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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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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吐明月,流影玉阶阴。
中秋已过,秋分未至。
坐落于大梁京都的吴安王府于静谧中显得格外异常。
虽位于京都,这却是一座极具江南风情的府邸。曲径回廊、飞檐翘角、照壁花窗、流水小桥。
泽蘭院中守夜的仆妇依稀能听得主屋中传来的絮絮浅浅的诵经之声。
已至丑时末,府中却多的是宿夜未寐之人。
无他,这短短一旬,吴安王府便经历了从喜乐到悲恸、担虑的跌宕之极的情绪转化。
近日来时刻谨慎唯恐行差踏错的刘婆子正坐在廊下,手抵着右手边的小几撑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忽听得东厢房内传来一声掺着无尽喜悦的惊呼。
“阿姐,你醒了!”
一盏茶之前……
泽蘭院东厢房内,一道身影静卧于床榻之上。侧旁临时安置的美人榻上亦有一女郎撑首面向床榻而卧。
若细看此二人便会发觉虽气韵风华各异,但容貌却又有些许说不清的相似之处。
想来应当是同胞姐妹无疑。
美人榻上的少女大约十三四的年岁。
一袭素色衣衫,头顶的莲花冠因着侧卧行躺而有所松散歪斜。通身未着华饰,仅于纤腰处悬挂着一白玉莲花禁步。容色姝丽,娇憨柔婉,肤若凝脂却又多添一丝苍白。两弯新月眉间停驻着一粒小小的朱砂痣,偏衣饰素雅自有一股矛盾而生的气韵。
那床榻上躺卧着的身影伴着细弱的呼吸,胸膛浅浅的起伏着。不难发现这是一个身量纤长的女子。
瞧着比美人榻上的女郎略长二三岁的模样。虽闭目不醒面容却算不得苍白,眉黛青颦,气韵清冷,眉眼面相自有一股英爽之气,一弯山川眉正似蹙非蹙,眉心处隐现的浅浅的褶皱声张着当事人的挣扎与苦痛。
将醒未醒间,柳如缨只觉头疵欲裂。
意识和身体好像割裂开来,无法自主地控制身体,好似困在一个密闭的囚笼。逃不掉也挣不开。
忽的,好似听得一阵雷鸣,劈开热灼的火气涌来惊意,将密闭的囚笼劈开一道裂缝。
脑海里混混沌沌、紊乱嘈杂。一段段的画面片段蜂拥揉杂、恍若隔世般朝识海涌来。
挣扎着抬起眼睑,迷蒙恍惚间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处何地。
身上似乎还残留着大火扑面的焦灼。
以及那全身无力、呼吸渐渐难以维持的窒息感受仿佛仍留存在苏醒的余韵里。
挣扎着侧头环顾四周,熟悉的摆设陈列,还有那昏黄灯火下侧卧而眠的人影。
思绪开始逐渐清晰。
所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于柳如缨而言不外如是。
区别于庄周分不清自己是人是蝶。她所分不清的是——
此时此刻,她是那梦境内于孤叶城中身患疫症,亡于火光烈焰中的二十三岁的柳如缨,还是这位于京都吴安王府中出城祈福归途中意外昏迷的十六岁的柳如缨。
看着身旁幼妹还略显稚嫩的面孔,柳如缨可以清晰的意识到此时此刻的自己应当也不过十六岁。
那么那些烈火烧灼的感受却为何如此的深刻清晰?
那濒死的无力与惊恐之感为何纠缠着难以挥散。
所以,那些灌输在脑海里的零碎片段……
是……后事?
还是……前尘?
或仅仅只是一个如临其境的梦而已?
柳如缨侧身看着小妹柳如真的睡颜发愣。在这寂静的夜中伴着烛火醒目静思,脑子和心绪俱都乱糟糟,仿佛有一团乱线在内里怎么捋,都捋不清楚……
柳如真支撑不住睡过去的半个时辰里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她的长姐柳如缨因听闻宫中的皇后姑母于中秋夜落水后几日便开始胎相不稳,故而去城外的观音庙替姑母上香祈福。因着她幼年便拜恩师华诒道长为师,拜的是三清、四御。故而只长姐与二哥两人同行。
谁知在回来的半道上突遇秋雨急雷。一道天雷而下,正正好劈中阿姐所骑的宝驹风驰。
万幸除了那马的鬃毛有些焦黑外,一人一马皆无明显外伤。可偏生马儿风驰安然无恙,自己的阿姐却昏迷不醒。
梦里自己意外发现阿姐和那马互换了魂灵,居于马身的阿姐“咴儿咴儿”地叫着让她帮忙想想法子。可是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拿着一捧草料双眼垂泪着让阿姐进食。
柳如真被这个梦吓醒了,准确的来说,是被吃着草料的人面马身的阿姐的模样惊醒了。
一睁开泪眼,看到的便是睁着眼直愣愣地看着她的长姐柳如缨。
“阿姐,你醒了!”
平地一声雷。
于这深夜之中格外的醒耳。
柳如缨被这一声惊呼引得回过神来,看见自己的幼妹双眼含泪地望着自己。
再没有比这画面还能震慑她魂灵的了。
自小便体弱的妹妹,自幼便被医士告诫不可劳累亦不可大悲大喜的妹妹,正衣不解带的守着自己,因着自己的苏醒而眼含热泪、惊呼出声。
不论是前尘,或是预知。
她必定不会让那梦境中的一切发生。
她必定会好好护住他们。必定。
柳如缨缓缓坐起身,微扬起嘴角,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柳如真开口。
“是,蓁蓁,别担心了。”
我回来了。柳如缨在心里补上这一句。
没由来的,比起“醒来”她隐隐觉得“回来”这个用词在她心里的倾向性更重些,也更准确些。
那话音因久未出声,张口便有些暗哑。可听在柳如真耳中却犹如天籁。
她的阿姐,终于在昏迷三日后清醒过来。噩梦没有成真,她好好地醒过来了。
“我这就去告诉母亲和二哥哥。这几日他们都担心坏了。父亲还亲去临县寻卫媪的大弟子了。长姐你刚醒身子还虚,再歇息一会。啊……对,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我先让灵宝叫厨房去准备些。”
柳如真一面下塌一面满含雀跃的将一番话噼里啪啦地倾泻而出。
“蓁蓁。”
柳如缨看着去门外吩咐完后返回来的胞妹,犹豫了一瞬,终是轻声开口唤道。
“嗯?阿姐先喝口水吧?”
柳如真拿起桌案上的白瓷茶壶往杯中倒水。
“姑母的孩子保住了吗?”
疑问终是出口。
她必须要确认,事情的走向是否如那“梦境”一般。
柳如缨抑制不住的紧张地瞧着自己的妹妹。
等待着她的审判。
她希望她说“保住了”、“当然保住啦”、“姑母福泽深厚”诸如此类的话。
如此就等同于无形中安慰了自己——那些片段、那些蚀骨灼心的灾祸便俱都是假的,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梦而已。
或者说至少……也不会是这一世所要发生经历的。
可是,她说,“没有。”
“昨日宫中传来的消息,说……因着中秋那日落水以致姑母寒气侵体,修养了这近十日……姑母她……还是小产了……”
因着长姐醒来的雀跃忽因思及姑母的悲痛事而颓丧下来。
柳如真潦草地扯了下嘴角,将手中装满了茶水的白釉绿彩瓷杯递到了柳如缨的面前。一双杏眼水汪汪地注视着她,斟酌着期期艾艾地开口。
“姑母还……还年轻,总是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对吧长姐?”
望着妹妹满含期待寻求认同的双眼,柳如缨抬手接过杯盏,心却沉沉地坠了下去。没来由的升起一阵难言的恐慌。
果然,如此吗?
她一时间觉得有些讽刺。
若那“梦境”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不论是预知或是前尘,为何要在此时此刻给予自己这些?
偏生是此时此刻?为何不是早几日或干脆早几年?
这是恩赐?还是惩诫?
上苍如此用意究竟为何?是要让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一如那“梦境”一步步地行进吗?
让自己再度亲身感受那蚀骨灼心的痛与恨?
只是……所有的这些充满怨恨的想法,她没法对着胞妹满含期待、等待认同的双眼说出口……
挣扎和恨怨只需她来背负就好了。她不会让他们落到那样的境地。
她会护得他们周全无虞、幸福安康。
故而,柳如缨只垂首饮尽盏中茶,抬眼满含赞同地笑着回了一句,“蓁蓁,你说的对。姑母一定会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柳如真落进了那目光中。
她隐隐觉得,长姐醒来后似乎有些说不清的细小变化。她的每句话好像都暗藏着无尽的深意,每一个眼神都饱含着无尽的情绪……
好像……
好像是出走半生、饱经风霜的旅人乍然得归故乡。
柳如真暗自摇了摇头,心想自己未免过于多思。府中常有人道三姑娘有一颗玲珑心,实则是自己过于忧思枉得的谬赞。
思绪纷乱间,听得屋外传来一串紊乱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母亲身边的钱嬷嬷焦急的声音,“夫人,您慢些。”
东厢房的门被打开,微风带动着一阵浅浅的檀香味悠悠飘散进来。
“茵茵——”
世子夫人秦氏略含急切的声音自远及近地传来。因脚步急促一时不察,进门时被门槛儿绊了一下尾音便戛然而止。幸得身边的嬷嬷扶得稳。
柳如缨看着自己素来八风不动的母亲破天荒地显露失态,提心后又不禁莞尔。
一切都是如此的鲜活。
真好,她的家人都安然无恙。
真好,那泣血信函里的一切都还未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