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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婢女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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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地,小翠就来禀报说前院的总管女使,名叫壹芳的拿着家里的账本册子来请安了。壹芳入堂后,古月莹仍在闭目养神,慢悠悠地说禀来便是。
壹芳捧着数十本章府的流水册子,说:“回奶奶,原是大爷吩咐的,叫来过一回府上的流水,一并将管家印子交给主母,顺道说奶奶哪日得空,该去钱庄铺子上走动走动,叫伙计们认一认奶奶的脸熟。”
一上午,古月莹听着壹芳把章府上下所有钱财,人情,打点,月钱等等都过了一遍,她打眼细看这女使,这厢虽身量细高,相貌平平,但说话井井有条,肚子里有墨水,也有管家的本事,留心问了才知,她原是府上的二管家之女。
“怪不得,替我问你父亲好。”
“奶奶说笑了,我爹已经走了十年了。”
古月莹也是一上午听糊涂了,这下紧了心弦,说:“是我的不是,引得你伤心了。”
壹芳则说:“不怪奶奶,原是我没有说清楚,就是我爹在世,他也是不在这府上的。”
“这可怎么说?”
壹芳解释道:“这章家原是分为大章府与小章府,大章府便是如今的章公府,因章老太爷有柱国公官衔在身,仙去后牌位供奉在太庙,因而称之为'公府',而小章府便是二老太爷那一脉,这二老太爷原也不是老太爷的嫡亲兄弟,祖老太夫人过世早,祖老太爷又娶了一门填房,这二老太爷就是那继母所出。那二老太爷依附咱们老太爷在官场的人脉势力,在京城置办商铺创开钱庄发了家,然这正统的章家钱庄,明面上虽由小章府管辖,但实际上是咱们老太爷的私产。我爹从前是在本府外院管事的,后来立了钱庄,叫老太爷拨去了二老爷府上监管钱庄事宜,便一直都在那头了,我是从小在老太太房里伺候着的,便留在了这头。不过现如今,老太爷仙去,这钱庄的幕后主人顺理成章是咱们大爷了。”
“什么大爷二爷的,听得我头疼。”
小翠在一旁听壹芳说了这么一大堆车轱辘话,这两府之间的裙带关系是一点没理清。反而是古月莹立马揪住了关键,道:“也就是说,如今的钱庄虽是小章府的人在打理,可钱庄印子却在章昌钰手里?”
“奶奶聪慧,一点就透。”
壹芳暗暗惊讶于眼前这不足二十的商户之女,本以为她年纪轻轻,最怕这些家族勾连,不料想她却耐着性子足足听了一上午,全然不像新婚当日那乡下泼妇般的小家子样。
“钱庄印子呢?”
见壹芳交来的只有管家印子,古月莹想起昨夜章昌钰分明说要把钱庄印子也给自己的。
“回奶奶,这印子如今不在府上,须等柳总管回来了,请了大爷的话,才能给奶奶。”
问及柳总管其人,壹芳只浅带一句,他替大爷下江南巡庄子去了,等他回来奶奶便都明白了。
见这壹芳料理家事不赖,又早早地来表了忠心,想必是个可堪用的,古月莹思来,便抬手将头上的一根纯金锻造的凤钗拔了下来,偏头朝小翠使了个眼色,小翠意会后,将这凤钗送到了壹芳的面前,娇憨地说:“壹芳姐姐,奶奶赏您的。”
早听闻这扬州来的小媳妇富得很,倒也没想到随手就能拔下一根金钗赏人,壹芳连声推辞,又听古月莹说,这是她嫁妆里的,壹芳听后更是不敢收下了。
古月莹轻笑着说:“你无须怕收我的礼,我可也不是白给的,往后我要在这宅子里住上几十年,身边须有一个可心的帮手,今日我瞧你说得头头是道,想必是个会做事的贤人儿,我今儿赏你一根金钗,算作咱们主仆一场的定情礼,你可明白了?”
壹芳听了她这番话,才谢了恩收下,她不由心中暗喜:好在昨夜留了个心眼,这大奶奶虽年纪小,看着爱胡闹,可行事做派都厉害得很。往后不论家里还有没有新奶奶,她到底是把得住宅子的,跟着她,往后几十年不愁没有我的好日子。
“行了,你去吧,我也有些乏了,午儿就不吃了。”
古月莹昨夜辛苦,今早又听了两个时辰的家事,实在架不住身子疲惫,便退了下人,回塌安寝了。
壹芳顶着一根金光闪闪的大凤钗出了主母院,打头围上来的就是一群小丫鬟,纷纷赞这钗子好看,又富贵又精巧,奶奶对姐姐可真好。
她很爱听这话,又假模假样地在园子里绕了一圈,看着是巡查洒扫的活计,实际上就是炫耀头上这根凤钗。
这厢叫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凛姨婆瞧见了,很是生气,心想自己一个姨婆家的都没得那么好的赏赐,她一个外人凭啥能得?
想着这话儿她便气呼呼往藏娇阁去了,说是要来给奶奶问安,可小翠哪里看不出那老货眼里泛起来的狐狸光,她挡在门前道:“婢子不懂这大府的规矩,就说我们扬州府的习俗,向主母问安都是一早来的,没听过日正午时前来问安的。”
凛姨婆讪笑着说:“我老婆子身子凉,我家钰郎儿,哦不,大爷体恤,说人老了,要多在日头下晒一晒,暖暖身子哩,我想着奶奶若是要我老婆子伺候了,便会差人来叫,故就在我那院子里等候着。”
哼,小翠冷眼相对:“可如今奶奶没唤姨婆,姨婆怎么不请自来了?哎,怕是姨婆深居简出不晓得,奶奶昨儿伺候老爷辛苦,今上午又听了徐久家事,累得很,这会子已歇了,姨婆请回吧。”
被小翠几句话轰了出来,凛姨婆气得眼歪嘴斜,迈着小步便出去了,本想着在路上逮一个不经事的小丫鬟骂一通出出气,谁知一路上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见鬼了!”她跺着绣花鞋,正沤着气,忽然一抬眼就见到了不远处的碧山荷亭里坐着一个喂鱼的美娇娘,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童婢,两人有说有笑,和睦得不行。
“见了天的怪了,不过是一个家生奴才,竟也配有丫鬟伺候?”
那厢在亭中喂鱼的便是赵蕊儿,原这凛姨婆一路走到了青竹馆来,她躲在草木后边,本不想和她扯上话,可转念一想,她如今仅只是个没名分的“干小姐”,尚有一方别苑居住,又瞧钰郎儿竟私下给她配了一个小丫鬟,这凛婆子不由想来,她若是往后登上姨娘之位,又得钰郎儿疼爱,看那狂妇还如何横眉冷对得起来,总归这大宅子里,谁得宠,谁便是主子。
她既这般想着,便走上了前去,在下头亲热地叫着:“蕊儿姑娘,蕊儿姑娘。”
这赵蕊儿本是昨夜哭了一宿,那哭得可谓是肝肠寸断,一早醒来便胸闷气短,郁结难消。
同院的书房小婢平日得她恩惠照顾,见她伤心至此,便提出陪她喂鱼散心,二人喂着满池的鱼儿,正开心些,便听见了下头的呼唤声。
赵蕊儿扭过头一看,竟是凛姨婆。她从前与这姨婆并无交情,因她是老太太房里的,老太太对自己不很待见,虽未说什么,却也不亲近,故她与那一房的下人都不甚熟悉,又因这老人是大爷敬重的姨婆,故平日遇见了,礼数上都是周全的,只是如今她已是奶奶房里的人了,不知来此有何事?
赵蕊儿起身向凛姨婆问道:“姨婆安好,如今过来,可是奶奶有什么吩咐?”
凛姨婆很喜欢她对自己的礼待,心里暗暗道:和那不知长幼的大奶奶相比,这赵姑娘才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呢!
“奶奶没吩咐,是我想来瞧瞧你。平日总听钰郎儿说起你,可我俩的院子相隔那么远,我老婆子腿脚不好,想来看看你也是吃力。”
听凛姨婆这番恳切言辞,赵蕊儿的心里好受了些,柔声细语地回道:“原本是蕊儿该去问候姨婆,让老人家辛苦来一趟,是蕊儿的不是。”
“你瞧瞧,怪不得我家钰郎儿钟情你,你这身段,这礼数,哪里就不像一个大家小姐了呢?”
也不知这凛姨婆今日为何这般抬举自己,赵蕊儿只当作是长辈的客套寒暄,便也回:“蕊儿见识短浅,不如奶奶出身好,更不敢称自己是大家小姐。”
不过,这凛姨婆三两句话里,说得都是大爷对自己另有情谊,她本不敢妄加揣测,可这大府上下人尽皆知,章昌钰很是敬重这位姨婆,故她说的话,确有几分可信,耐不住心中的期盼,赵蕊儿试探着问:“姨婆怎么说大爷钟情于我?”
见这小蹄子终是忍不住问了,那凛姨婆连上前抚住她的手摩挲,故作亲切道:“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这钰郎儿心里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只是你也明白,这世家大府里,总要有一个家世出挑的主母镇宅,那大奶奶家是皇家花商,扬州府万亩花田都是她们古家的,大爷也是为了面上好看,才要了那古家小姐。可怜你,我的儿,你是个没福气的,没生在什么花商富户的肚子里,偏生投在了你娘老子的肚子里,纵然你千娇百媚,知书达理又如何,天下哪里有主人家讨家奴做正房老婆的道理?何况咱们是何等的大户人家,若是真把你摆上主母的位子,可是要让京城里的人笑掉大牙了不是?”
“是。”
字字锥心,赵蕊儿何尝不晓得这些道理?只是听人明摆着说出来,就像是把她缝补好的伤口揭了开,她的心口冒着血,隐隐作痛,一时气也喘不上了。
见她侧首拭泪的模样,凛姨婆知晓这风扇到位了,连忙抱住她的胳膊,赵蕊儿扑鼻便闻到一股老人的药膳味儿,不禁蹙了眉,那一旁的小丫鬟见这婆子实在不知分寸,便要上前将她拉开。
“可,两情相悦,岂非世俗可伐?”
凛姨婆这头话锋一转,叫赵蕊儿醒了过来,连忙眼神示下,叫她退下。
“姨婆这话是什么意思?”
凛姨婆笑道:“我的儿,说你是个纯良的,你且说一说,你在这府里做的什么事?”
赵蕊儿抽泣着说:“是管书房院子的杂事。”
凛姨婆邪笑道:“你的事儿与壹芳,任雲比,可是清闲自在多了?”
赵蕊儿羞愧难当,道:“是,任雲姐姐盘查库房辛苦,壹芳姐姐管着前院更是辛苦,我这书房平日里无人踏足,左不过是给我这废人一个脸面罢了。”
“我的儿!”凛姨婆抱着她,热切地说:“你还不明白?大爷这是拿你当姨娘养着了!”
“姨婆!羞要胡言,我与大爷从未......”
赵蕊儿又惊又羞,她是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府上的待遇比其余两位大女使好些的,下人们叫她“小奶奶”、“干小姐”,她听着也暗自高兴,可今日,这大爷身边的姨婆竟活脱脱指明了,大爷是将自己当作姨娘养着,不怪她沉思一番,自己不与壹芳,任雲同住女使院,月钱一贯比她们多一些,这书院冷清无事,大爷今年还叫拨来了个小女童子,此番种种,若说不叫人多想,那是不可能的。
“可,可大爷从未与我说过。”
“好姑娘,这二十几年你们如胶似漆,还需点明什么?”
说如胶似漆是凛姨婆卖力夸大了,这章昌钰着实委屈,他身边一贯有柳总管这个自小跟在身边的书童,以前来青竹馆多半是老太爷在世时,父子二人切磋笔墨,叫赵蕊儿伺候过几年,待老太爷走了以后,章昌钰怕睹物思人,便很少来青竹馆了,也是这两年,不知什么缘由,他又肯来了,且只要赵蕊儿伺候笔墨,这其中原有一个由头,后来在家中闹了一个大乌龙,此事先表不提。
凛姨婆这一番话说下来,赵蕊儿那死去的心重新滚烫了起来,脸颊上也热热地,她转身对凛姨婆说:“姨婆,进屋喝茶。”
约摸下午,古月莹大梦初醒,觉得浑身舒爽,一蹬脚把喜被踹落在地,她连忙去抓滑落的被子,一个没看清,一头载倒在了床脚板上,疼得她大叫一声:“啊!”,等小翠听到动静进屋时,就见小姐摔得跟个朝天王八似的,连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边扶边怪她:“小姐,你都是做奶奶的人了,怎么睡觉还是这般不老实?”
古月莹龇牙咧嘴地揉着腰,本就酸疼得厉害,这下彻底是闪着了,她半趴在床上,吐了口气,说:“小翠,我还是喜欢和你睡一张床,这个章昌钰,他睡觉更不老实,他……”
“小姐!”小翠连忙捂住她的嘴,满脸红得像正月灯笼,低声说:“我可不敢听。”
“呜呜,呜。”
古月莹也没想说什么,她就是怀念以前在扬州时,她爱听先生说书,却又怕那书里的鬼怪妖精半夜来吃人,总叫小翠陪自己一起睡,那段闺阁时光可真是一去不复返了。
“小姐,一会儿大爷该下政了,若见您还没起身,怕是不好,我给你梳头吧。”
古月莹这一觉睡到了未时,小翠给她梳头时,便听外头有人传话回来,说老爷有话,今日与同僚相会,在清江楼吃饭,请奶奶不必等。
“那可太好了,不用梳了,我再回去躺着。”
“小姐,你忘了早上壹芳姐姐说的,晚膳前要听下人汇禀一日琐事,可马虎不得。”
古月莹轻叹一声,望着铜镜里的自己虽容颜稚嫩,却梳着妇人发髻,好不奇怪矣。
待梳妆更衣后,传膳的下人来问奶奶点菜谱,她思念家乡,便说想吃一碗蟹粉狮子头。
晚膳前,壹芳,任雲照例来了内堂,只是今日也难得,赵蕊儿竟也来了内堂,少不得就要被任雲呛几句:“真是稀客,头一回在汇差事时见到赵姑娘呢,怎么你那青竹馆也有流水账记要奶奶过目?”
赵蕊儿不敢顶撞任雲,轻声说:“蕊儿是来拜见奶奶的。”
任雲提着眼看她:“若是诚心向主母问安,一早便去了,这会儿来摆什么架子?”
实则,任雲今日也没有去给大奶奶请安,只是她认为自己是章昌钰的表姐,是半个长辈,又是家里管着银钱库房的大女使,怎么也该是大奶奶传唤了她她才肯去,没得像壹芳这种舔着脸上赶着拜山门的,且她今日也对壹芳得了大奶奶一支凤钗的事儿略有耳闻,她嗤之以鼻,打心眼里瞧不上她那股小家子气,她在老姑奶奶身前是见过好东西的,何况她是表姐,亲戚之间来往,只有“送”没有“赏”。
“姐姐说的是,只是我昨夜吹了寒风,今早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奶奶,故吃了药,好些了才敢来问安。”
任雲眼高于顶,这家里的女使有一个算一个,她都瞧不上,还是壹芳懂得笼络些,对赵蕊儿寒暄了几句,之后,大奶奶便来了。
小翠扶着古月莹入座后,堂前站着三位各有风姿的女使,壹芳她是认得的,那凤钗她还挂在鬓边呢。
“你们两个,谁是任家表姐?”
古月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环视壹芳左右两侧的女使,左边那一个清丽脱俗,鬓边簪花,巴掌小脸,美目盼兮,活脱脱一个羸弱娇儿,另一个则丰腴些,穿着富贵,钗金戴玉,横竖不像是女使,更像寻常富户家的奶奶。
实则古月莹一眼便认出了这两人各自的身份,只是她想拿个主母的款儿,便做出这等漫不经心的姿态,其实心底里想的都是从前母亲,姑姑,舅妈治家当主母的样子,也不知自己学得像不像。
一听这小媳妇管自己叫“表姐”,任雲脸上露出好大一个笑脸,上前一步道:“给表弟媳妇请安。”
好一句表弟媳妇,古月莹一口茶险些吐了出来,这话儿让她如何接?若是按照亲戚习俗,是没有姐姐向弟媳妇请安的道理,可如今她是主母,这任雲是家里的女使,二人理论上还是主仆,任雲若是有分寸的,就该规规矩矩的喊她一句“奶奶”,可见这任家表姐是个爱拿腔拿调的,这种人,占着亲戚情分,是最不好拿捏的。
不过古月莹脸上还是没有变化,反而更是亲切地上前拉住她的手,说:“表姐哪里话,我们亲戚之间,没有这些虚礼的。”
“我想也是,钰郎和我母亲,也便是老姑奶奶,亲近得很,我们两家常有走动,这番也是母亲看钰郎家中没有贤能人,才叫我过来帮衬一把,如今弟媳妇你嫁进来了,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找我。”
这话说得连一向稳重的壹芳都忍不住白目了,她说的那句“家中没有贤能人”,可不就是打她这个二管家之女的脸?莫说她的职权还没有自己大,就算是两人平起平坐,也没有她踩在自己头上拉屎的道理!
一来二去,任雲已得罪了不少人,古月莹甚至不用自己出手,家里想料理她的人岂止三两个?越是这样,古月莹越要抬举她,人只有站在显眼的地方,才能被暗箭所杀。
“今与表姐初次见面,很是投缘,我想着我是小辈,我的东西或徐表姐看不上眼,便请表姐在库房里选一样自己看得上眼的,就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了。”
“哎呀,多谢表弟媳妇了!”
凤钗算什么?这大奶奶可准了我自己挑礼。任雲得意洋洋地瞥了瞥壹芳,见她面无惊色,打定她是在心里骂自己呢,这番她便更是得意。先前对古月莹的微词也烟消云散了。
小翠见赵蕊儿几番欲言又止,那插不上话的可怜劲儿,便在一旁轻咳两声,古月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将这位书馆美人冷落了,又笑问她:“你便是赵姑娘吧?”
赵蕊儿听奶奶终于问到自己了,连忙上前说:“回奶奶,奴婢赵蕊儿,给奶奶磕头。”
这是凛姨婆教她的,先在大奶奶身前服个软,让奶奶知晓自己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若是来日抬了姨娘,也不会威胁到奶奶的地位。
任雲和壹芳冷眼瞧着,赵蕊儿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来都是避世避人的,又有“才女”的清高在,磕头拜山门这等子有辱斯文的事儿更是没做过。今儿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这任雲与壹芳相视一笑,对她打的如意算盘心知肚明,无非就是在奶奶跟前卖个好,来日争一个姨娘的位子也好说。
任雲嘲弄道:“我看赵姑娘这般上赶着伺候主人家,不如就让奶奶将你收了房,做藏娇阁的丫鬟可好?”
这般折辱,古月莹听着都难堪,她使了个眼色让小翠把赵蕊儿扶起来,她握住赵蕊儿的手,左看看,右看看,不由赞叹一句:“我看你比得过艳冠江南的水仙夫人。”
“奶奶折煞奴婢了。”
她揣摩不出古月莹话里的意思,便以为她将自己认作了水性杨花的风尘女子,连忙又要跪下。
“小姐,不能这么夸人。”小翠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这水仙夫人是江南名妓,虽是清倌人,但也是个风尘中人,古月莹初见赵蕊儿只觉得她的气质秀婉,与江南女子可堪比拟,顺口便说了出来,这厢倒是自己冒犯了人家,她心焦失语,忙对赵蕊儿致歉:“是我的错,错把你这好人家的姑娘和那游船歌女相比,既然是我错了,我送你一副黄公望的书画赔礼,你可不要推辞。”
这黄公望的书画乃是前朝珍品,赵蕊儿知书达理,怎会不知?她诧异地看向这个比自己还小三四岁的女孩,一时竟忘了谢恩。还是听到任雲讥讽她没有礼数,这才愣愣地谢了恩典。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膳房的人道:“奶奶,菜可上桌了?”
古月莹见这三人将事禀报的差不多了,也就点头准了。
待任雲与壹芳离去后,小翠将赵蕊儿又叫了回去,说奶奶还有事儿吩咐。
见其余两人都走了,奶奶独独叫了自己,又想起早上凛姨婆说大奶奶是菩萨罗刹,一时一个性子,便以为奶奶要换副面孔来吓一吓自己,她忐忑地进了内堂,见古月莹这对着一盘蟹粉狮子头发愁。她轻声唤了声:“奶奶。”
古月莹见她回来了,忙招呼她坐下,说:“尝尝,我家乡的菜,蟹粉狮子头。”
“奶奶,奴婢不敢。”赵蕊儿这下彻底摸不着头脑了,这小媳妇竟叫自己和她同桌吃饭?为何?这算是另一种下马威吗?
“不妨事儿。”
古月莹让小翠给她夹了一颗狮子头,赵蕊儿只得照做,轻轻咬下一口,随后赶忙夸赞了起来:“谢奶奶赏,这狮子头味美色鲜。”
“不是。”
“你不觉得有点咸吗?”
方才来不及细品,赵蕊儿听了这话,又轻轻咬了一口,这会儿肉沫入舌,的确是失了蟹粉的鲜甜,咸得有些苦涩。
“却是,有些咸。”
这两天,古月莹可算发现了自己为什么身子不大爽,原是这京城的吃食,实在不合她的口味,她惯吃清甜,可这金陵的食物油盐偏重些,如今就连她最爱的蟹粉狮子头都做不好吃。
“你可知道京城哪有做饭清淡的酒楼?”
“奶奶,奴婢不常出门,不过......”赵蕊儿想了想,还是说了:“奴婢在书馆有个小厨房,平日里奴婢自己烧一些清淡小菜,若是奶奶不嫌弃,不若让奴婢烧几个小菜给奶奶尝尝?”
“啊。”
赵蕊儿见她犹豫,以为是自己多嘴了,正要认错,她怎会知,古月莹心里想的是,人家是清雅的书馆女使,若是给我烧菜,会不会有辱斯文?要不要另外给一份厨子的工钱?
“会不会太麻烦你?”
听古月莹这么一说,那赵蕊儿才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奶奶稍等,奴婢这就回去备菜,烧好了,再端过来。”
“不用麻烦!”
“我跟你一起去!”
话罢,古月莹便跟着赵蕊儿去了青竹馆,二人年岁相近,又都暗自欣赏对方容貌,故一路上说笑着,惹得路旁的丫鬟频频侧目,由时府中疑云四起,莫非不是大爷看上了赵姑娘,是大奶奶看上了赵姑娘?
饶说,夜里,章昌钰回府后,先去了自己房里更衣,小厮问:“老爷今儿还是在奶奶房里安置?”
“知道还问。”
等章昌钰到了藏娇阁,却听人道奶奶不在房里。他发了问,奶奶不在内堂也不在房里,那是去哪了?
丫鬟便将晚膳时发生的事儿告诉了章昌钰,这下他眉头一锁,怎会料到这两人混到一处去了。
见时,他便提着灯笼走向了一路幽深静谧的青竹馆,到了门下,就见那碧山荷亭里点燃着一支蜡烛,再有两个婢女提着灯笼站在亭前,里头则是两个饮酒作诗的年轻女子,她们夜里喝了一些酒,聊得很是畅快。
古月莹今夜吃了赵蕊儿做的几道小菜,可着实找到了故乡的味道,她们相谈甚欢,赵蕊儿说一些古月莹不懂的诗词歌赋,古月莹讲一些在扬州听过的鬼怪故事,这一来一回,竟就聊到了深夜时,直到听见那底下传来低沉地一声:“娘子,该回房了。”
古月莹撑着醉意往下一瞧,只见一个身披薄衫的壮年男子提着一盏灯笼在门下等候,她吃醉了酒了,问:“你是谁?”
一旁的赵蕊儿也听见了人说话,撑着头看过去,见是大爷来了,便推了推古月莹,说:“那是你相公啊。”
“我相公?我年纪轻轻,哪来的相公?”
见古月莹酩酊大醉,章昌钰没了好脸,冷着嗓音说对小翠说:“还不快扶奶奶回房?”
小翠听后连忙将古月莹搀扶起来,二人踉踉跄跄地到了章昌钰跟前,此时明月高悬,月光落在古月莹脸上显得格外动人,她轻轻揽住了章昌钰的脖子,仔细的看着这张脸,疑惑地问:“你是我相公?”
章昌钰阴沉着脸,道:“是。”
“可我不喜欢你,你太老了,我喜欢我的小徐将......唔,唔!”
眼瞅着古月莹就要说出什么醉话来,小翠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向章昌钰说道:“小姐吃醉了,从前就这样,一吃醉就爱胡说八道,讲的都是戏本子上的故事,大爷不听就是了。”
章昌钰闻着她这一身清酒气味,再生气也无可奈何,只得将人拦腰抱起,准备送回房中,刚走了两步,他又半侧过身子,对那亭中的赵蕊儿说:“夜里风大,你也早些去歇息。”
那赵蕊儿在亭中看着这对新人踏上月光遍地的小道,她轻轻笑了一笑,又抬起酒盏仰头喝了下去,只是这一回,少了些畅快,多了一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