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蹈覆辙》十二时辰小药瓶

134、新世界

　　周舒瑾驱车途经无边无际的万坟岭，如同走过亡灵林立的海洋。
　　风里带着死者的腥气无缝不入渗透到车子里。
　　车子停在坡上，他无声打了个寒战。
　　坡底黑乎乎蠕动着数不胜数的装甲军，像啃噬尸体而生的虫子。旷野有几个与地面呈60°倾斜的纪念碑，像剑一样挑衅地指着黑色的天空，装甲军武装到了纪念碑上。
　　月光在乌云之间翻腾。
　　赤金旗帜在林金瑞身后飘扬。
　　林金瑞坐在悬崖边上：“坏了你兴致？”
　　周舒瑾露出苍白但不失从容的笑容：“说好了跟你见面。”他抽出一支烟点燃了习惯性往嘴边放，突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把烟递给了林金瑞。
　　林金瑞很受用地接过去了。
　　“你为什么杀那么多人呢？”周舒瑾问。
　　“好问题，那你为什么杀那么多人？”林金瑞挑起眉，眼睛里腾起装甲反射而来的寒光。
　　“我是生意人，我曾经以为你也是，你真了不起！你模仿我的笔迹、我的官印模仿得几乎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来了！现在我见过你的住所，调查了你的过往，我觉得我错了，你不一样，你本应该是读书人。”周舒瑾的声音过于沉重以至于有些艰涩，“是什么把你引诱到我这条路来呢？”
　　林金瑞临时住所，空荡荡的房间四周是累累的书架，只有各类方便于随时书写的桌子、椅子、凳子，蓝黑红三种颜色的笔，最常见的草稿纸撒了满地，黑板上写满诂画符号。
　　没有床，连书架上的书都摆得很随便。
　　这里是承受一个人思想上最澎湃的地方，留不下整洁拘谨的痕迹。
　　而林金瑞在那生活了数不清的朝夕日月。
　　“看来我还是看管不力，让你有功夫调查我。”林金瑞把下巴压在围巾上凝望着纪念碑，连嘴角都没有透出想要交流的意思。他就这样望着眼前的荒野和坟墓，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夜晚很亮，但月光显得很邪性，给黑云镶嵌上动人心魄的血痕。
　　林金瑞始终是静静的 ，周舒瑾面对他有时就像面对一个孤寂的深渊。
　　周舒瑾的情绪波动在空气中无声蔓延又无声消散，像有什么东西在魂飞魄散。
　　他望着林金瑞的背影，总觉得这人在人前的阴狠、贪财好色都是装的。
　　这人大多数时间的时光像深水一样静谧深沉，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堪称痴迷。这样的人对身外之物早就该丧失了感知。但有一点周舒瑾无法否认，那就是林金瑞的sexual desire很强烈，尽管没有感情交流——他此时此刻是多么安静，在另一面就有多么疯狂。
　　两人灵魂深处出现了雷同的寂静。
　　“你该去看医生。”林金瑞抽了周舒瑾半支烟，如此评价他的安静。
　　周舒瑾觉得他心眼小，毕竟自己也没嫌弃他的性格，树该成为树草该成为草，人本来就可以表现不同状态的自己，于是恨恨地说：“我该去看病的时候你早该在太平间躺着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接近无序或许是最好的秩序。”林金瑞道，“性别不是限制，婚姻不是限制，地域不是限制，肤色不是限制，物种不是限制，时间不是限制，血统不是限制，旧道德应该摒弃，消灭旧时代留下的余孽，建立新道德，新时代里绝大多数人都站在同一个地平线上，仰望同一片天花板。在此范围内，自由平等。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没想过这些问题。我觉得你们把我放了我这辈子就够开心了，开心了我会停止深度思考。”周舒瑾微笑着说，“这就是为什么黑市有些行业会竭尽全力让人开心，而不在乎矛盾本身。如果不痛苦，又怎么会想着改变呢。当然，这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有些人就会想改变。我常常被这些人拖着走，有时觉得这是他们的贪婪，但他们又什么都不要，给他们名声？地位？钱财？统统不要。让人匪夷所思。——他们有种奇怪的使命感，为此呕心沥血，为此殚精竭虑。”
　　林金瑞听到他的肺腑之言，想来他现在是非常痛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想你大概也想把我埋葬在这个你看不起的年代里。”周舒瑾说。
　　周舒瑾是“旧时代”里出类拔萃的、很可能成为“旧时代”进行改良的领袖人之一，于是成为林金瑞实行“洗牌”运动中的牺牲品。而国相正是林金瑞物色好的新领袖，因为他疑心重城府深但脑子简单，好控制。
　　“我有两个人要推荐给你。”周舒瑾掏出两张镀金名片，“第一个你认识的，上官辰修，我们的总督大人，另一个跟你一样是个读书人，他不知道他可为的潜力有多大，他叫晋军。”
　　林金瑞并没有接过去。
　　“他俩跟你不是一个路数，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你改就是了，你改行吧，说实话留在这种环境里埋没你了。”周舒瑾说。
　　林金瑞像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我觉得大有可为。”
　　“你是自寻死路。你也知道秩序是人建立起来的，那是人群数量越发庞大，为了更好地在一起建立起来的。无序会迎来灭亡。”周舒瑾说，“如果你觉得所有人都站在了一个水平线上，那么他们就活在别人手心的纸盒子里。”
　　林金瑞：“谢谢你如此精辟地形容我的理念。我将在纪念碑上永远怀念你，周舒瑾。”
　　周舒瑾递着名片的手停滞在半空。
　　“在新时代里投个好胎吧，你身上的枷锁会一层层掉落，鲜活的肌肉筋骨会重塑。”林金瑞说。
　　“你走不远的。”周舒瑾说，“或许你所说的话只是一个火种，被有心之人改造成另一个理念来改造这个世界。但我很清楚，此时此刻，你的路走不通。”
　　“无所谓。”林金瑞说，“你也活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