要独立自主啊!”宋灵漪鼓励她,又道:“也是。你父母那么溺爱你。不像我,老早就死了娘,父亲也不能拿我奈何。”
      “他们是溺爱我,什么都不让我做。我妈妈是怕我做得不干净,不好看。但他们也不关心我的身体情况和喜怒哀乐。”赵余心苦苦一笑。
      她把书一合。“青年马克思说,共产主义能使人全面地自觉地回到人的地位,那么到底什么才是‘人的地位’呢?你觉得我有吗?就连王大姐他们,也会认为我有吗?你不觉得丑陋的我是块试金石吗?任什么东西在我这里都会先划个问号。我越来越明白,时代于我像可随时更换的外衣。即使换了另一件,命运也不一定会发生根本的改变。也许‘革命’亦不适合我,我也不适合‘革命’。我是棘手的个案。”
      宋灵漪沉默了。
      杨花似雪,飞雪如杨。当时光流至1937年7月7日这酷热难熬的夏日,卢沟桥的炮火在灾难深重的北中国大地上爆发了!“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老方们加紧油印的《八一宣言》洒遍春江的青山绿水,比“一二九”时“华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的口号更直插国人心灵深处。接着,又是□□的庐山宣言、“八一三”的炮火,全面抗战的形势在南中国也迅速蔓延.....
      乱离之象愈演愈烈。看来春江大学必须向内地转移,须臾间人们怎能抛舍洞天福地!冯兰薇哭哭啼啼,紧着和老奶妈收拾细软。宋鲁直放不下书帖孤本。人们匆忙来往,为国家担忧,为前途茫然,又问自己如何重整河山。处于惊变中的人们,尚不足以估计日后的命运会有怎样的转折与归宿。小城青年焦心、激动、流离、避难,逐渐走上不同路途。

      春江是必须抛撇的。灵漪顿时面临两种抉择!要么,下个月就随学校及家庭迁到内地去,要么立刻跟从老方们做职业抗战者,以及职业革命者——在她看来这二者是合二为一的。可又该如何对望女成凤的老父交代?在自己阶层的同龄人尤其是女孩子里,又有多少人敢于选择这条坎坷莫测,截然两端的道路?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呵。在春江大学,她年纪不大,却以有主见,富于叛逆精神著称,但站在这个大时代的十字路口,也不免权衡来去,心绪往复纷繁。
      很快春江大学的迁校计划也定了,将移师武汉。同学大都要跟着走,余者则转学上海,也有的想留下参加游击队。还有些或故土难离或确有实际困难,计划着等日本人来后干脆闭门不出,总之心情都极悲壮凄惶。就在这种让人透不过气的艰难氛围里,一个阴雨天,礼堂召开了最后一次校务大会,同时举行1937届毕业典礼。往年这时候宾朋济济一堂欢声笑语、鼓瑟吹笙,闪光灯如星光点点。这一天的阴沉气压却迫得每个人都透不过气来。校长、教务长讲话时就不断有人抽泣,最后轮到资深教授宋鲁直缓步上台。
      在全校师生注目下,宋鲁直静默如塑,连台下的灵漪都感到了些许不安。礼堂里连掉一根针都听得清楚。忽听他缓缓开口,字斟句酌:“‘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自九一八后,在潜意识里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可一旦豺狼当真来了,仍是全无思想准备: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文章事业,前途于迈;却万万料不到避乱辞家之痛,天崩地坼之遇,真会临在自己这一代中国人头上!”说到此处,他忽然扶住讲台,身子前倾,挥动拳头大声喊:“此战为中国再造之机,若再失败,则万无挽国势之日也!我们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可最后却还是要逃!究竟逃到哪里才是个头啊!”
      顿时台下哭声骤起,如悲风横扫大地。更多的人跳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中国不会亡!”“我们绝不做亡国奴!”全场口号震天,人人热泪横流。
      就在那一刻,灵漪决定了终生的道路。
      这个夏天比以往的任何时节都要炎热。热气裹挟着浓浓的血腥。赵余心从黄包车上走下来,步过石桥,踏上女生楼前的灰阶。忽然她在门口停住了,向树下阴凉的绿苔深深地望了一会。
      在社会学系宿舍里,许多女生都围住琼说着一些安慰的话。在这个炎热的午后,琼顶着乱蓬蓬的烫发,扁扁的脸上没一丝脂粉,眼睛无神地张开,对着一张摊开的《中央日报》。赵余心刚踏进门,就注意到琼右手的大拇指在抚着左手中指的钻戒。上月她刚订了婚,未婚夫沈宏达是经济系的学生。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们都慌忙地转过眼睛来。
      雷娅!你看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打到春江来?
      在这个雀鸟乱噪的时候,她俨然成为了战争总指挥。
      赵余心慢慢放下书包。不期然涌起的温暖,让她的脸红了又白。
      我想——长期抗战肯定是免不了的。
      她的眼睛在常春藤反射的阳光里闪烁着五彩的光。这是很难在她眼中看见的光。“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了,受尽列强欺凌,恐怕只有打赢这场仗,才能走向民族复兴和现代化之路。”
      在夏日的五彩窗边,坐着一群外表幼稚的女子,她们倾听着的样子映在明亮的玻璃上,显得如此聚精会神。
      若论对政治的关注、敏感,怕是连王大姐也要在她面前甘拜下风吧。可她又哪里学得来王大姐世俗的老练?即使是窗边这些对时事一窍不通的娇女,在翻开人生的大书之际,也远比她要显得游刃有余。正因为在生活的血肉里一败涂地,她才只能藏在形而上的套子中貌似强大。
      实际上呢,宋灵漪也不世故——她们才能成为朋友——更经常得罪人,虽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她能说会笑。她比赵余心入世,比一般人清高——其实赵余心也不是不愿入世——后来在人生无数凶险的阶段,宋灵漪的美丽都使她得到呵护。
      女孩子们听得频频点头,彻底折服的样子像一群乖巧的猫。
      上海打得这么凶,真不知表哥到底怎样了,本来他一过完暑假就要出国留学的。
      一个叫朱莉的说,说完又悄悄拭泪。
      众人都不言语,朱莉的感伤既普遍又不合时宜。
      这种时候还惦着出国留学?
      有人在反驳,你看沈宏达!
      沈宏达怎么了?
      赵余心忍不住悄悄问。
      他已报名参加空军了!
      真的么?赵余心也瞪大了眼睛。
      琼的眼泪已涌上来了。好几个女生跟着哭。
      有人陪着琼出去了。
      平日里标准的公子哥儿,竟有这勇气......
      剩下的人还在议论。
      大家都在谈论保卫国土,但真能上战场的却有几人?可沈宏达却已身体力行。他是个真汉子!
      我要为他和琼祈祷一千次,一万次,愿上帝佑他平安!……

      赵余心有些惘然,悄悄退出,漫步踱至走廊的尽头。
      沈宏达真有血性。
      她愕然地想。“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最后却还是要逃!当然,也包括我。是的,我还是女人。
      那么,谁去抵挡子弹呢?既然国家需要。生命只有一次,很多人都像得了健忘症,也是可以理解的吧。农民被拉壮丁,只是逃不过而已。
      因溽暑炎热,走廊两侧的五彩长窗都被打开了。隔着纱幔,传过来草地上野花缤纷的气息。此夜月色,倍明于常时。萤火虫四下里闪着银白的光,不远处的礼堂却如黑色的山峦。那里曾经灯火缤纷,曾经舞曲悠扬,曾经琴箫宛转,却都是大梦一场。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远远望去,或许虚荣,或许不成器的,统统凝固在水晶球里。
      即使从来都远离一切欢会如赵余心者,此刻亦不免暗生着恍如隔世的悲凉。
      然后她信步上阶,远远就听见了萧邦的《降e小调波罗乃兹》。她靠在琴房外的墙壁上,不知道自己此时松弛下来的表情像极了圣母。她极喜这隐约传来的琴音。隔着空气,即使不熟练的弹奏也染上了诗意。就在这个时刻她的胸臆间同时拥抱起激烈与柔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来了。
      踏着旋律,她迈入了琴房。
      宋灵漪瞥见了赵余心。她未作停顿,略为短粗的手指反而更加迅猛地滑移起来。几个音接连错了,如几须杂草,随着亮白的瀑布倾泻于地面。赵余心的脊背长出毛刺来,扎扎的痒。若听不到也就算了,真听到了,就恨不能将这些杂草一一择出,重听一遍——如果王大姐知道了自己这荒谬的精致——她摇头,无情地嘲笑起自己来,更是在做严厉的自我谴责。
      是啊,战火都烧过来了,竟还在为几个错音耿耿于怀!将来,还能听到萧邦么?......
      琴声戛然而止。
      宋灵漪端坐在琴凳上,依然背对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失去了祖国的人,就是这样子找不到灵魂。
      赵余心走过去,半靠着琴身。
      听说学校就要转移到内地去了。
      半晌赵余心才开口。
      我也听父亲讲了。不过……
      宋灵漪这才望向赵余心,眉目间萦绕着一丝类似歉意的东西,下面还藏着无法掩饰的怜悯。为什么她会有这神气?
      又来了。这讨厌的怜悯。
      赵余心冷冷地想。
      我要去上海了。雷娅。
      赵余心的嘴唇张开来。
      昨天,我见到了王大姐。雷娅。
      宋灵漪的手指搓了又搓。还是不要告诉赵余心其实是王大姐叫我去的吧。看她的眼里已写满失落。
      王大姐说,上海战事正烈,那里也是各力量、各事态的焦点所在。老方要我和他们一起加入抗日救亡演出队。《民族魂》周刊社也在召唤我。
      这次的上海之战,真是非比寻常。
      赵余心点点头,表示理解的样子。
      宋灵漪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那么你呢?
      赵余心没有回答。她该怎样作答?乞求么?白皙秀气的脚脱出了绣花拖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来回地搓。冰冷的屈辱又一次汹涌地压上头顶来了。她低下头,眼眶是干的。这次,是彻底的破碎。
      可惜他们并不能发现你内心的那些东西。
      宋灵漪在心里说。
      这样也好。
      半晌赵余心才淡淡道,喉头强抑着哽咽。她干巴巴地笑了。我想,这也是王大姐们没有说出口的意思吧。
      宋灵漪沉默了很久,突然转过身,按出几个古怪的音符来。
      伯父伯母……同意你去么?
      赵余心把脚收回拖鞋里,什么也不靠,就那样挺直了向来有些佝偻的腰。
      ......我,刚从家里回来。
      宋灵漪怔了一会,突然把头发向后一甩,使劲眨眨眼睛。我想到上海后给他们寄一封信。也许就是永别的信罢!
      她从腋下抽出洁白的麻纱手帕,在眼睛上抹来抹去。

      雷娅,你能理解我的决定么?
      夜已深了,月满西楼。宋灵漪昂首立在窗边,近乎凄清的月色映着她皎洁的目光。是的,我决定了,——好像我总是幸运的。——我要救国救民,也要拯救自己。在我的眼前,有一个极灿烂的理想。那坚定执着地追求纯洁崇高理想的人,为我带路。
      赵余心缓缓走过来,和她并肩立在月色里。
      我明白,都明白的。
      她低声道。保重吧给过我温暖的同窗。即使你选择的是少人行走的小路,我们也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一定!
      宋灵漪猛然转身,紧紧拥抱这唯一的朋友,轻轻拍着那瘦削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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