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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玉京》 ...
刚入门那会儿,段资脾气硬得很。
在阴阳观上上下下的弟子眼里,这位仿佛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师叔长了副温善端方的模样,实际上满身是刺,无论和他招呼还是玩笑都只能收获恹恹的一瞥,枯木般毫无生气。
喜怒哀乐皆不存半分,换作凡人,早要请大夫看看毛病了。
段资师从阴阳观芜印道人,辈分极高,现任观主正是他的掌门师兄。故而十来岁的年纪,微末修为,却摇身一变成了见面需被行长辈礼的对象。
他不喜欢别人弯腰和矮小的自己说恭敬话,干脆连门都懒得出,常年窝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对着朔风凛冽的回雪崖发呆。
这一呆就是四年。
阴阳观的道人们快将这位惊鸿一面的小师叔遗忘个干净时,他忽然下山了。
日复一日的霜白埋葬了许多污秽,成天思过般呆在回雪崖上的段资整个人也像被风雪从里到外洗涤了番,阴郁尽去。
少年十五之龄,有如抽条新竹,一袭素色道袍,外披鹤氅,容姿湛然。
但凡见过他小时候那副半死不活鬼样子的道人们没一个敢认,更没想到死气沉沉的段小师叔摇身一变,入了圣人道。
所谓圣人道,也念慈悲道,禁杀生,禁偷盗,禁邪淫;不恶口,不两舌,不妄语;忌贪,忌嗔,忌痴。
修此道者必心怀苍生,灵力平和中正,可反哺天地,因得天道偏爱,寻常修士九死一生度过的雷劫,在他们眼里不过毛毛雨,装腔作势地打两下就没了。
段资走的是圣人道中的医道,以悬壶济世为己任,没那么多忌讳讲究,唯独杀孽一途上异常严格,连害人之念都不允许起,否则道心亏空乃至坍塌,经年苦修毁于一旦。
但修士与天争与人斗,道途凶险、九死一生,就算不愿害人,也要自保,总有逼不得已的时候。医修修为再高都无用,只能依靠他人保护,还讲求以德报怨、损己利人,天底下几个乐意?桎梏太多,容易夭折,久而久之也就没落了。
不少修士还称其为“求死道”,将性命托付他人无异于自求死路,傻子才修这个。饶是阴阳观传承深厚,也有许多年不见医道的修士了。
虽不知为何段资想不开走了这条路,但观里有个医修,道人们自然乐开花。要知道修士间斗法常有的事,一个师门的弟子还会切磋呢。
尤其境界不高的小辈,年轻气盛,动不动就弄得一身伤。纵使修士恢复力强,也得养上许久,拖累进境,说不准还会留下暗疮,有个医修在身边,这些就都不是问题,灵力哺养丹田,丹药都省了。
段资下山也不为别的,搁山脚支个摊,来往的仙长治,求道的凡人也治,忙前忙后费心费力,也不索要半分报酬,只为炼心证道。
他虽眉目疏淡难以亲近,性情却极好,说话温声细语,鲜有人见过他不耐烦。
无论顽劣稚童还是刁蛮镇民,是男是女,是穷是富,认识不认识,有没有交情,都按规矩一视同仁。
一年之间,阴阳观无人不知这名岁数不大、辈分很高的小师叔,亲眼看他修为一日千里,纷纷盛赞其君子之风,是天生走圣人道的好苗子。
出门巡游的芜印道人回山听了这说法,被逗得哈哈大笑:“那小子?还差远咯!”
于是“好苗子”还没来得及和阔别许久的师父叙旧,就被独身扔出了阴阳观。临别前芜印用怀里拂尘沾染朱砂,往他额前画了道批注。
是一个“放”字。
“段资吾徒,你尚未入世,不见红尘,也敢修医道?”老道人笑眯眯地说,“等你能勘破这个字,才勉强算真正入道,此前天大地大随你去哪,多看多思,就先别回阴阳观了。”
段资两袖空空,就这么顶着朱砂印一路往西走了十多里路,才找着一处水渠。他对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端详半天,也没琢磨出放什么。
放松?放弃?放过?
不过既然师父要他历练,定然是有道理的。反正在观里治是治,出门治也是治,他已筑基辟谷了,不怕饿死。
段小师叔非常随遇而安。
他冷静地洗掉了额头上的朱砂印,继续往西走,行到有人处就停一停。
同属仙门便递个拜帖,结个善缘;凡人城村就装作普通大夫,替他们开方熬药。不过因年纪太小,一般少有人信,段资也不在意,借住一晚,第二天便收拾收拾飘然而去。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两个月后。
段资正在一对凡人夫妻家中借住,打算明日启程前往西陲之地。
他曾听观里的人说,西边和东边是截然不同的模样,既然都到这儿了,不去见识见识有点可惜。
柴房里昏暗无光,唯有窗外月色清透渺远,段资本在静坐修炼,忽地闻见一股浓重血腥味。
睁开眼,紧紧裹在黑袍之中、连眼睛都不露出来的家伙不知何时进到了柴房里,距他仅有两步之遥。
“医修,”黑袍人开口,刻意扭曲的嘶哑嗓音听不出本来面貌,只知道是个男人,理所当然地吩咐,“为我治伤。”
段资并不慌乱,即便对方死死盯着他,眼神像要把人一口吞下去那么凄厉。
他瞥见黑袍上洇开不明显的血迹,微叹口气,站起身请人在柴垛上坐下。沉吟着说:
“前辈,我仅有筑基期,医不好你。”
段资不知道黑袍人究竟修为如何,但能无声无息地靠近自己,肯定比他高得多。照此推论,能令黑袍人受伤的,应当是同境界、甚至更高境界的修士。
医修治伤以气养人,拔除伤势中残余肆虐的灵力,耗的是自己的修为;修为不够,效果便捉襟见肘,差距太大时只能算聊胜于无。
黑袍人显然明白这一点,随意点点头:
“能治多少算多少,尽力而为便可。”
都这么说了,段资也不再推脱,或许是有什么急处吧。他治人素来不问出身不问缘由,哪怕来者浑身都透着蹊跷,伤患在眼前,犹豫不得。
灵力流转,手心覆上一层温玉般的釉色,“恕我冒犯,前辈,请把手腕给我。”
其实直接触摸伤口是最好的,但此人行踪诡秘,估计不会愿意将受伤之处袒露给他。段资便退而求其次,手腕经脉凸显,是最易找的关窍所在。
一般修士不可能随便把自己的关窍交给别人,否则一旦出岔子,轻则修为尽废,重则丧命。不过医修无法害人,因此没这个顾忌。
黑袍人犹疑了一下,递来右腕。
段资妥帖地只用两根手指轻轻搭上去,灵力蹿入脉络。古怪的是,他探查不到此人半分灵力,之前为阴阳观的道人们处理伤口时可从未有过这种状况,哪怕是修为远高于他,也会有所感觉才对。
他有了几分好奇,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观察起这个莫名其妙找上门来的家伙。
皮肤很白,并不松弛,细腻光洁,像截从黑袍里伸出来的玉枝。五指修长,筋骨分明,指腹留有薄茧——是一只属于年轻男人的使剑的手。
他轻轻嗅了嗅,有股淡淡的香气混杂在一片血腥中,难以分辨。就此看来,对方平时生活挺讲究,大概是常年养尊处优的角色。
段资打量得隐晦,黑袍人却一眼看穿了他所思所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别妄图揣测我的来历,小医修,你只管治,事后自有好处。”
“医修医人乃天道,我不用好处。”段资摇摇头。
“这可由不得你不要,”黑袍人道,“它与你有缘。”
段资行医到今天,倒也不是没见过为表感激强塞谢礼的病患,因此并不在意黑袍人怎么说,心想着我不取你能奈何?莫非拿刀架脖子上逼他收下么?
然而第二天,他就晓得什么叫“由不得你不要”了。
——昨夜疗伤耗尽了他所有灵力,尽己所能的后果,是半途就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睡到今早醒来,哪还看得见什么黑袍人?
若不是柴房中还有股血气没有散去,经脉也隐隐泛着干涸后的疼痛,段资甚至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
他从地上坐起身,发现自己盖着被脱下的外氅,底下还垫了一件暗纹精巧的白衣,不知是什么料子裁出来的,摸上去如云絮一样绵软,刺绣几乎感觉不到凹凸。
段资暗暗道,“果然讲究。”
他一动,青丝自肩头滑落,这才发现自己的发髻被拆了,长长地散在后背,身上仅着一件中衣。
莫非还怕他一个筑基修士睡不舒服吗?
段资啼笑皆非,突然觉得昨晚那位前辈虽行止诡异,但人还挺好。
他巡视一圈,鞋就放在脚边,腰封和里衫规规整整叠在柴房的小凳子上。再往上……是一柄鬼哭狼嚎的剑。
剑柄用他的发带打了个俏皮的结。
这大抵便是对方所言的“好处”?
段资走过去,拽住一边将结抽散,正准备束发,发带却如同一条滑溜溜的蛇从指缝间钻出,乖觉地绕回了剑柄。
他默然片刻,又试图从另一边解开。和方才如出一辙,发带似乎认死自己是个绳结,就该缠在剑柄上,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术法,比秤砣还铁了心。
垂下的两端还冲他摇了摇,像在挥手告别。
段资:“……”
见鬼的人好。
*
黑袍人要干嘛,段资没思索出个结果,这般强送不能杀生的医修一柄剑,真亏他想得出来。
解不开结,无奈之下,段资只有先穿好衣服,披头散发地拿起凳上长剑仔细察看。
入手稍沉,通体乌黑,剑柄和剑鞘上都雕琢着精美的纹路,像是由某种古文字变形而来,厚重又不失雅致。
只是模样有点不伦不类,似刀非刀,剑身细长得过分,他试了试,要展臂才能将其从鞘中整段抽出。两从雪光湛湛,光可鉴人,一看就极其锋利,实在是柄很漂亮的利器。
段资觉得这事有些邪乎,要说他真帮到对方多少?约莫寥寥。居然留下如斯宝剑当报酬……就好像找他治伤只是个借口,真正的目的其实是送出这柄剑一样。
不过最邪乎的,还要属那无孔不入的怪声——“呜呜”“呜呜”,听不出从剑的哪里传出的,像刀戈相撞、破碎风啸,像某种尖锐之物在铁皮上刮噪,锋利得刺耳。
段资凝神细听一会儿,又忽然觉得仿佛是个人在里头哭嚎惨叫,令人心生愀然。听久了,胸口无端端浮现一股烦闷戾气,叫他差点想砸了这间破旧柴房。
段资忙默背几遍清心诀,将焦灼心绪压下去,暗道不妙。
那位前辈可真是送了自己好大一个烂摊子。
他本不欲带走此物,权当作对方不小心落下的,随别人怎么处置,如今看来却是不行了。诡谲成这样,绝不可丢在凡人住的地方,一个弄不好就会酿成大错。
况且,自己的发带还栓在上边,那是刚入门时师父所赠,伴身多年,意义不凡,总不能说不要就不要。
也不清楚黑袍人是不是看出来这点,才故意这么做的。段资蹙起眉,真是好威风,好霸道。
他有些不快,又说不出不快从何而来,这剑实在吵闹,扰得人心浮气躁,不得安生。他扫视周围,捡起垫在地上的那件白衣,拍拍上边沾的灰尘,将整柄剑牢牢裹起。
本是希望能盖住些怪音,好不那么招人注意,哪想到长剑在里头蓦然发了狂,“哭声”一下拔高数倍,愈发凄厉,一道连一道地擦过耳膜,刺得人头皮发麻。
段资连忙解开布裹,把剑放出来,只见鞘上戾气涌动,黏稠欲滴,和着哭声,就像是这柄剑在泪流不止。
“……你很难过吗?”
兵器会在某些极为罕见的情况下诞灵,超脱凡物,段资一时不能确定眼前的剑是不是那种灵器。
他犹疑着伸手,轻轻搭在剑鞘上,哄孩子那样来回抚摸,并送了些灵力进去。
“好了,是我不对,不该把你关在里边,别哭、别哭……”
泥牛入海般,灵力被吞没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剑似乎被安抚住了,哭声逐渐弱下来。
段资长舒口气。
如他所想,这柄不详的剑生了灵。人以面相观心性,而灵以气机显不凡。
此剑天生携有浓重戾气,怕是哪处上古战场、万鬼大坟蕴养出土,若无人好生教导,多半会走上偏路,为祸一方。
既然叫他遇上了,定不能眼睁睁地放着不管。
一切都决定得顺理成章,不久前他还在苦恼怎么解开绳结好把剑扔下,现在却不得不带在身边。
段资莫名回忆起黑袍人所说的“它与你有缘”,难不成这便是所谓的“缘”?
不论如何,既然打定主意要留着,前尘往事就此揭过了。修士长生久视,他年岁尚浅,有足够的时间一点点渡化这柄剑的邪念,不让它出去作乱。
只是如今他已成医修,不可用剑,没法像寻常修士那样炼化灵器。
要做它的主,少不了折腾一番——首先,得为之赋名才行。
灵器含神,赋名乃天地见证,并非小事。就如同父母为孩子取名,是会伴随剑灵一辈子的,必须慎之又慎。
于是从与收留他的凡人夫妻俩告别,到踏入西陲之地的边境,走走停停,两天的时间里,段资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等到第三日傍晚,段资沿途找了个客栈落脚,坐到房里后,终于有了定夺,在门口设下禁制,将手中长剑放上桌面。
手掌按上剑刃,皮肉一瞬割破,瞬息功夫,鲜血便为灵力牵引沾满剑身。
此为“开锋”。
待剑灵认下他的血、他的灵力、他的气息,段资才有资格为它赋名。
这几日为了哄好哭闹不休的剑,段资的手几乎就没离开过它,隔段时间便送些灵力过去。按理来说,剑灵既然能被他所安抚,应该不会出现排斥。
不出所料,涂满剑身的血很快被吸收殆尽,血雾伴随戾气萦绕在刃口,瞧着很是可怖。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算成了。
见状,段资没有犹豫,低低吐出两个字:
“端望。”
他道:“赋名端望,意在望你行端立正、不被先天而带的戾气所困缚——你可愿认?”
刹那间流光大盛,溢满整间屋舍,竟如同白昼一般!段资神识巨颤,恍惚间似有洪钟齐震,穿越荒古般渺渺而来,重重敲响在耳畔……
视线所及皆茫茫,乍见之下,段资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回雪崖。不过很快,他便发现这片白茫并非冰凉的雪,而是灼热白焰。
重重叠叠的火焰之中坐了一个人,背对着他,看不见面容。
单就骨相来说,是个比他稍微小些、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发迤地,身形单薄,辨不清男女,双肩不住地发着抖。
“它在哭吗?”段资想。
一般来说,器物最初诞灵时只是个模糊的意识,会不自觉地模仿外界,尤其是自己的主人,像个小孩子似的,经年累月,心智才会逐渐成熟。
而这份成熟,也体现在它的外表上。
能化身成这副模样,这名剑灵显然诞生已久,也不知遭遇过什么,意识蜷缩在这片火海之中,对外界毫无反应。
形影相吊的,莫名有些可怜。
段资向前走了几步,和剑灵的距离却并无变化。他停下来,远远地看着那道背影,福至心灵般唤了声:
“端望?”
剑灵身形一顿,隔了不知多久,才缓缓回头。
没等段资看清它的模样,蓦然间,火海掀起熊熊怒涛,一阵剧痛后,段资勉强睁开眼,入目是原先呆着的客栈,以及油灯燃尽的桌面。
窗外天光微亮,他脸色惨白,额头尽是冷汗。
识海里晃荡着最后的惊鸿一瞥,剑灵极黑极沉的眼眸,藏纳无边怨憎无尽苦痛,戾气翻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可它仍因那声呼唤转过了头。
段资若有所悟地望向乌剑,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剑格处,浮现出两枚银纹。气息牵连似有若无,像一根飘摇细线,系在他与剑的身上。
——赋名,成了。
本篇主攻,端方君子攻x少年意气受,段资攻,剑灵受
两个人身世都挺沉重的,属于互相治愈的类型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先丢一章爽爽哈哈哈
话说这位也是小师叔(宣明聆:警觉)跟宣师叔个性还是挺有差别的,不过两人碰面的话应该蛮谈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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