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望兰》面冷

1、观鹤春月

　　很小的时候，我妈就说，我是傻逼。至于为什么得出这番结论，那就不得不提到我那傲人的学习了。

　　我妈是语文老师，我爸是历史老师。我妈和我爸说，人不能忘本，中国人不能学不好汉语，所以每个周末都会把我按在书桌前念文言文，什么“之乎者也”啊，什么“庭有枇杷树”啊，我念得有条有理，其实对含义一概不知。

　　我爸又对我妈说，人不能忘了根，要学好历史，这才是根本。然后强势霸道地从我妈语文管治的天下里给我挪出一个周日的时间读中国革命。

　　我那时只想玩，啥也学不进去。书本捧在手里，其实我的心早就飞出窗外去看别人打篮球和篮球场边围着的美女了。

　　如此过了初中三年，我的文科成绩没得到什么进步，脑子里幻想三分投篮和过人的技术反而进展神速。我妈拿着我把“将军向宠”翻译成“将军向来很得宠”的试卷遮住脸，不敢和我们班主任说她是语文老师。

　　事实证明圈养式的教育不会培养出天才，我天生就是个平庸的人，顶着我差一分就及格的语文答题卡灰溜溜踏进了石河高中——我们那最差的高中。

　　然后我遇见了你。

　　贺望兰啊贺望兰，你知不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那个时候冷得一批，跟个冰块似的往我前桌一杵，周身都冒寒气，夏天都不用吹风扇。我就寻思这人真装，还给自己整个高冷男神人设呢。那能帅得过我吗？我可是号称石河一枝花，十里八乡谁能有我俊。

　　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伸长脖子扭过头，想要看看你那么装逼到底长啥样，而你正好偏头看向我。

　　那一刻我就知道完了，我是真傻逼，我石河一枝花的称号要保不住了。

　　我发誓，你是我见过，最最最最最好看的人了，我这人没啥词汇量，现在想起来，还是只有两个字，好看。还穿着白衬衫呢，这一枝花还是你来当吧，白生生的好看，干净，跟梨花似的。

　　那时候正是春天，石河高中旁边就是石河，河水清凌凌的，透明得能见底，边上栽了两棵梨树，等到四月底的时候，风一过就能吹落好多花瓣，和河水一起流到很远的地方。

　　这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情，我觉得你像梨花，窗外就有梨花，我觉得你好看，第一周就有女生私下偷偷评你当校草。我觉得我简直牛到爆炸，要是手里有钱我就去买股票了，我觉得哪支好哪支肯定就赚。

　　但是我没钱，我只有一堆刚开学就要完成的作业，我真的啥也不懂，班主任老徐还是教语文的，我脑子简直要爆炸。我旁边坐的也是男生，胖胖的，你还有印象吗？叫雷子，桌肚里可多小零食，我和他以前就认识，他是我小跟班，在他心里我就是石河第一帅。

　　雷子说：沈哥，你在我心里，不只是石河第一帅，也是世界第一帅。

　　我指了指你的后背：你看看他呢？

　　雷子看了看，说：我操，沈哥，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世界第二帅。

　　我说去你的，伸腿就给了他一脚。老徐进来守我们自习，刚好看见我那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一脚，可能本着刚开学要树立威严的心情，伸手把我拽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好好写作业你干嘛呢？刚开学就欺负新同学？

　　我连忙说我俩认识，就开个玩笑，没真踹呢。

　　老徐又问雷子：他说的是真的？

　　雷子刚好嘴里塞了零食，不敢张嘴也不敢说话，脸都涨红了，像个憨批一样看着我和老徐，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老徐立马就毛了，扯着我的耳朵唾沫横飞：你还敢撒谎呢，把人家欺负得都不敢说话了，你想干嘛？当刺头？我告诉你，在我的班上，绝不允许出现什么霸凌事件！你去给我写检讨，去办公室写，写不完今天就别回家！

　　真是日/了狗了，我第一次深切体会到成语的伟大，什么叫百口莫辩。我认栽地越过第一排的同学去抓我桌上的笔和纸，弯下腰的那一刻，听见一声短而轻的笑。

　　你说你笑就笑吧，好歹等我走了，就这么当我面笑，我不要面子吗？我瞥了你一眼，那个时候，你也正好瞥了我一眼，我第二次和你对视，我心想我又完了，我是真傻逼，谁懂冰美人笑起来的杀伤力啊，我他妈想生气都生不了。

　　然后，我鬼使神差的，在你转回去的那一刻，在你耳尖上亲了一口。说是亲，其实就碰了一下，就贴着嘴唇，碰了一下耳廓。我看见你浑身都僵硬了，眼睛比平时还要大，里面全是不可思议，就差没把我撕了。

　　我发誓，那一刻我真的、真的，真的鬼迷心窍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亲上去了。幸好那个时候老徐在我身后气场太强，大家都在埋头看书，所以没有人发现，你不说我不说，你就还是清白之身。

　　我头一次不想从老师办公室出来，我拿着检讨书，过了一个小时上面也还是只有“检讨书”三个字。老徐上完了课，气急败坏站在我身后吼我：你搁这儿幽会周公呢？检讨呢？拿你睡觉流的口水给我检讨吗？！

　　我被这一嗓子从梦里惊醒，差点去见我太奶奶。其实我不是不会写，我这人吧，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写过的检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检讨都研究出一套模板了，并且为之非常自豪，这套模板可以适用任何情形，只需要稍作修改，就能体会到我的真情流露，情真意切，深情厚谊，使老师以为我真心改正，遂笑逐颜开，笑意难掩，含笑九泉......大概是这么用的吧，你也知道我语文不好，你肯定又要笑话我了。

　　可是我不想写。我不想回去，回去就会看见你，你还坐在第一排，我该怎么和你解释我不是故意亲那一口的？你那时候肯定以为我是个gay吧？

　　哎，我堂堂石河一枝花的名声今天就这么毁于一旦了。想当年，我随便一个飞吻都有一群姑娘尖叫的。

　　我家离学校近，不住宿，雷子替我背着书包，一边吃零食一边跟在我后面，他问：沈哥，你以前不是不带书回家吗？

　　我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枕着双手，含糊不清说：我他妈也没有会写的作业啊，我带回去干嘛？暖床啊？看一眼那破课本都能让我37度的心结冰。

　　他掂了掂我的包：那你今天怎么带了？还不少。

　　我把嘴里的草吐掉，骂骂咧咧：这我通行令！我妈说我要不带作业回家那我也甭回家了！我不得装装样子吗？

　　雷子点点头，恍然大悟地表示认同。我们从石河街走到春梧路，摆摆手分道扬镳了。

　　我沿着春梧路走到头，电线杆子上偶尔会有小广告，什么“祖传生子药，包治不举”、“XX驾校，百分百拿证”，还有寻人启事和家教招聘。

　　我人生最大乐趣之一就是沿着马路旁边的电线杆子撕小广告，能装一书包，并且源源不断，今天撕了，明天一早又有新的贴上去。有一次我忘了把书包里的黄/色小广告扔掉，被我妈发现了，和我爸一起混合双打，把我打得跟个鹌鹑似的。

　　但我这个人就是不长记性，反正我皮糙肉厚，只要打不死我，我下次还撕小广告塞书包里。然后我就撕到了我妈贴的招聘广告，说是要给我请家教补课。

　　我可得意坏了，心说想治我哪有那么容易。我连夜把招聘广告撕得一干二净，搞得我妈大半个月一直怀疑不已。后来有一次我和雷子一边聊天一边撕广告的时候，聊得太投入了，没发觉走到我家附近了，一抬头就看见我妈站在我面前，我手里还抓着刚撕下来的小广告。

　　第二天，雷子对我说：沈哥，虽然你被揍得和鹌鹑一样，但在我心里还是石河一枝花，最爷们。

　　我说去你的吧，揉着屁股把书包扔桌上，前脚刚坐下去，后脚老徐就抱着语文试卷进来了。我他妈屁股一沾板凳就跳了起来，和老徐大眼瞪小眼，那一刻我心想完了，他又得挑我刺了，可我只是单纯屁股疼。

　　他果然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出去，然后从满桌试卷里抽出我的那张，声音洪亮得跟喇叭似的问我：你拿脚写的卷子？啊？你数学考120分语文给我考12分？我往答题卡上撒把米鸡啄对的都比你多！

　　我心说那能一样吗？鸡能有我这样独特的见解吗？老徐又不依不饶问我：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你怎么翻译的？

　　我说：伯牙想要的，钟子期一定要给他搞到手。我/操，有点暧昧了，这俩是gay啊？

　　底下哄堂大笑，老徐脸都绿了，他把试卷砸我脸上，伸手指着我：你，下了课把座位换了，坐到第一排，就在贺望兰旁边，我不信坐到年级第一旁边你还给我考12分！

　　我看向你，那一瞬间，就对上了你见鬼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