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哥之墙》时尽缘

1、1

　　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雅歌：8章6节

　　1

　　按路易的电报所言，他明日就应抵达。
　　我陷在长沙发里，昏昏欲睡。客厅的灯全部灭掉，雷雨天，闪电，阔叶植物摇晃着，在窗帘上投下鬼魅般的阴影。
　　已临午夜。
　　卡特走进来，“先生，”他轻声唤我。
　　我睁开眼。
　　“我以为您睡着了，正打算……”他停下来。
　　“正打算？”
　　“抱您回房，请原谅我的无礼——”
　　我伸手。
　　他只能抱起我。
　　他已从我处得知路易的电报意味着什么。
　　这些天来，我尽量避免再谈到这件事，但他会突然说，“先生，还是让我陪同您吧。”
　　我开始说，不，后来，只简单做一个拒绝的手势。他似乎很痛苦，但没有和我强争。
　　上楼时，我突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有调戏过他了，于是暧昧地说，“亲爱的，抱我去您的房间吧。”
　　他一言不答，不动声色地把我送回房，放在床上。
　　“先生，请宽恕我，但您真不应该这么晚休息，尤其是您还病着。”
　　我拉住他的手。
　　“那么，留下来。”我深情地望着他。
　　他低头看我，眼光温柔，但是坚决地，抽出自己的手，“如果您感觉不舒服，就打铃叫我。”
　　我摁响那个美国牌的仿制道具，“我现在就感觉不舒服。”
　　他俯下身来，试我的温度。带着体温的草木清香很快令我安静下来。
　　每次他这样靠近，我总是无来由地变得很被动。
　　我掉开目光。
　　我们静静地沉默了一阵。
　　“威廉，晚安。”他最后轻声说。
　　“……晚安。”

　　我没能睡到自然醒。
　　因为卡特没能阻止路易吵醒我。这是他身上比较明显的几个弱点之一，我已经注意到了。
　　我半死不活地看着路易，“我亲爱的好朋友，请在我的墓碑上写，这个人一生中唯一的遗憾是结交了错误的朋友，其中一个是导致他现在躺在这里的原因。”
　　“给我起来，”路易不为所动，“水土不服几乎不能算是一种疾病，就算是，听完我带来的好消息——尤其是对你而言——也应该马上痊愈。”
　　我沉重地对卡特说，“亲爱的，请握住我的手，支撑住我，我怕我无法承受住这个不负责任的——法国人——天主教异端——接下来要讲的话。”
　　卡特担忧地照做了。那一刻我似乎觉得他已下定决心一旦我出了什么事他准备随便拿个什么东西和路易拼命。
　　路易却说，“卡特，你出去。”
　　卡特以一种极度正直的语气说，“拉法罗先生是我的主人，我只会服从他的——”
　　路易朝我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我立刻打断卡特，“卡特，你出去。”
　　卡特有一秒的停顿，而后面无表情地行礼，关门离开。
　　他没有看我。
　　我真是难过。
　　“我不知道你都让你的管家知道了些什么，”路易说，“但你若真在乎他，就不要让他知道太多。”
　　我冷冷地说，“废话少说，到底是什么事。”
　　“情况有变，伦敦的善后工作耗费了大量人力，欧洲大陆的计划目前无期限搁置中——”我尚未露出喜色，他继续说下去，“既然你人在罗德岛，那么顺便调查一件事情。”
　　“……”
　　“我们的一个资助者，诺曼男爵，曾签下一份协议把遗产的一半捐给蔷薇社，后来，他移居到了美国，然后半年前，突然失去联系。我们的调查发现，他在位于罗德岛的庄园里过世了，以一种离奇的方式，警方宣称是意外，他的独子继承了全部的财产，并且完全不知道协议的事。”
　　“……你们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我适合做一个讨债者？”
　　“钱的事是其次，我们之前的合作一直很愉快，蔷薇社不希望这件事里面有犯罪的成分。如果我们的客户是因为与蔷薇社有来往而导致的不幸，我们应该为他讨回公道。”
　　那是你们的事情，我想，默不作声。
　　“事情很巧，男爵的家族有遗传病，之前的大夫因故离开了庄园，现任男爵正四处寻医，我已经事先作了安排，”他突然抽出一样东西，“这是你的推荐信，有英国皇家学会的签字。”
　　我看着这封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推荐信差点跳起来！
　　“很好，”他微笑道，“看来你已经恢复了。”
　　我几乎要咆哮，“我没说要接这件事！”
　　他没听到般接着说下去，“男爵非常富裕，他们需要的是一名住家医生，你和他谈谈，说不定能把你不得不与‘你的管家’分开的损失讨回来。”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盯住他看。
　　“你是个恶棍，”我最后说，“你讹诈我。”
　　“威廉，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着手干吧。你是蔷薇社的一分子。”
　　“卡特不是。”
　　“你若让他知道太多蔷薇社的事，我们都很难办。”
　　一阵静默后，我低低地说，“我知道了。”
　　离开前，他留下一张数额令人印象深刻的支票。
　　“好好干，”他说，“莱斯利·林赛医生。”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打铃。
　　卡特敲门进来。
　　“先生，”他的语气异常冷静，“您有什么吩咐？”
　　“我不用回欧洲了——暂时，”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你高兴吗？”
　　他也看着我，“……当然。”
　　“然后是，我有‘雇主’了，”我向他晃了晃那封有“英国皇家学会”印签的推荐信，“虽然我讨厌贵族，但私人医生并不是一个讨厌的差事。”
　　我觉得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接下来的事比较难以出口，恐怕我要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开始这段也许不是很愉快的职业生涯。”在卡特开口之前，我截断他，“我知道你不可以说谎，所以这一次我确实不能带上你。”
　　他没有说话。
　　我慢慢地把支票和那封烫手的推荐信收好。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拉动抽屉的声响。
　　他终于开口，“先生，这件事是否有危险——对您而言。”
　　“亲爱的，你想的太多了，”我冷漠地回答道，“我饿了，陪我用早饭吧。”

　　夜晚。
　　我站在落地窗前发呆，远处的路灯在朦胧夜色中发出淡淡的光晕。
　　我忽然感到一阵虚弱，身体又开始发热。这段时日以来，卡特已经试过各种方法，始终无法缓解我莫名其妙的夜间发热症状，而我又特别坚决地不愿向任何医疗机构或个人求助。
　　我把脸和手掌都贴在玻璃上，透明的视界很快模糊起来。
　　我感到有人靠近。
　　卡特，我想，真不想在你面前晕过去，但我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一只手覆盖住我的左手，微微交错。
　　他从身后抱住我，“先生，您又在发热。”
　　他的气息令我窒息。我几乎倒在他的怀里。
　　“让我送您回房休息吧。”
　　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表示异议。于是他抱起我。
　　上楼时，他轻声问，“先生……那个陌生人叫什么名字？”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企图从他手中挣脱，“卡特，不值得……”
　　然后失去知觉。

　　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在床上，而卡特守在床前。
　　我推醒他，“这是命令，回你的房间去。”
　　他试我的体温，“我放心不下，您第一次这样晕过去，而且烧到现在还没有退。”
　　“我是医生，我心里有数。”
　　他以一种我几乎无法承受的眼光看着我。
　　我避开他的视线。
　　“照顾您是我的职责，尤其是我知道您总是不在乎自己，所以我坚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威廉，我不会干扰你……我只希望能在您身边……”
　　“卡特，这种事根本不适合你——”
　　“您是说您准备去伤害谁吗？”
　　“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那您为什么不允许我与您同往呢？”
　　“……你不应该与我太过接近，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我杀过人，或者说，有人死在我手上，我对他讲的话，摸棱两可，含混不清，闪烁其词。
　　“是的，我不知道，”他的语气仿佛受了伤，“您有您的生活，我只被允许接触一部分的您。”
　　我绝望地闭上眼。
　　他以那种让我痛苦的嗓音继续说下去，“如果这是留在您身边必须遵守的规则，我接受。”
　　“卡特，亲爱的，你在我身边不需要遵守什么规则，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受到任何伤害。”
　　“您觉得我在乎这些所谓的伤害吗。”
　　“我在乎。”
　　接下来的沉默开始令我感觉此刻的宁静是如此的恐怖。
　　“我会一直请求，除非您赶走我。”他悲伤地笑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是的，您有这个权利。”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你知道我在乎你超过这世上任何人！”
　　他看着我，以那种哀伤却无动于衷的眼神，就像我的泪水根本无法比拟他心中不可言说的悲哀。
　　然后忽然的，他退回到平日里最自然不过的淡漠态度。
　　“先生，请原谅我，我唯一的请求只是让我能时刻跟随在您的身边。”
　　我感到精神与□□上的双重折磨快要耗尽我所有的力量。
　　“……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
　　说完这句话，我彻底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