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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风浪 ...

  •   我本是懦弱的凡人,
      如今颤颤巍巍捡起一支叫仇恨的枪
      他说给我糖给我糖
      我的糖冒着青烟
      我的糖带着引线
      一颗糖炸平了大楼
      ……
      逸子轻轻地唱着朗朗上口的美丽又残忍的歌谣。
      那是难民区里的一个故事,说的是恐怖分子把炸弹藏在糖果里。那些天真的孩子以为有善良的外地人来分糖,毫无防备地走过去聚在那人面前。
      军队还没来得及阻拦和救护那些孩子,炸弹爆炸了。
      孩子的肢体和血飞得满地都是。
      逸子听闻后大为震惊,但总有孩子不知道设防,那些地方又没有足够的大人和精力能教那些小孩,只能编了这首歌谣流传出去,孩子唱得唱得也能知道些。
      “总督大人。”韩冰敲了敲门。
      自金三角沦陷他们就在打游击战。陆羽带着君王的圣旨找到他并招安为政府军,并一月三次升职把他从游兵散勇里的领头又升为了总督大人。
      部队走过风雪肆虐的天山,自那黑市之后补给点太远,如果不是保暖设备以及军粮充足,人们熬不过后面的路。逸子见过士兵在类似的环境只是背靠背坐下歇息,就再也没有醒过来,后面的人只能抛弃了他们——路过他们,看着他们明明像是在睡觉却已经死去。
      黑市生意设在扼喉咙的地方抬价有抬价的道理。人们再怎么讨厌它,也不得不承认它有它独到的本事。
      大雪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他们屡次校对地图以及指北针沿着天山曲线前进,刻画了内部军事、黑市据点,周遭大小盆地、高原、平原,并沿路打击了黑市之外的贩毒团队、偷猎队伍,在元宵节前夕下山。
      总督大人看了看日子开玩笑说:“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让你们在这天回到家中,只是下山。这趟误了元宵节
      逸子当年自戕于江南子弟兵与政府军之间,陆羽在逸子丧失生命体征之前找到周公子做生意,以自身寿命换来他些许生机。子衿找到万坟岭里刚刚苏醒的逸子,把他制成傀儡带出去,待他三魂七魄都找齐了才撤出傀儡线。
      两人改名换姓就近投入国相身边。
      逸子改名为上官辰修,子衿改名为韩冰。
      此事怕没有瞒过君王以及师父,以至于他们一回到本国国土就被招安升职,做的还是总督大人。
      逸子以为这些年的颠沛流离是命运安排,没想到是父皇盯着的世事历练。
      他觉得很讽刺,但也只能一笑了之。
      “活下来的不仅你一个,只是你被钉了穴道,气息闭塞如同死去。桑殿下的灵魂屡次被人扰乱,数年来不断被现今不成熟的法术拆个几魂几魄做活死人,肉身还泡在当年的水箱里。如今也算是成功了一半,虽说肉身不全,但在我手下好歹是一个神志清楚健全、能自控的活死人。”韩冰道。
      “桑也还活着吗?”
      “他在试图跟你再次合作,但今时今日你们的身份已不同往日,不可能再代替彼此的国家。而对于浮洳国相一事,你们立场不同,没有达成合作。”
      逸子很意外:“是吗?桑来找过我合作么?”
      “.......上个月邬棋国相的讣告你收到了吗?”
      “唔。在陆羽的捷报之中。”
      “那就是桑殿下的讣告。”
      逸子怔住。
      生死劫难看得太多。
      在逸子眼中此生此世桑行差踏错太过明显,甚至一下子说不清这次讣告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终于解脱了吧?”逸子说。
      “我已将他火葬。”韩冰说。
      “我需与陆羽相认。”
      “嗯。”
      陆羽既奉旨招安也奉旨勘察天山地形势力,第一次在天山上见他时就已经认出他来了。
      天山上有暖廊,是周公子早年开的,如今由琴洱接手往里头砸钱维护。
      周公子是出了名的挑剔,他开的酒吧里面格外舒适,有暖和的火炉,干净名贵的沙发,地毯,烛台,吧台和酒柜,明净的装修精致的落地窗,将窗外的风景裱得像一幅画。
      酒吧的唱碟放着周公子的歌。
      他们完成任务后驻扎在附近,晚上也都来酒吧里放松了。
      陆羽和逸子约好必须要有他们其中要一个人保持清醒状态,队伍里也要有一半士兵要保持清醒。小霸王把这个约定的第一个晚上让给了逸子。
      “那你可不能再喝了。”逸子伸手按住他的酒杯。
      “那行。”
      “为什么我先?”殿下轻扬起嘴角坐到吧台前。
      “感觉你比我需要放松,事情千变万化,还说不准能不能轮到下一个。”陆羽笑着坐在他身边给他倒了杯酒,“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地方见你。”
      逸子便笑,手里拿着的酒杯轻轻颤抖:“那你可错过我太多了——我在那边,不打仗或者放假的晚上大多待在这种地方。不仅我,那边的人常常这样做,那里的酒吧太多太多了,军营里住宿环境又差,军队发的钱也没别处可以花,肯跟我们做生意的人不要我们的钱,要我们替他杀人。”
      逸子的皮肤在风吹日晒里还是白的,手袖挽到手肘,肌腱、肌肉虬结、突出,劲白,透着一股百折不挠的劲道。
      陆羽要把他十六岁左右那个清秀文雅的模样忘得一干二净了。
      逸子很快就不说话了,只垂着眼看着眼前的酒柜,徐徐地、动作温吞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陆羽安慰地搭着他肩膀。
      逸子目光还算是清亮的,忽的说了一句“你知道么,周公子最终没有跟我们算这笔账,他算是送了一单生意给我们.......”
      淡淡的酒香顺着风撩到陆羽耳边。
      陆羽耳边霎时间烫得厉害,不由伸手揉了揉。
      逸子接着说:“我感觉我在做梦,相似的吧台,相似的军装,只是太干净太安静。我知道了!——”
      “没有姑娘。”逸子笑起来,细微的震颤顺着肩膀传到陆羽的胳膊,嘴角扬起的弧度再也没压下去,“没人赌博,也没人跳舞。”
      周公子的店里居然没有人跳舞!
      陆羽被他闹酒疯惊愕住,默默地瞪大眼:“.......”
      逸子跟陆羽带出来的兵都很团结,私底下如同朋友。
      士兵们调侃:“总督醉得不轻啊。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格外可怕。”
      又有人哈哈哈地笑:“太正常了好吗,别看总督白白净净的,还想是玩的。”
      “男的也可以跳。”逸子合着眼安静了一会儿,像跟谁吵架一样掷地有声地吐出一个字,“对!”然后又喊了一声,“对!对!就是这样!”
      陆羽没想到他忽然来这么一句,想捂他的嘴都来不及。
      但是在周公子的店里听到这样的话再正常不过了
      “兄弟们!今朝有酒今朝醉啊!”逸子站起身,“接着喝酒接着舞!谁跟我跳舞,谁跟我跳舞!”
      人们大笑起来。
      陆羽拉住他手臂平衡他晃悠悠的身体,难堪极了:“你看你们总督......”
      逸子来到韩冰面前。
      韩冰见怪不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喝醉了。”
      逸子:“嗯。”
      韩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针来想替他针灸解酒。
      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一使劲把陆羽拉过来:“就你了。”
      “嚯!”周遭刮起一阵风似的欢呼声。
      逸子一手扶着他手,一手搭在他腰上。陆羽窘态毕现,一只手被殿下扶着,一只手像烫手似的不知道放到殿下哪里,局促地虚握着拳搭在他肩上。
      “不敢?”逸子的声音提起来,“不敢?!有什么不敢?没看出来啊,狼崽死都不怕,居然这样怂包。来到这块地了,看看人家周公子的胆量!”
      逸子带着几分果敢地把他的手带到自己腰上。
      陆羽招架不住——该是子弟兵府里那些兵脸皮都薄,自己渐渐也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如此不要脸不要皮,脸色虽还好,但耳根与脖子根都腾起一阵要命的烫热,求饶:“嗳好了好了,我......”
      周遭窃窃响起笑声,人们像酒醉上了头,大人说一句他们笑一句。
      逸子又让别的人来握手跳舞。别的兵见狼崽折在前面,这回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大声回答了他。
      众人又哄笑。
      逸子也笑了起来,真是个唇红齿白的好模样。
      “总督,你太不像话了。”陆羽自觉狼狈要松开他走了。
      逸子终于不再戏弄他,将他的手放回自己后背。
      前,右,旋后,脚步轻盈而坚定。
      是浪漫的华尔兹。
      军装破旧,宽松的衣摆垂在殿下身侧也不输王子的礼服。
      逸子牵引着他,手袖挽到手肘,骨节分明,肌肉健壮。
      两人的影子在人们让出的空地里似是而非地交叠、错开,带着酒精气息的呼吸也如烟如雾般交缠、氤氲着对方的眉目。
      相比他的被动、僵硬,逸子竟然如鱼得水般自在,想来那些年没少在黑市里浑耍。
      众人屏着呼吸,入境般望着那让人忘记一切忧愁伤痛的舞蹈。
      他们是众人的中心,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战场的硝烟气味还没散尽,满目疮痍的战地还凝着他们白天洒下的鲜血。落地窗外的月亮给了他们一抹青睐的目光,他们是那样优雅,高贵,脱俗,似乎站在人类精神最神圣的高度嘲笑暴力的无能。
      音乐,连音乐都显得静谧,只有脚步落在地板上的轻微摩擦声是真实存在的节律。
      掌声雷动,如暴风雨般撞击着人们微醺的内心。
      陆羽觉得自己要失约——自己似乎醉了,脑子里卡了壳,看着那双含满笑意的蓝眼睛,刚刚的恼怒渐渐在那双眼睛认真的凝视下偃旗息鼓。
      那笑意如银河般耀眼,比赤漠的夜空还能搅乱心神。
      是逸子在跟他跳华尔兹。
      “周公子死讯传来时,我在出兵未能祭拜。”逸子说,“心痛得不得了,含了一口雪整张嘴都冻麻了才没喊出来,吐出来的时候牙根都已经咬出血。”
      年轻人开始找到他们那个年纪应该有的潇洒,在酒香和歌声里远离战场放肆舞动,轻柔的灯光像砂糖一样铺洒在他们起毛的军服上。
      这是一场美梦,让人感觉不愿醒来,明天的太阳也没什么值得稀罕的了。
      跳舞的人多了,众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他们身上。跳累了的殿下踉跄一下,挣开他的手侧过身扶在墙上,老式墙灯的光像雪一样飘落在他们肩膀。
      殿下忽然安静地、长久地看着他。
      “狼崽。”
      充满叹息的一声狼崽。
      陆羽眉头轻轻皱着,顺着他后背,问:“怎么?是不是喝多了想吐?”
      “你让给我,就是想看我醉。”逸子忽而醉笑着。
      陆羽也坦然地笑:“对,我就是想看你没有压力,没有束缚。”
      逸子伸手挡住他的目光,似乎在一瞬间难受了一下,眉头皱了皱:“太鲜活。”
      太鲜活。
      如果有一天这双眼睛里的光灭了,那带给自己的可不是一般的打击。
      “附近看起来不像是有画师的地方,有相馆吗?”殿下忽然说。
      “嗯?——有可能是有,不过挺旧的,看起来像旧时代黑白照片那种。”
      “有空大家一起拍个照吧。”逸子转身要出去。
      “殿下。”陆羽趁四下无人喊住他。
      “嗯?”逸子突然听见久违的称呼竟如条件反射似的答应一声,懒散的目光在一瞬间收敛起来,正色望向声音的方向。
      陆羽露出顽劣的笑容。
      逸子笑了一声,好笑地摆了摆手,在墙灯勾勒的模糊灯光下走远。
      玩笑开完了,太深刻的话题就让人难受。他只想放纵自己趋利避害,放纵自己摒弃复杂沉醉快乐。
      他不知道自己说完这句话小霸王是什么反应,但接下来的玩乐里小霸王并没有跟上来,只是远远待在热闹边缘,十分安静清醒地与人吃饭。有人要邀他出来放松,他以要提防敌人为由推脱开了。
      后来,逸子受召带着地图回到都城复命。
      陆羽接着打游击战,解放百姓发动百姓力量,不幸中了陷阱落到国相手中被折磨致死。皇弟正在赤漠北宁休整,兀自率兵五千从赤漠北宁冲上天山,再由天山暖廊突袭金三角,以五千人打三万敌军夺回陆羽尸体以及周、贺两人昔日地盘,即刻分配给黑市人员,派兵驻守。
      回来时,皇弟部下只有不足一千人,将陆羽的尸体用冰棺保存送回都城。
      逸子刚刚处理好父皇离世一事,忙着肃清朝堂政党纷乱登上皇位,继续拨给皇弟兵马粮草,正是国家内忧外患的时候。他完成诸事后在冰棺边昏昏睡睡。
      蜡烛慢慢燃烧殆尽,在最后一缕青烟飘上天空时周遭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皇宫里不轻易为外臣立白幡,于是逸子只在驱散众人之后自己在跟前挂了一帘白纱。
      天山上的合照就摆在自己旁边。
      穿着军装的两人并肩站着,小霸王微微侧向自己。
      天山上利风能刮破脸,层层白雪都无法掩盖山脉横直的脊梁。
      放眼望去都是一根根冰凉刻骨的脉络,是将士们用性命和魂魄去捂热了的,那里的每分每秒都流淌着将士们无形而矜傲的血液。
      有故人忍不住跟着那脉络追寻往事,一不小心就跌落了如万丈深渊般层层叠叠的梦境里。
      好不容易战争胜利,江南子弟兵因为提倡“七十二司”一事遭到灭门。
      逸子与朝中顽固势力斗争经历数年才建立“七十二司”以慰英雄在天之灵,亲近嫡系兵力竟还是从前子弟兵府为国家培养送上赤漠前线的那一批。
      皇弟上奏请求将江南作为自己的封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子皆忌惮亲王招兵买马培养私人军队对国不利。
      逸子担忧他被人所陷害就找他私谈,问他意见。
      皇弟面不改色道:“我只懂带兵打仗不懂政治纷争,其余事情还劳皇兄多多费心明察。江南子弟兵府从来都是居庙堂之高则忧百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上不负皇兄,下不负百姓。难道仅仅只有陆羽这么做吗,没有陆羽,皇兄就没有臂膀了吗。”
      逸子再次力排众议批准行事。
      逸风离开都城常驻江南,重开子弟兵府培养国家栋梁保家卫国。
      晋军奔赴赤膜天山暖廊整理资料,梦回往事不知今夕是何年,仿佛还能看到周公子独自录音时的场景。他常常在天山暖廊住宿编写《观察笔记》,将国相、林金瑞、贺昭等黑市生意人的生平经历以及黑市里的标志性事件记录在册,洞察其中纠葛纷争。在这期间他遇见独坐在长廊里观望画像的贺昭。贺昭听见晋军开门的声音蹭一下站起来,往这个方向望去,似乎受了惊,又似乎在期待什么,过了片刻自顾自地笑了笑,点了一支烟。
      “节哀。”晋军拍拍他的肩膀。
      贺昭靠在窗户边。
      黛色天光从他肩膀倾泻而下,浸泡着他的面容和头发。
      跟至亲的人离别,会错觉他们还没走。在受到某些事物的刺激还会下意识喊出他们的名字,感觉他们会喜欢或者感同身受。实际上不会再有回音了,曾经自然得像自己身体某部分的呼唤变得唐突且刺耳,让人窒息。
      “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聊聊以前的事,或许会好受一点。”晋军走向周舒瑾生前最爱的沙发。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周舒瑾疲于行走,常坐在这个套着波斯毛毯的柔软沙发读书看报以缓解身体无处不在的疼痛。
      “你手上的成品还有剩,拿来抵债吧。”贺昭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帮你不少忙。”
      他摩擦着口袋里的枪支,看到晋军落坐在那个沙发上时并不急着动手——这让他想起故人,于是他想等晋军离开沙发。
      晋军动作一僵,意料到他打算干什么——成品对国相有效,那么对贺昭也同样有效:“我答应他照顾好你。你还没有幸福。我不希望看到过往的枷锁导致严重后果。”
      “我不想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别逼我。晋军,你知道好端端的爱人只剩二两骨灰的感觉吗?你知道我去拥抱他,只能抱到一个没有温度的坛子是什么感觉吗?”贺昭痛哭道,“如果连你不能了解这种亲人离世的痛苦,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可以体会我的感受的人吗?你明明都知道这种日子多么难过!晋军,世道终于安稳了,我的朋友终于可以经过努力能过上不错的生活了,不再被人玩弄股掌之中丧失生命。可我实在没办法走下去了,你也知道那两个人对我来说.......他们就是我的一生,是我的一切,是我的过去,是我的将来,我根本没有办法忘记他们。”
      “可我不能!.......”晋军有点应激地从沙发站起来。
      话音刚落,晋军在一阵剧痛和后推力中往后倒去。
      他肩膀中弹,贺昭夺走了他的成品。
      “别动,只是一个麻醉枪,我给你打了急救电话,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贺昭沉声说,“我知道你难做,你不给我只能来抢了。”
      晋军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我以为你要一枪打死我。”
      贺昭蹲在他跟前:“开什么玩笑,我打死你做什么?”
      “他们给你留了念想,那两个小孩你也不要了吗?贺昭!”晋军用尽力气却只能抓住他的衣角,“他们也希望你好好地走下去,让事情就此结束吧。”
      贺昭在急救车的警鸣声中消失在别墅走廊尽头,任凭晋军怎么叫喊都不肯回头。
      《观察笔记》被唐洢收入“七十二司”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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