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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梅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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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穿过东邻巷,沿顺义坊西行,经过朱雀大街,车马在一片朱红色的恢弘殿宇前缓缓停下。
阿东掀开车帘,对里头那人说道:“大人,东华门到了。”
谢泠歌仍阖眼养神。可与旁人打瞌睡时便东倒西歪毫无坐相不同,就算是困意袭来,他仍坐如松柏,远远望去,宛若一口泛着柔光的好瓷。
听到阿东的话,谢泠歌掀起眼皮,轻轻点头,下了马车。
眼前便是大业的中心,金陵的心腹,建康宫。此时,琼花如絮,建康宫红墙覆雪,竟有了几分天上宫阙模样。
谢泠歌嘱咐了阿东几句,便入了宫。
过了东华门,再向西去,就是午门。谢泠歌独自举着伞,踱步在午门前的广场上,突然停步驻足,抬眼望向巍峨的午门上的牌匾。
七日前,王亭谟与三位太学生在此惨死,血溅三尺。
而今,雪落无痕,洗刷了那抹艳到刺眼的红,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今夜,歌舞晏乐,觥筹交错,万家灯火,盛世太平。
谢泠歌看着午门牌匾上“光天之下,海隅苍生”[ 出自《尚书》,此为化用。]八个字,眸子同淬了冰一般漫着寒光,冷冷地嗤笑一声。
“哎呀,谢大人,这么巧,可是赶着去朝晖殿赴宴呐?”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鸿胪寺少卿常闵远。
常闵远满脸堆笑,向谢泠歌合袖作揖,谢泠歌也向常闵远回礼,不急不缓地启齿道:“常大人。正是,说来惭愧,谢某午憩误了时辰,路上想着定要迟到惹圣上不悦,正巧遇见常大人与谢某同行,能替谢某分一分圣上的火,也是好的。”
常闵远哈哈大笑,“谢大人说笑啦,圣上怎会对您不悦呢?啧啧,您瞧”,常闵远点点脚下站着的地方,“七日前就在这儿,闹了这桩案子。都察院都是贵胄子弟金贵的主儿,叫他们办事,呵,那可是比登天还难呐,事情可不是都落在刑部和大理寺的头上嘛。刑部那姓顾的莽夫只会提刀抹别人脖子,真要查案子,还得是大理寺少卿谢大人。谢大人何等辛苦,咱们心知肚明。”
常闵远顿了顿,又说:“眼见着就要过年了,这案子该结了吧?”
谢泠歌嘴边噙着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常大人您抬举谢某了,奉旨查案是职责所在,何来辛苦一说?”至于常闵远询问的后半句,就像从未听见,只顾行路。
常闵远看向身侧嘴角含笑的谢泠歌,摇摇头。唉,也是,这案子谁摊上谁倒霉,王亭谟由得太祖和先帝信任,为人光风霁月,毫无过错,身为国子监祭酒,实则大业帝师。天家待王亭谟也是优厚,虽为正二品,实享一品俸禄,毫无亏欠一说。还有那三位太学学生,都是写得锦绣文章的好苗子,不敢说未来仕途平步青云,衣食无忧还是有的,可怎么,就这么自尽了。
不过这谢大人笑起来确实好看,不愧是只评人物品行不论人物样貌的“月旦评”[ 月旦评:东汉时期汝南地区许劭及其兄弟主持的对当时人物、诗文等进行的一种定期评价的活动,因为每次在月初举行,故名。算是一种舆论监督吧,此处是借用啦~]都要赞一句“青莹美玉,如秘色瓷”之人。常闵远不知为何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给自己吓一跳,随即捋捋胡须,又瞧了谢泠歌一眼。确实,他们没评错。谢泠歌生了一双桃花眸,眼中含笑时就像一池雨后的潋滟春水,一圈一圈向外泛着涟漪,连带着周遭似有春风拂过,让人一身暖意。不仅如此,还满腹经纶,事业有成,当真是青年才俊,后生可畏啊!常闵远心想。
“谢大人,常大人,请随老奴来,您二位的座次在这边。”朝晖殿前左右两旁立着司礼监的公公,见着谢泠歌与常闵远来了,慌忙行礼引路。
朝晖殿内烧了地龙,谢泠歌卸了大氅,找到座位坐下。因品级相同,常闵远的座位也设在旁边。
大业的君臣夜宴极为讲究,将皇亲国戚这类的“内臣”与官僚士大夫为代表的“外朝”分开,分别席设东西两侧,座次按照官员品级从殿前到殿后依次排开。夜宴上,还有出自“察仪坊”的阉人们立在左右,监察百官仪态,若有朝官在宴上有失礼之处,必被记上一笔,日后定受责罚。
其实谢泠歌和常闵远来得稍稍逾了时辰,但察仪坊那些察言观色的人精心知一位日理万机,一位统筹今晚夜宴,属实情有可原,便少了苛责。
常闵远坐定后环顾四周,小声对谢泠歌道:“三殿下,回来了。今天我们鸿胪寺忙上忙下,重新拟好了一份夜宴座次,才报给了司礼监。这不,我才来这么晚。”
谢泠歌道:“常大人辛苦。不过这位三殿下,倒是还未至席。”
常闵远正欲开口,突然听见传呼升殿,立马起身朝拜。
原以为皇上将留在此地与百官同乐,谁知皇上仅是简单嘱咐了几句便离了席,说是让大家行事方便,免得拘束,并让皇长子——东宫太子贺岁寒照料今晚夜宴。
赏了些歌舞,一一应酬后,谢泠歌直觉烦闷无趣,于是以殿内太闷为借口提前离了席,去外面透气。
虽说是夜宴,但凡是受邀的官员皆可在宴时或宴后去宫禁之外的地方散心。可这建康宫真没有什么好逛的,路上处处都是提着宫灯行路匆匆的内侍,遇见了免不了一番礼数。谢泠歌刚吃了点酒,身上有些发热,当下只想寻个无人的安静处好好待着养养神——他想到了绛雪苑。寂寥无人,有歇身的石凳,还有整个金陵开得最好的腊梅——不错,谢泠歌点点头,心里像是尝了蜜,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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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琼涧来到席间,夜宴已过去大半,丝竹声也停了。一通应酬与寒暄后,终于得了空,他正欲向周遭人打听可有哪位大人唤作“灼”,突然撞见喝得醉醺醺的常闵远走了过来,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又拉起他的手,泪眼婆娑地说:“殿下啊殿下,你可算回来了,三年未见啊,我瞧瞧,哎呀,愈发俊俏了。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吧,您当初怎么这么不听劝呐,这下回来了,就别去了......”
见常闵远骤然跪在面前,贺琼涧暗吃一惊,立马扶起常闵远,瞥了眼周边察仪坊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心领神会,离开了此处。
“常大人快起来。此去三年,常大人别来无恙。”贺琼涧开口道。声音如谷间溪水,不疾不徐地淌至心上。
“哎,哎!见殿下平平安安地回来,臣实在高兴,失了分寸,罪过罪过!”常闵远理了理衣袍,直起了身,满脸笑容。
贺琼涧摆摆手,示意无碍,转而问道:“常大人可知,这朝中百官,可有什么人名中或表字有‘灼’字?从火勺声,之若切。”
常闵远拧眉思索,突然一拍脑袋,“‘灼’?那可不就是大理寺少卿谢大人的字——谢泠歌,谢灼!除谢大人外,我可未曾听闻还有哪位大人也叫什么‘灼’。殿下问这个......”
“原来是谢大人。吾仰慕谢大人武学已久。谢大人的独门拳法 如今已传至西南边疆,唤作‘灼字拳’,人人都说是金陵一位大人所创,今日一问果真如此!不知谢大人现在何处?本王这就去拜会。”
常闵远直愣愣地眨了眨眼,像是听见了颠覆认知的事情,呆呆地立在原地发问:“谢大人,他,还会武功?臣怎么只听闻,他只会查案作文章呢?”随后又指了指殿外,“出去了。或许,打拳去了吧,毕竟,这事谁也说不准呢,哈哈。”
贺琼涧十分满意地点头作肯,“多谢常大人。”
皎月仿佛给世间镀上了一层银纱,清辉冰冰凉凉,洒在谢泠歌身上。谢泠歌突然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裹紧了鹤氅。
绛雪苑里的腊梅和着雪花漱漱地落下,像是乐师无意谱写的曲子。行在此处,犹如画中。
不经意间,系在自己腰测的玉佩忽然缠上了道旁梅树的枝条,带得他身形一滞。谢泠歌正欲伸手去解,怎料那棵腊梅树上的积雪噗嗦噗嗦地落下,令他迷了眼睛,再次睁眼时,只见一只手捧着那块玉佩,递到他面前。
谢泠歌正想道谢,可话未出口,却先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突然愣住了。
来者意气风发,面若冠玉,长眉入鬓如巍峨远黛。虽着一身玄色锦衣,却不见丝毫老陈之气,反衬得他器宇不凡。挺身傲立雪中,气度甚是逼人。
贺琼涧也僵住了身形,倒吸一口气,心中暗道:方才那指路的宫人怎么只让他留神脚下,没告诉他这绛雪苑夜里有梅精出没呢?
在外面待久了,谢泠歌的鼻尖与脸颊两侧染上了一抹微红,显得他原本无暇的皮肤愈加白皙。月光映在一对桃花眼中,宛如流星划过,此时看见来人,面上添了几丝茫然,唇瓣微启,极为勾人心魄。
贺琼涧清清嗓子,匆忙掩住内心的悸动道:“大人,您的玉佩。”
谢泠歌这才回了神,颔首道,“多谢......”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目光向下一转,乍然瞧见这人身侧别着一把刀柄处镌着苍龙的弯刀,谢泠歌眼皮倏地一跳——只有大业皇帝与皇子才可以佩戴以龙纹为饰的器物,可这位皇子从未见过,恰好三殿下归京......他正要俯身行跪礼,贺琼涧却先他一步扶住了他,沉声说:“不必多礼,雪地凉。”音色如伽蓝古钟,一下一下撞进听者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