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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两小无嫌猜(三) ...

  •   “你竟是这么想的?”

      白承修望着面前低头扯住衣角、支支吾吾的少年,又无奈又好笑,一指头弹到对方额上,教训似的摇头,“心有困惑,到现在才跟爹爹说?莫非和我生分了?”

      “不是!”
      才讲完心里话,傅偏楼害臊得脸颊绯红,闻言急匆匆道,“我……我只是……”

      白承修长长叹了口气。

      “不怕。”他神情柔和,伸手揉了揉傅偏楼的脑袋,“是爹爹疏忽,没和你讲清楚。你这个年纪,又经历过那些事,难免多想点。”

      “来。”

      张开双臂,白龙真君含笑和面貌相似的少年对视。

      短暂的踟蹰后,傅偏楼忍不住向他倾身靠去,被轻轻揽进怀里。

      “龙族血脉难继,少子嗣,我本为这天地间最后一条白龙。”
      白承修缓缓说,“从出生起,我最常感受到的情绪,便是孤独。”

      “飞禽走兽、花草树木,皆有同类,我却没有。不论身旁有多喧嚣、聚集多少人或妖,回头自视,总觉得置身事外,个中寂寥,难以排遣。”

      原来潇洒如白承修也曾有这样的烦恼。

      傅偏楼咬住嘴唇,靠在父亲温暖坚实的胸口,静静聆听着。

      “你的出现是个意外。”

      白承修道,“尽管并不在我的预期之中,也的确令我好生头疼了一番,但,我其实很高兴世上能有一人与我如此血脉相连。”

      “那为什么……”傅偏楼小声,“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你也知晓自己的来历了,难道不曾为此惶惑么?”白承修摇摇头,“你只会比我更孤独。”

      “长英和天歌,他们本欲告诉你真相,是我阻拦才未开口。我念你年岁尚小,不愿你重蹈我之覆辙,打算等你长大一点——至少像寻常孩子那样过完这段年幼时光再说。”

      “却不想反受其乱……罢,凡事不能强求,是我着相了。”
      他俯身与傅偏楼平视,语气讨饶,“爹爹擅作主张之过,害你这般烦忧,还望小晗恕罪。”

      傅偏楼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不妥!”

      白承修则道:“没什么不妥的,做错了事,便要道歉,求得原谅,与你我何种关系无碍。”

      傅偏楼连忙说:“那我原谅你了!”

      “可我见你眼中仍有忧虑,”白承修瞧着少年那双色泽殊异的瞳眸,“有什么话,一并讲出来便是。”

      傅偏楼几番犹疑,终究败倒在白龙真君温柔的注视下,忐忑得声线细细,婴孩一般嗫嚅:

      “那、那师父呢?……她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收你做什么徒弟?”

      房门无风自开,身着道裙的女子走进屋中,抬起的眼眸天然一段凉意。
      她笑,笑容也是淡淡的,仿佛万事万物都不挂怀,开口却很不客气:

      “你当无律真人的弟子是谁都能做的?”

      “师父。”杵在门口当陪客的谢征朝她行礼。

      无律颔首回礼,一摆袖,径直上座,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倒了杯茶:

      “我辈修行中人,脱离三纲五常,讲求无愧于心。你虽是由我的精血造出,可于我而言陌生与他人孩童无异,我又如何能认你?倘若强求血缘牵绊,于我束缚,于你亦不好过。”

      “师父于我而言就是师父,”傅偏楼闻言摇头,“我无法将师父视作母亲,也无意强求这种关系。”

      无律斜他一眼:“那你为何困扰?还整日烦你师兄。”

      “我——”
      傅偏楼大窘,没料到她把自己跟谢征那点意气之争也看在眼里,脸皮顿时滚烫。

      事已至此,他只好破罐子破摔。
      回眸望了谢征一眼,对上那双沉静如泊的乌黑眼眸,傅偏楼心中一定,往日死活不肯承认的话不知不觉便诉之于口:

      “我不是修剑道的料,师父却是剑修,教导我的也一直是柳师伯……我如何能做你的徒弟?”

      “是了,不曾与你说过。”无律恍然,点了点头,“你于枪道最有天赋,其实,本来最想收你为徒的人是哥哥。”

      傅偏楼诧异:“可是,为什么……”

      “你想问既然如此,为何他不直接收你为徒,反而要我代劳?”

      无律瞧出他未尽之言,解答道,“想必这么久来,你也发觉了,哥哥他只逢朔望——每月的初一、十五,才会前来教你。并非他不想日日皆临,而是有心无力。”

      “当初,长英被清云宗囚禁三百载,心神俱创,至今也未能养好。”
      白承修叹息,眸色浮现出些许爱怜,“若非极阴极阳之日,必须寄宿于落月潭的灵花中休养神魂,不可随意行动。”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可不是单单教习术法的角色,还得教你为人处世、能答疑解惑、能护你周全。你年岁尚浅,道心未明,正是多思多虑、需要照看的时候,他无法及时尽责,教教枪法倒无妨,但当不了师父这一名头。”

      “你是我从清云峰上救下来的,根骨出众,个性虽乖僻了点,心思却纯良。看着讨喜。”

      无律说,“我本就有收徒的打算,收一个是收,收两个也是收,不如叫你们做个伴。清规性情沉稳,周详仔细,正好治你。”

      傅偏楼怔怔听着,才发觉自己在心底闷了许久的疙瘩原来这般可笑,误会得如此厉害。

      哪是什么介怀、避嫌……分明处处都在替他考虑打算。

      有这样几名长辈,他实在三生有幸。

      “师父……”

      此时此刻,傅偏楼的心情岂是一个羞愧了得?

      “仪景,这声师父,我既然应了,就该为你费心。”
      无律伸出手,摸了摸少年发顶,神情罕见的温和,“我们有师徒之缘,为师很高兴有你这么个徒弟。你才这么点大,再任性一点也无妨。”

      傅偏楼咬住下唇,哽咽得说不出话,只重重点了下头。

      好一会儿能开口了,他才闷声道:

      “多谢……多谢师父、多谢爹爹,白琀叫你们费心了……”

      他眼中雾气湿黏,眼眶泛红,看着很可怜、笑容却又有几分雨霁风止的明朗。仿佛随着心结解开,终于有了这个年纪应有的无忧无虑。

      谢征见了,不禁欣慰,莫名生出几分做师兄的得意。

      他瞧见傅偏楼回过头,以为对方也要雨露均沾地来上一句“多谢师兄”。

      等了半晌,结果傅偏楼只连连偷看他,什么好话也不说,叫他忽然微妙地不爽起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被便宜师弟传染了幼稚,遂罢。

      *
      “我说……谢征。”

      “嗯。”

      “你说过要教我习剑的,对吧?”

      谢征往旁边瞅了一眼,夜色清幽,婆娑竹影描摹着月光,洒落在少年侧颊上,一时竟有天真的神气。

      “为什么还要习剑?”他并未径直答应,而是问道,“话既然说开了,随柳前辈继续习枪才是正途。你不善此道,莫要强求。”

      “……”傅偏楼看了看他,没吭声,而是低下头去,恹恹不乐地踹开脚边一枚石子。

      谢征不过多问了句,就见他又开始凌虐自己的嘴唇,不免深感头疼。
      这便宜师弟大抵是上天瞧他从小到大过得太顺遂,特意送来的麻烦。

      不管他吧,说不定下一秒就掉金豆豆了,爱哭得紧。

      管他吧,可谢征自也有脾气。

      想到今天陪傅偏楼折腾了一个来回,便宜师弟谢完爹爹谢师父,就是忘了谢他,现在还有话不好好说,简直无理取闹。

      一念至此,他不禁也赌气起来,故意没有理会傅偏楼的别扭。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出一段,眼见着竹林将近,就要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傅偏楼下意识收拢步伐,却见谢征并未放慢脚步,衣摆与他擦身而过,神情寡淡。

      他心中一急,顾不上纠结,一把拽住那缕袖摆,慌忙唤道:

      “谢——师、师兄!”

      谢征回过头,少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雪白面颊红了大片,似乎万分窘迫:

      “我就是想学……想跟你学剑。”

      “跟我?”谢征听出他话里重点,眉梢微挑。

      “你答应过我……”傅偏楼飞快抬头瞥他一眼,又低下去,郁郁地说,“不带反悔的。”

      答应?谢征微微困惑,很快记起是昨晚哄他时随口说的。

      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他望着傅偏楼,觉得实在有些头疼。

      “我不做无用功。”他耐着性子,再次问道,“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傅偏楼为难地颤动着眼睫,嘴巴和蚌壳一样紧闭。

      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让谢征有一瞬心软,下一刻却又觉得莫名其妙,自己难得当回好人,莫非还欺负了他不成?

      “既然没有理由,就莫要再提了。”
      嗓音趋于冷淡,谢征说,“修行非一日之寒,我并无多余的时间陪你玩闹。昨晚本就是你输了,按照约定,你不该再来纠缠与我。若你非要揪着答应的那句话,就当我失信于人。”

      说完,他扯回自己的衣袖,转身要走。

      掌心陡然空落,傅偏楼心底似乎也随之一空。

      昨晚的和谐好像真是他的一场梦般,他怔怔凝视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手足无措。
      温柔的师兄宛如潭中月影,他不懂怎么办才能掬在手中,欲言又止地碰了碰,居然就碎了。

      他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谢征行至竹林尽头,身形微不可察地停顿一下,才骤然惊醒。

      那几乎算不上犹豫的一顿,却像某种了不得的暗示,令傅偏楼死灰复燃。
      他顿时遗忘了所有泄气,抛弃了堵在喉咙里的种种畏惧、羞涩、迟疑,舍身就义似的扑了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谢征的腰。

      “你、你别走!”傅偏楼把脸深深埋在师兄背上,自暴自弃地大喊,“我说,我说就是了!”

      “我只是想来找你!想跟你变得更亲近!我……”

      声音渐低,他毫无底气地喃喃,“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才会叫你不那么讨厌我……我知道你喜欢剑,也许这样,我们就可以多一点能说的话……”

      “对不起……你说得对,我已经输了……失信于人的是我才是……”

      仿佛过了数年那么久,傅偏楼听见谢征轻轻叹了口气。

      “……我应该从未说过讨厌你吧?”

      背后一下子濡湿了,谢征愈发无奈,握住腰上的手转过身,便瞧见一张哭得湿漉漉的脸。
      长睫柔软地贴在眼睑上,每每眨动,就滚下一颗水珠。

      “天上下雨了么,师弟?”他揪起衣袖一角替人擦拭,“你怎这样爱哭。”

      傅偏楼耳根都红透了:“……我以前不这样!”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在谢征面前丢过一回脸,就不在乎第二回了,一碰上对方就好像没了骨气。心里些许难受,转眼就能落泪。

      谢征不理他时尚且能忍,一理他,他就委屈坏了,抽噎止都止不住。

      “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你想和我亲近,直接来找我就是。”谢征说,“何苦想东想西,心里攒了一团事,问你还不肯答。”

      他说着,觉得今晚自己也幼稚极了。

      分明在意傅偏楼的态度,却不肯承认;知道这孩子死心眼,还撂下不管。
      答应师父和白前辈要好好照顾师弟的,结果让人哭成这副惨状。

      “是师兄不好。”谢征低声,“别哭了,我教你习剑就是。”

      “没有……”傅偏楼拽着他的衣袖,着急哽咽,“你没有不好……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兄。真的。”

      谢征愣住,心底像被羽毛挠了一下。

      “你也不用勉强自己教我,其实我也不想学剑。”傅偏楼鼓起勇气和他对视,“只是……如果今后我来找你,你不要嫌我烦……”

      谢征静静看着他,用指腹抹去了少年眼角最后一点泪痕。

      “不会嫌烦。”他顿了顿,“我不讨厌你。从一开始,我便是想与你亲近的。”

      尽管便宜师弟和他原本期待中的不太一样,爱哭又难缠。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谢征想,这样……也很可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两小无嫌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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