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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上宫闱蝴蝶哗,何处闲筝觅落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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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宫闱蝴蝶哗,何处闲筝觅落花
和云历,三十万九千一百三十年,一月。
浮云国遥遥浮于沉梦大地的上空,云雾缭绕,瑞气非凡,时时都有乐音传出,宛如仙乐,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浮云国为乐音之邦,自古以来,浮云子民皆通器乐与声乐,这是一个用生命来歌唱的民族,是以浮云国内一派热闹繁华,歌榭酒坊数不胜数。浮云的王宫在最高处,华丽非凡,遥不可攀。
我站在抚云塔上,凭栏遥遥而望,看着浮云国的盛世繁华,微微莞尔。侍女们在我身后静静而立,抚云塔上的风将她们素色的宽大衣袍吹得猎猎飞扬,宛如守璃蝶在阳光下张开翅膀。浮云家家种冰璃,可是大多数是有枝无花。但即便是真正的冰璃枝,也是可遇不可求。
朝阳一点一点爬上云边,天空瑰丽无比。我淡淡开口:“我们回去吧。”侍女们低声称是。
我在侍女蓝衣的搀扶下慢慢走下抚云塔,最近,因为修习无伤越发深入,身体损耗也得越来越厉害了,稍微站一会儿都会累。但是,不能让父王看出来。他会担心的。而且今晚,将有一场宴会。父王的新选侍将在席间献艺,一搏君欢,是司后大臣为父王尽心准备的,用来甄选新的后妃人选,父王不忍心一而再拂其心意,终于答应。我冷笑一声,父王予逝去的母后的谥号是“浮云长安后”,浮云有祖训,凡是在谥号中得以加上国号的,必定是浮云国最尊贵的人。现我母后逝去百余年,父王守身如玉,不近女色,这份心意,岂是人力可更改的?况且,似我母后那般惊才绝艳的女子,这世上,约莫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只有那样的女子,才配当浮云国的王后。
前面引路的侍女为我推开旧景殿的大门,带进去的风吹得里面的层层丝幔悠悠舞动,偌大的宫殿寂静无声。一缕缕宁神香自香鼎镂空的地方升起。我静静地看着这曾是我母后的宫殿。我常听旧景殿的老青娥说,父王曾是浮云国琴技最好的人,无音不通,当年的父王每日都为母后抚琴,无论国事再忙,只为博佳人一笑。如今旧景犹在,斯人却已逝。我何尝不羡慕被万千宠爱的母后,但是,我不仅仅是浮云国的安国公主,浮云未来的王上,也是站在子民信仰最高端的圣女,极尽一生,肩负着护国的使命,哪里还会有精力只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呢?况且,我现在正在修炼无伤仙术,日渐灭绝七情六欲,修成之日,便是忘情之时。无伤无伤,无情爱,焉有伤?
申时,沐浴过后,蓝衣扶我到梳妆镜前整理衣冠,盈袖衣执起一把碧玉小梳,细细梳理我及地的长发,笑得娇俏:“公主真不愧是浮云的第一美人,即使是这万千烦恼丝,亦如那上好的黑丝缎一般柔亮顺滑,让盈袖都舍不得束起来呢。”我淡淡道:“莫要废话了,免得误了时辰。”盈袖与其他的侍女相视抿嘴一笑,噤声替我绾发。
我望向镜中,一灯如豆,烛火盈盈中,镜中人正值豆蔻年华,肌肤白皙胜雪,宛若透明,紫瞳静若寒潭,额间天生的冰璃花冷艳璀璨。的确是一张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脸,据说有八分似我那母仪天下的母后,不知当时韶龄的母后,又是何等的风姿。盈袖为我戴上紫金琉璃冠,穿上潋紫宫服,更衬得镜中的安国公主高贵清华。盈袖看看我的脸色,犹豫道:“公主这张脸本来不用上妆足以,但是……但是最近您的脸色有些苍白,又加上您今天的着衣颜色太厚重,怕是……”我说:“那便随意上些胭脂吧。”盈袖低声称诺,将胭脂用水化开,淡淡上了一层去,终于显得红润些。盈袖拍手笑道:“好啦,现在的公主,看得我们这些常看的都要砰然心动啦。真不知道以后谁有幸当我们的驸马,真是三生有幸啊。”我垂下眸,浅淡一笑,盈袖,我何尝有过像普通女子一样享受幸福的权利啊。
夜未央时分,浮云宫内灯火辉煌,内侍来来往往引领来客,不用提着灯笼也可以看见路。我坐在车鸾里亦能感受得到,越接近蝴蝶殿,越是人声鼎沸。父王一向爱热闹,况且今日是浮云国节,君臣一律平等,如此热闹,也甚好。
我自车鸾中下来,侍女整理了一下我的袍角,才跟在我身后缓步走进蝴蝶殿,此时还未开宴,乐师们已经奏乐助兴了,喜庆的调子让人心生欢愉。父王高高坐在蝴蝶殿的上首。我出现在灯光之下,大殿顿时鸦雀无声,父王朗笑:“今日乃我浮云国节,你们就不要再犹豫要不要拘礼了,今日这场宴就当是本王与安国公主为各位准备的庆功宴,庆祝我浮云国连年来的四海升平,国泰民安。”说完,自饮一杯。席上的众人轰然叫好,纷纷赞王上有气魄,也豪情万丈地捧起金樽自饮一杯。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我走上上首,坐在父王旁边,一路沿途的青年子弟都不敢抬头看我。我也不甚在意,也许是最近关于我的不良传闻越来越烈,上次是安国公主性喜渔色,养了一大群美貌的侍女做自己的禁脔,不知这次又是什么。只是,为什么他们要脸红?这些所谓官宦子弟的性情,真是难以捉摸。
酒过三巡,新选侍被传进蝴蝶殿献艺。我冷眼旁观,开始的几个都平淡无味,有的还频频出错,真是无用。一旁年老的内侍监看着,亦连连摇头,他似乎说,这些庸脂俗粉,如何及得上谁的半分风姿,内侍监是看着我父王长大的,也是看着父王母后神仙眷侣的,我想,定是在说母后吧。
有一位新的选侍献艺,表演的是轻快的舞蹈,比之前面那些无病呻吟者倒是有些不同。
我听了她的伴舞曲,不禁有些心惊,这不是《赠婢》!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赤着足,腰上系着细碎的银铃,随着身体的舞动而铃铃作响,引人不得不注意她不堪一握的小蛮腰,她的身体玲珑有致,似水蛇般柔软,再加上她特意着的是红绡冰纱,冰肌雪肤掩在艳色之下,似乎只要稍加舞动那一层薄薄的纱裙便会滑落下来,撩人至极。她长了一张还算美丽的脸,此刻浓妆艳抹,更是妖艳。她的眼睛时不时划过父王,父王没反应,倒是其他食色性者快按捺不住了,恨不得想上前去搂住美人好好温存一番。
听闻《赠婢》是一位富家少爷为自己心爱的婢女所作,彼时的那个女子即将嫁给显贵,富家少爷流连在在烟花之地醉酒之后的抚琴有感而发,曲调无比凄婉缠绵,当时听者无不动容,哀其所哀,从此就广为流传。但是,如此凄美的音乐,何时被糟蹋成这般的淫词艳曲?我与父王生平最厌恶者,便是此等妖媚之流。
父王有读心术,此时他对我微笑地点点头。席下的人众人也许都有些误会,那个在场中起舞的女子也舞得越发卖力了,妖娆的眼线无比魅惑。
我缓缓起身,扬声道:“停下——”
丝竹之声霎时而停。大殿中再次安静。所有人都等待着我对那个女子的肯定。因为安国公主摄政,又得王上宠爱,常常替王上做出重要的决定,相信此次,他们是以为我要代替父王选这个女子当新的后妃。
我走向那个女子,大紫的宫袍耀眼,宫鞋敲击着汉白玉地面的声音清脆可闻,腰间佩环玉珏玲珑作响,一派荣华风流,我敏感捕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有一阵恍惚。我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漠然道:“你想当王后吗?”顿了顿,继而冷声道:“那么,抱歉了,除非你踏着本宫的尸体过去,否则你以后都别想踏入浮云宫一步!”
举座皆惊。那个女子枝叶无依般瘫倒在地,一双媚眼含泪地看着我,似在诉求,眼角的朱砂殷红。我心中一动,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破空而出。我淡然道:“你还不明白?作为女子,你竟着得如此明透裸露,在大雅之堂公然有意表露媚态,你可有半点身为女子该有的矜持?作为浮云子民,你无视曲之真意,舞之真谛,篡改曲意,你可有一分尊重原作者,尊重乐音?”此时,大殿上的人如梦初醒,有些忿忿望着女子。我暗暗叫好,浮云国子民视乐音为生命,只要众人心中的天平倾向我这一边,我便可不那么明显打压那些新选侍入宫的心,父王即可清净度日。我看着她:“最后,你作为我父王的新选侍,犯了以上两项错误,”我陡然提高声调:“你若得入主后宫,可是想扰我浮云国纪,乱我浮云国纲,以求浮云国破人亡?!”
我半蹲下身,狠戾地看着她,她本来是低头轻声啜泣的,听到我严厉之极的最后一句话,马上抬起头来想要申诉,不料看到我的脸却生生一滞,随后惊恐地指着我,手指颤抖着,语无伦次道:“……妖……妖孽……妖孽!”
内侍监一喝:“不许对安国公主无礼!”
我不甚在意,这种情况我已司空见惯。这几百年来,已不知道有多少人指责我是妖孽,皆是因为我那因修习无伤而日益变紫的眼睛,以前还有初见我的侍女被我的紫瞳吓晕了的。不过也正因如此,才得以证实,我是浮云王室修习无伤最优秀的人,自古以来浮云王室额间生有浮云圣花冰璃花者,皆是修习无伤禁术的最佳人选,无伤一共十重,修到第五重眼睛便会慢慢变紫,最终到第十重时,便可以彻底催动无伤神术。无伤之所以是禁术,是因为其带有无尽的寒气,阴损之极,历史上有无数人心力交瘁而死,死时全身冰冻,唯有额间生有冰璃花者才可抵御修习时的彻骨寒气,我潜心修炼,快要突破第九重,离那第十重已是不远。待修成之日,我将用无伤无上的神力,庇佑浮云国的子民,远离战乱,安宁幸福地度过一生。可笑这女子,居然把我当妖孽,真真无知。
我用食指和拇指抬起她的下颌,声音一点起伏也无,“我看你根本就不是为献艺而来,而是像某些无耻之妇在□□客吧。如此,本宫便如你所愿罢……内侍——”
两个内侍急急忙从殿外进来,垂首静候,我道:“把她送去花街当杂役,在三个月内,她必须对任何遇见的人流露出媚态,严格监督,少一个便不用领她出来了,就让她在那里了结一生吧。”内侍唱诺,将那个女子带出殿外。
我回到席位,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布,细细擦了擦手,看看静寂得仿佛无人的的蝴蝶殿,扬声道:“继续——”
一个身着素纱的女子莲步进来。
她的眉目楚楚有致,头上只简单簪了一根白玉簪,素纱轻摆中,走动如弱风拂柳,纤腰细细,明明就该是柔弱似水的女子,却偏偏在眼中带有坚定,仿佛认定了某件事般,这使她的整个人带有不容忽视的璀璨夺目。她遥望着父王,眼神里,分明是仰慕。
我冷冷一笑,仰慕父王而立已久却依旧温柔英俊的外表,仰慕父王拥有的浮云国的财富,亦或是,仰慕后位的无尽的荣华富贵和权力?
她浅浅一福,柔声道:“选侍贞焉,恭请王上万福。”
贞焉倒是第一个给父王请安的,因为献艺时间是有统一限制的,其他的选侍都会抓紧时间来表演,即使是方才那个颇有心计的女子,也仅仅是道王上万岁的。
父王淡淡一挥手,示意免礼。
贞焉在一具古琴前坐下,纤长而白皙的手指轻拨,琴音如水流淌。
我一惊,这不是女子最难以演奏的《明月几时有》么?因为女子的气力不及男子,所以便弹奏不出那种气势磅礴的悲壮,是以从来没有女子敢以轻易尝试。
她漫声唱道,声音如玉石撞击般清冷却悦耳。
殿中众人闻音,都面色哀戚,沉入到曲子的意境中去。
任是我这般对乐音百般挑剔的人,也惊艳于她的歌喉,更惊艳于她曲子的伴曲,竟有如此精湛的琴技,将曲子演奏得如此动人。贞焉方才所奏只是唱曲,并非伴曲,那究竟是哪个优秀的乐师为其奏伴曲,真真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绝妙者!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真真是: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一曲终了,却仍觉余音绕梁,殿上众人都如痴如醉,沉浸到凄清的琴音中无法自拔,或许说,沉浸到伤离往事中无法自拔。在浮云的历史上,每一个额间带有冰璃花的公主,都是天生的王位继承人,也是修习浮云禁术无伤的最佳人选,我由小到大,便被告诫要潜气静心。心如止水,是修习无伤的最高境界,日久成性,我就养成这种宠辱不惊,喜怒偕淡的性情。或许,也只有我这般不惹人喜爱的凉薄性子的人,才会有心思想去探求伴曲究竟是谁所奏,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凉。
父王似是有稍稍迷惑,几分希冀,一丝狂喜,却有万分的易破碎,他语气有些不稳地开口道:“……你……你抬起头来……”
贞焉闻言,缓慢地抬起头来,柔和而坚定的眼神,在对上父王的瞬间,迸发出无尽灼灼,而父王,眼波暗流汹涌,已然痴了,他喃喃道:“颜卿,颜卿……可是你回来了?你离我而去这么多年……终是……终是不忍了么?”声声绞心,听得大殿上的众人纷纷轻叹。
我母后早年在民间,有无数个名字,烟罗,宝鸾,简娘,苏芸……这颜卿,便是是我母后初遇父王时用的名字。
母后当年的早逝,给父王造成了极大的创伤,一场大病过后留下隐疾,一旦情绪波动太大,就会陷入沉沉的昏厥,难以醒来。纵然父王表面上看起来和几百年前没什么差别,依旧清明地和各司大臣谈论政事,依旧在浮云国节的晚宴上和众人谈笑风生,但内里损耗得却很厉害,所以他这几年让我摄政愈多,教会我一些治国策,为的是让我尽早习惯治理浮云国。
我见父王已有些神志不清的迹象,便当机立断唤内侍监助我扶他起来,我扬声道:“父王乏了,今日到此为止。”说罢也不再理会错愕的众人,在内侍们的陪同下从后殿离开蝴蝶殿。
年老的内侍监亦步亦趋助我扶着父王已然有些沉重的身躯,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公主……”我淡淡道:“您说吧,我不怪罪您便是。”内侍监终于下定决心,轻不可闻道:“选侍贞焉,您想怎么处置?她是唯一打动王上的新选侍。”
我看了看迷蒙的父王,淡淡道:“请您将其安置到待字殿静候,说一切等王上决断。不得有误。”内侍监喏一声应承。
父王,颜卿只是您遥不可及的一个梦,您是浮云国的王上,在安国公主的身份考虑,我并不希望您为这些风花雪月影响您……但是,您亦是我最尊敬的父王,虽我绝不会认为她可以比我母后更母仪天下,如今我且将贞焉留下,请您自己做出抉择,希望您能以大局为重。
回到旧景殿已是丑时近末,浮云宫有子时熄灯的习惯,所以如今几乎已全熄灭,越发显得夜色凄迷。唯有旧景殿附近,因为我这个主人未归才有星星点点的灯光。
我遣退蝴蝶殿送我归来的侍女,忽而看见旧景殿的大门外有人静静而立。
我总来没有见过有谁着白衣,可以着得比他更出尘。即使是在整个浮云宫月色最美的旧景殿,月华也比不上那人的半分高洁。他身形较之一般男子纤瘦,沐于月华之下,更显修长飘逸。他的眼睛明亮,似跌落凡间的星辰,墨发簪以白玉,眉目如画,比远山之秀致,比幽泉之清濯,比深涧之幽雅。他左手握一薄银曜色宝剑,反而更添几分柔淡的英气,似乎只要站在那里静止不动,便是绝好的风景。
他见我走来,便深施一礼,“弦夜见过公主殿下。”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便是弦夜,可是我父王给我派来的新侍卫?”
弦夜沉声道:“正是,弦夜以后定当护公主周全。”
我听着他坚定的声音,波澜不惊道,若能如此便最好。
弦夜微微一笑,如明月,如霁光,刹那间光芒夺人心魄,他双目灼灼地望着我,他说:“公主,弦夜绝不背弃承诺。”
我不再接他的话,说,你随我进来。
弦夜这么说,不是太过自信,而是他的确有能力。弦夜其人,我也略有耳闻。他出身在薄宦之家,天资聪颖,幼时有“神童”之称,自小奋发,一手无音剑法出神入化 ,有一人抵百个武士之力。但他并不仅有武将之才,和他的剑术同时闻名的,是他的琴技,八岁时便一曲扬名,据说堪比浮云的第一乐师。前几日有人夜闯旧景殿企图盗取无伤秘本,机缘巧合之下,险些伤了我,父王震怒,当即许诺找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护卫我的安全,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是弦夜。只是,他如此优秀,在我这个无用的公主身边,可会心有不甘?
旧景殿估计是现在浮云宫内唯一亮灯的宫殿了,当值的侍女们站在灯火通明的殿中也都昏昏欲睡。我有些歉意,因我一人迟归,便搅得这么多人不得安寝。盈袖蓝衣倒是神采奕奕,看到我们进来,惊讶地对视一眼,继而促狭地一笑出声:“公主,您鲜少晚归,怎么一晚归便带了个俊俏公子回来啦?”
我看着面前两个无法无天的侍女,淡然道:“你们莫要胡说,弦夜是我的新侍卫。”
“弦夜?”蓝衣惊呼。
“莫不是那个人称‘神剑无音,弦声夺心’的弦夜公子?”盈袖有些不敢置信。
弦夜含笑摇头道:“弦夜何德何能,竟被如此评价。”
看到他的笑,盈袖蓝衣齐齐一滞,粉脸羞个飞红,还想说个什么,被我打断。我生怕她们两个说出什么奇怪的话,诸如我刚进门时的第一句,若是我听听倒没什么,我知她们的年少心性,自然不至于因为几句话而责罚她们,但是,弦夜与我们还未相熟,说这样的玩笑话,自是不妥。
我道:“盈袖蓝衣,叫当值的侍女们回去安寝吧,再替我取来我未阅完的奏折,然后你们便可去休息了。“
盈袖看着我,惊讶道:“公主,这么晚了,您还要批阅奏折吗?”
旧景殿的明亮的灯光有些晃眼,我闭了闭眼睛,道:“奏折早朝前要批阅完,既是父王交给我的课业,我便要按时上交,”顿了顿,知道她是关心我,语气便稍稍放软,“你们快去吧,也好早些休息。”
盈袖有些犹犹豫豫的,比她稍稍年长的蓝衣拉拉盈袖的袖子,盈袖才和蓝衣浅浅行了一个礼,称是。
我看着这剩下我和弦夜的旧景殿,觉着这灯火实在太过辉煌,改天得叫她们撤下来些。我到殿中的香案前跪坐下来,闭着眼,手撑着额头。浮云宫的侍卫随时要在主子身边。我即使不睁眼,也知道弦夜便站在我身边,但或许最重要的原因,是弦夜有不容忽视的气质。
旧景殿的书房在最北边,依盈袖蓝衣,来来去去也得一两刻钟。等待的时光漫漫,我有些困乏,于是闲闲道:“听说你的琴技出神入化,可否让我见识一二?”
弦夜久久沉默。
自古以来,但凡稍有才情的人都是有或多或少的傲气,何况是惊为天人的弦夜公子,想是被我那轻佻随便的,像极了调戏伶人的语气激怒了罢,若是他拒绝,我也是万万不该怪罪于他的。
他开口道:“可否请公主借弦夜通灵古筝一用?”
通灵古筝乃是父王所赐,是我最库存中珍爱的古筝。好琴需得懂琴人,他也真是识货之人,一开口便向我要这天下闻名的琴。我略微沉吟,道:“有何不可?只要你可以奏得。”
我低声念起一串咒语,矮桌上盈起透明的水汽,渐渐凝结成型。一具紫檀木琴出现在矮桌上。我抚着琴上古朴典雅的花纹,淡淡道:“这琴既名通灵,便灵性异常,琴心不净者,不但是奏不响的,也会伤及肺腑,元气大伤。你……真要一试?”
弦夜轻轻一笑,我怔怔看着,竟觉恍若是三千冰璃花齐齐绽放,他道:“既将通灵古筝召唤出来,您便是相信弦夜。”
我轻声说好,起身让座给他。
夜深人静的大殿中,我静默地看着弦夜将无音剑轻放下,文雅地端坐在矮桌前,用雪白的丝绢细细擦了擦几乎与绢一色的手,他的手指纤长均匀,完全不能想象这个人的剑术被传为佳话,这双手,天生就该是妙解宫商的。
他的手指轻拨浅勾,通灵古筝铮铮回应,正是传世名曲《高山流水》。不出我所料,他竟是有能力奏响通灵古筝的。
音本无意,只因奏者有心,便生出无限的绮丽来。只闻他撩拨弦间,宫商角徵羽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那琴声已不只是飞珠溅玉、珠落银盘如此简单,大有银河落九天之大气,荡舟碧波上之意韵,大江东入海之奔腾,雄鹰击长空之凛凛,青山险叠翠之悠远。我一向是自信于我对琴意的理解力的,但是弦夜的却难求甚解。《高山流水》明明是觅知音之作,到了弦夜这里,却暗藏婉约,几分寂寥,几分轻叹,几分闲情,迂回婉转,百转千回,最后也不清楚究竟是几多欢喜几多愁。
划过一段如水的尾音,弦夜垂目道:“弦夜区区薄技,实在有辱公主清听。”
我略微沉思,问道:“蝴蝶殿上可是你为贞焉弹奏的伴曲?”
弦夜笑道:“公主好耳力。贞焉姑娘乃家父恩人之女,家父苦于无以报恩,适逢贞焉姑娘选侍,便命弦夜为其伴曲,助她一臂之力。”
他叙述得简略,却很是明白。这是表示对我的忠诚么?也是,他是我的侍卫,我们理应相互信任,或许这将会是好的开始。
我默然地看着他白玉般的手指,回想着它们在琴弦上灵活起舞的样子,道:“你适才手指配合得与常人不同,甚是巧妙。”
“此为弦夜自悟出来的,不敢当公主谬赞,”他道,“若公主不嫌弃,将指法授予您也未尝不可。”
指法对于一个乐者而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是弹奏的根基所在。特别是深谙此术者自悟的更为博大精深,千金难换。
我不解道:“何故是我?”
弦夜的薄唇勾起浅笑,目光灼灼,“因为弦夜知道,这茫茫人世间,唯有您听得懂弦夜的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