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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叩天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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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无人。
大风卷过,忽而转向,尘起又尘落。树枝忽断,摔落树底,地面上的石头被碾碎。
三百里外,凛冽的剑气四泄,锋尖偶尔擦过上空,日光凝结,虹光灼灼。
尘土飞扬。
“入虹剑年纪轻轻,何必来凑这热闹。不妨给我们这些老东西让个路。”七星斩的刀斩出了一扇风,恰恰擦在周嘉演脖颈前。
比起他所面对的女人,七星斩的确是老了。他的黑发中已掺了银丝,皱纹从眼角布到嘴角,长期醉酒的生活更是使他的面色暗沉,不带有多少生气。
但武者应当看到的,绝非这些表象。
审视一个对手,要看他的眼睛。七星斩的眼睛有些浑浊,但依旧锐利。十年前周嘉演和七星斩交手时,所对上的就是这双眼。那锐利闪烁了几个瞬间,七星斩看透了她的每一招。
而看一个刀客,要看他的手。七星斩的手背开始长斑,皮肉有些干瘪,那证明他的老去。但那双手稳稳地拿住了那把刀,那把精铁锻打三十回、重逾七十斤的斩星刀。七星斩的手依旧有力,他对他的刀依旧有十成十的掌控。
周嘉演退步侧身,险险闪过那刀刃。那刀势顺着原来的方向继续向前,几米外的一棵树应声而倒。
这只是刀势而已。若被那把刀扫过,人的脑袋都要开花。风凛力暴,硬碰硬行江湖,刀锋之利似能斩星,是七星斩。
但太快了。在那棵树倒下之前,周嘉演进了。七星斩尚未反应过来,周嘉演的剑就已稳稳压在七星斩肩上。只需再一分力,七星斩便再也斩不了七星。
太快了。十年不见入虹剑,江湖何时见过这样的速度。便是当时李问春,也没有那么快。
恍惚之间七星斩仿佛看见了李问春。十年前好像就是这样,一个来回之间,那时正当壮年的七星斩,败给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天才。而今朝,衰老十岁的七星斩,败给了师承李问春的周嘉演,和十年前的李问春一个岁数的周嘉演。甘心吗?十年前的七星斩输给李问春,输的是天赋,他心服。
但周嘉演不是李问春那样的天才,只是同他一样的、极致的人杰。七星斩自问十年来从未松懈一日,他的刀十年如一日的强。但这就是岁月。他在全力克服时间的痕迹的时候,入虹剑在享受时间的馈赠。十年前的七星斩能胜周嘉演,赢在岁月的积淀。十年后的七星斩输给周嘉演,输的也是岁月的偏倚。多不如意,他十几岁学武,三十多岁终成天下第一刀,却偏偏天下生了个李问春。二十岁的李问春与三十三岁的七星斩在二十年前的化山下绊住了互相的脚步,谁也没能在夜幕落下前登上化山。三十岁的李问春已臻至境,独步江湖,剑指之处皆披靡,四十三岁的七星斩无可奈何。可李问春没了,他七星斩也已五十三岁,对上的,是三十岁的周嘉演。七星斩不想服,但不得不服。
一招之间已能定胜负,能走到化山底下的高手,都心知肚明。
七星斩当机立断,手上的刀落了地,方才还斜飞入天的浓眉平了下来。
“不劳烦入虹剑让路了,尊尊老,尊尊老。”
昔日豪气万丈的七星斩,如今也要服老。到底是英雄迟暮。
周嘉演依旧面无表情,剑轻轻一抬,又猛地落下。
七星斩的胳膊还在,刚才丢在脚边的刀被剑风扇到了几里外。七星斩看着他的刀消失,感慨,这是如何快的剑,又是多么强的剑风。周嘉演用的一把轻剑,竟然能击飞他那般重的刀。这十年来,周嘉演到底进步了多少,可以管中窥豹。所谓后生可畏。
七星斩的刀在滚,周嘉演的人也动了。周嘉演往右侧一躲,堪堪避开了直奔着后脑勺来的枪。
以快枪战快剑,来者是刺月。周嘉演迅速与身后的女人拉开了距离。那杆长枪舞起来,攻击范围太大,一旦进入刺月能触及的范围,就容易被动。
周嘉演连退几步的功夫里,那枪已收回刺月的手中。
刺月笑得很畅快,绕着周嘉演徐徐踱步,看上去放松得紧,一双眼睛却如鹰般紧紧盯着周嘉演的动静。
“天门还真是有吸引力,七星斩来了,入虹剑也来了。”
七星斩在周嘉演躲闪刺月的几个呼吸里已退出几步外,摸摸胳膊确认了安全,眉毛一舒,开口接了刺月的话,依旧在飞快往外退,远离刺月和周嘉演的战场:“哟呵,这话得对你说。刺月竟也来凑热闹。”
这话是得对刺月说。他七星斩从来就是武痴,每十年天门将开,他都在这化山外。能一见那传说中的天门最好,见不到,也是与各难能一见的武林高手一行比试的好机遇。这已是他第四次来化山。入虹剑周嘉演,十年前与她的师傅李问春同道来了化山,李问春在化山上死了以后,也没什么人见过周嘉演。再次在化山见到周嘉演,七星斩不意外。十年前他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也是个武痴。只要没死,她就会来。但刺月不同。刺月不是那种追求至道的武者,她具一种侠客风流。武林人讲七星斩讲入虹剑,讲的是武道;但讲刺月,讲的是义举。这般的刺月,竟也会参与叩天门之争。
“我多少也算个武者。”刺月说。
天门十年一开,天门只开一昼,天门只容一人。这都其实只是传闻,但这些传闻传了百年,渐渐地深入人心,几乎每个武林人都相信。天门,似乎成了一种武学至境的同义词。于是每十年,天门所开处的化山外,都会积聚一大批武者。人人都想当那“只容一人”的一人,于是相斗在所难免。每十年的化山外,都是流血千里。每十年的化山之会,都是武者声名大洗牌。
“何况,十年前出了个李问春。”刺月仿佛没再留意周嘉演,笑着走向七星斩。
天门只开一昼,而从来没有武者能在一昼里,战胜所有对手。再是谋略,再是盟契,到了最后关头,武者总是还在自相残杀。于是天门一直只是传闻,从来没有人真的在传闻的时间内,登顶过化山,见着了天门。
直到十年前,落雨剑李问春的出现。所有见过李问春的人,都从来只说她是天才。二十多岁的李问春,行走江湖独孤求败。三十岁的李问春,落雨剑斩平千里化山路,上化山独叩至境天门。
“即使李问春死了?”七星斩大笑。
李问春叩了天门,李问春死了。天门合上的那一夜,化山另一侧的山脚下,出现了一具碎得不能再碎的残尸。李问春的首徒,彼时的周嘉演,收走了那叠碎骨。
“正因为李问春死了。”刺月也大笑。
没有人真正见到李问春叩天门,但每个人都信李问春叩了天门。正因为李问春死了。
刺月是否真的相信天门,她自己也不知道。天门更像是一个符号,如刀者的刀,剑客的剑,不过是一种实现成就的路径。天门如此。在通往天门的化山路上,曾经的“天下第一刀”被击败,于是有了新的“天下第一刀”,如七星斩。好像没有人真正见到李问春叩天门,但每个人都信李问春叩了天门。
今世天下武者对“强大”的幻想,不过是李问春。单打独斗,没有人能杀掉李问春,除了李问春自己,或者这天道。李问春若是自杀的,证明人不能叩天门。但若是天道杀了李问春,则证明人可能一触天道。于是有空前多的武者,在李问春之后,相信了天门的存在。这是一种豪赌,赌一个可能。但对于武者而言,什么又不是豪赌呢?武者都言自己要求武学至境,要一叩天门。天门之后,究竟是什么呢?天下武者的追逐,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过,一个侠客,是不必要想这么多的。刺月只是来凑热闹的,刺月也只需要凑好此刻这一份热闹。
刺月向七星斩的脚步忽地转向,猛然俯冲向周嘉演,枪已高飞在空。枪剑相交,枪落地,剑嗡鸣。但周嘉演的脚步未停。还没有结束,刺月不只有枪。刺月手持匕首跃起,周嘉演速度更快,蜻蜓点水一闪,身子又前倾欲落,反手执剑,直身时剑已到刺月腰后。
刺月跃起,往前躲。周嘉演借着转剑追击的势正了身,再度与刺月拉开了距离。但一瞬间,周嘉演又三步向前,剑尖点在了仓皇逃不开的刺月背后。刺月的动作一滞,匕首飞出,人跪倒在地。
刺月回头时,已看不见周嘉演的身影。
“刺月,后生可畏。”隔着一里路,七星斩坐在了地上,大笑向刺月。
“捡一个杜大哥的便宜罢了。”刺月与七星斩杜尹路是旧相识。
“天门啊……那么多想叩天门的人。”七星斩靠在身后的树上,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化山。
刺月侧过头,看向七星斩的身后,大笑。
两百里内,男女老少,皆是入虹剑败将。
周嘉演到了山下时,已无风了。云雾缭绕,不见天日,山隐其中。
周嘉演上回来这儿时,还是师傅死时。化山奇诡,一面峭壁,一面擎苍。师傅的落雨剑,埋在荒芜与生机的交界处。过了这许多年,那柄落土时已近乎碎成粉末的剑,应已被化山吞没,重还雨雾。
一代剑宗落雨剑欲叩天门,落得个灰飞烟灭。哪怕如此,当江湖上又流通着天门将开的传言,今人仍然齐聚一处。登天的野心从未在江湖死去。
入虹剑终究不能免俗。周嘉演被人称作避世者,却仍然是世中人。她和她的师傅有着一样的执念。
周嘉演静静盯着这座山。山不曾动,周嘉演也不动。只忽然有了风,吹动了树上的一片叶。
周嘉演于是动了,闪身,速进,盲斩。入虹剑不见日闪不出虹,那剑擦破了衣角,却没带下一丝红。
周嘉演收了剑,退回原地。她开口了。
“嘉桓。”
树后闪出了一角被划破的长衫,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的手上也握着一柄剑。
落雨剑李问春活着的时候收了两徒,都随着师傅使剑。一个是入虹剑周嘉演,另一个,穿风剑荀嘉桓。落雨剑死后,入虹剑消失在江湖十余年,人都只认得入虹剑,没人晓得周嘉演。功名地位往往比武道迷人,荀嘉桓为朝廷办事,身居官位,名字响彻江湖,穿风剑反而少被提起。
周嘉演和荀嘉桓十多年没见。荀嘉桓见到周嘉演的第一眼,觉得她老了,看着她的剑,又觉得她没老。
荀嘉桓朝着周嘉演作了一辑,道:“师姐。”
周嘉演静静地站在原地,盯着荀嘉桓的剑。她上次见识荀嘉桓的剑时,李问春还活着。荀嘉桓这个人喜欢声势浩大,荀嘉桓的剑却沉静轻盈。一别十年,荀嘉桓长进了,这剑更是安静得可怕,只从风动中听得出招。
周嘉演听着这一声“师姐”有些惆怅。她没有收徒,荀嘉桓也没有。李问春的剑门看来要传不下去了。荀嘉桓想杀了周嘉演。荀嘉桓想杀了周嘉演,周嘉演也只好杀了他。
“嘉桓,你走吧。”周嘉演说。
荀嘉桓一听不禁笑了:“师姐说笑了。”
“那么,我们只好剑下见分晓了。”周嘉演举剑,挡住了荀嘉桓的来击。
荀嘉桓借势而退,高空一斩,碎叶纷纷,射向周嘉演。
周嘉演想起李问春。李问春是一代剑宗,为叩天门,李问春用落雨剑开了一条血道,才走到这山下。落雨剑是重剑,李问春却用得轻,重剑落下无声。其实一门师徒三人,用剑都轻。不过,荀嘉桓的剑招更像李问春。入虹剑是轻剑,穿云剑是重剑。李问春托了“锻金鬼”炼了十个月,周嘉演往返几次监督,穿云剑才到了荀嘉桓的手上。他那时候还小,眼神里却有一股子狠劲,李问春喜欢极了这眼神,舍得每天花时间陪荀嘉桓练剑。荀嘉桓这招“雨”,像极了当年的李问春。
周嘉演被漫天剑气笼罩。云雾重重,灰白里夹一丝红。
荀嘉桓嗅见腥味。
他想,入虹剑不过如此吗?
绿叶翻涌的浪花里,周嘉演此番出行所带的唯一一套外衫被打碎了,她的皮肤被划出许多血痕。但周嘉演嗅不见腥味。她也没有看荀嘉桓。
风动了。周嘉演倏地睁眼,入虹剑碎影千重。
万籁俱寂,大地无声。
荀嘉桓闻到的腥味越发浓了。他往下看,看见了自己的血。
入虹剑刺入背后,剧痛如灼。
周嘉演追击,剑风连连,划在其背。荀嘉桓忍痛躲闪,重剑往周嘉演头上劈去。周嘉演后退几步,“叮”地一声,以剑相拮,顺着重剑的力回撤。
周嘉演听见重剑落地的声音。她的剑已到了荀嘉桓的颈前。
胜负已判。
“入虹”始,“入虹”止。周嘉演执着于轻剑,图的是一个快字。
周嘉演念着李问春,放走了荀嘉桓。即使走前,她看见他又捡起了穿云剑。
化山陡峭,大雾里山路都不明晰,一不小心踏空了,就是惨案。
周嘉演以剑探路,一步步前去。偶尔有飞鸟转到她面前,都被屠戮。
周嘉演的剑探到了另一柄剑,那剑半截埋在土里。周嘉演停滞了一会儿,左手摸上了那把剑的剑柄。
这是她的剑。
周嘉演始终是入虹剑,但她的剑换过一回。她的上一把剑和落雨剑一起,留在了化山,受尘土封存。
周嘉演记起李问春,和李问春生前杀的最后一个人。
比起李问春,反而是这个人和她接触的时间长。她的剑传自李问春,却也深受他的影响。荀嘉桓和他也认识,他是李问春的情人。那个人还没死时,叫作“剑鬼”徐州臣。
徐州臣和李问春共赴化山,杀尽一路阻拦者,到了化山底下,相杀的变成他们两人。徐州臣先出的手,李问春以“落雨”终结。
周嘉演赶到化山底时,看到了徐州臣,和尸体旁边的落雨剑。
周嘉演继续往上走,在近山顶处看见了沉默的李问春。李问春要走了她的剑,然后让她带着徐州臣身下的土回师门安葬。接着,周嘉演目送着李问春借着那剑,一步一步,缓慢前进。
周嘉演回头下山。李问春继续上山。李问春死在这座山。
这一回,周嘉演在山上。
无尽尸骨都被风尘泥土埋平,脚踏上去感受不到凸起。这把昔日的入虹剑却还在。
周嘉演绕过了剑,继续往前去。
大雾从某一处开始,忽然薄了。周嘉演看见日光。
此时,她站在正山顶,那秃岩和绿草的交界处。
再踏一步,是天门。
天下人所追求的天门真实存在,李问春相信的不假。
烈日金轮,入虹剑闪出光万丈,照出天门一角景。
前方是云雾天梯,多厚又多薄,负得起周嘉演一生所闻最躁的风声,负不起一只蝼蚁。
再踏一步,是天门,也是灰飞烟灭。
人不得入天门。
她身后穿云的剑啸和谁人的疾呼已再入不得周嘉演的耳,此时此刻所有属世的恐惧与悲伤都与周嘉演无关。
周嘉演往前一步。
她师傅是个疯子,活该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