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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火行舟渡鱼生(2) ...

  •   打更声起,已是酒过三巡。

      “哎呀,都说太晚了就在这里歇一晚,明早赶回去也来的及的嘛,”阿嬷拉着卢令偲的手不放:“侬讲讲他哇...”

      “阿嬷,明天家里的客人都来啦,还要回去招待的。”

      “那让小姑娘留下来啊。”看到江南路来的姑娘,像是见到了小时候的故人,令偲又软糯温顺的可人,阿嬷喜欢的紧。

      卢令偲看向裴宴之。

      “阿嬷~”裴宴之告饶,眼睛却低低的看着她笑。

      两人撑着原来那把伞往一同回走,

      身后的阿嬷还在碎碎念叨。

      明明是一样的路程,来时总觉的路远,回返的时候却觉得比之前用的时间少的多。

      穿过比令偲还高出半个头的芦苇荡,尽管撑着伞,湿意仍沿着花草爬上了裙摆。

      “啊苆~”

      裴宴之轻轻皱了下眉,将她揽着靠近伞中心,脚下速度加快。

      他身上有清冽的酒香。

      她的心悬悬的。

      船泊在芦苇荡里,二人站在水边等船靠近。

      “困?”裴宴之将伞倾斜过来。

      卢令偲嘴唇微张开,想说话,他的手还在肩上:“还好。”

      说话间船已靠岸,有了之前的经验,二人登船稳稳地站定。

      船家让他们进到乌篷里避寒气露水,卢令偲靠里先进去,身后意料中的脚步声没有传来,她回过头发现裴宴之低着头盯着在鱼框里多出的两条嬉戏的鲤鱼,站在原地愣神。

      她想要唤他。

      似乎有感应似的。

      少年抬起眸子看向她,目光里一瞬间的凌厉被逐渐涣散。

      到底是经年的陈酿,吃酒的时候只觉香醇甘甜,此时到是酒劲上头。

      双眸被雾汽拂过,他氤氲的眼睛亮亮的只盯着她看,委屈的像是被罚站的孩子。

      这是酒吃的人慵懒了。

      她走进他的目光里,唤他:“裴宴之?”

      他把头扭过去不理她。

      “哥哥?”她顿了顿,咬着唇去拉他的袖子:“阿宴?”

      裴宴之转过来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哼了声。

      然后把盆一推,连盆带鱼瞬间跌入江里。

      卢令偲反应过来看时,只剩下一只木盆在江面轻微的左右晃动,还有水面不住泛起扩大的圈圈涟漪。

      外头的水汽太重,他睫毛上都挂上了露珠。

      “这是船家的生计,你怎么给人交代?”

      少年未答,颇为认真地从口袋里翻了半天,似是无果;眼睛微阖,又解开外衣从胸襟里面的口袋拽出一块质地精致的银色怀表。

      放到她手心里。

      “鱼钱。”

      卢令偲哭笑不得,只得拿着,拉着着他往里头走。

      船身本就小,裴宴之一进来就占了大半个空间,一米八几的高个,背后靠着硬木,长腿却无处安放,一条腿曲的不舒服,少爷脾气上来,直接横到卢令偲脚边,又对她招招手。

      卢令偲本来顺着他的动作要挪开的,看到他这样,又凑近。

      船晃啊晃的,心静不下来。

      “怎么了?”

      “要缓一下。”他也凑近,看着她仔细地瞧了半天,红润的下唇被洁白的贝齿咬住。或许是喝多了酒的缘故,她此刻的嘴唇泛着一层薄薄的水光。

      裴宴之声音懒懒的:“背硌人。”

      话音未落,肩上就靠了个人。

      这哪里是背硌人,是晕船了。

      他铺天盖地的气息将她裹住。

      心跳漏了半拍。

      卢令偲耳后烧红一片,楞的不敢动,只听得见船身被水拍打着的声音,像有规律似的。

      “喜欢这里?”他的嗓音低低的,带着哑撞在她耳边。

      “喜欢的。”卢令偲以为他睡了,又怕他觉得自己是敷衍他,又解释说:“这里很好,像在江南路上。”

      “嗯。”一抹笑声穿到她耳边,但在她没看到的地方,裴宴之眉头微皱。

      是一个难得平静的地方,没有利益,没有吵闹,像江南路。

      卢令偲以为他还要说话,但是没有,头顶的呼吸声重了一些。

      她抬起头去寻他,旧式煤油灯随着船摆动,光和影不断在他身上明暗交错着。

      像睡熟了。

      本是由他带着来的,现在换她带他回去。

      风吹的船身晃动,雨丝被拉的细长融进水里。

      雨势渐渐变大了。

      同样的夜,不同的江面另端。

      一男一女在暗河里游动,岸上有十几个身着黑衣训练有素的人正在搜寻他们。

      他们在繁华的火车站刚下车,就碰到来抓他们的人,两人匆忙转身爬上一辆正在接轨的货运列车尾巴,铁路边停了一辆车,想来车子行了不久就到达目的的,此时应该是被各处通了信听令调遣来抓人的,仍然有一两个黑衣人从火车头巡过来。

      “怪了,刚刚明明看到有人进厕所了啊?”其中一个黑衣人进去巡视了一圈却没看到一个人影。

      “到后面去看看!”另一个猜测,“是不是从后面跑了?”

      女厕所最里面,低下的污秽随着抽水的声音时不时地晃动,荡起了内壁上爬满了蠕动的蛆。

      一只黑黝的大手从几块不规则大石板的缝隙里趴扣出来。

      “忠大哥——”一道颤抖的女声。

      “走!”被呼唤的男人心里也惊恐忐忑,他推搡着磨蹭的女人逃命。

      他们怕被发现,在一个破旧老厕所里躲了一天一夜,没人搜得到,两人等到脚步声散去,猫着腰在夜色里移动,衣服上布满了蛆。

      此刻逆流而上,一同往前蠕动的黄嫩被水拍散,剩一两只仍旧牢牢地挂头顶。

      两人回到岸上时,船夫到了一个很亮的码头,已经有车等在边上了。

      “小先生,”一个黑衣人快步走过来,看了卢令偲一眼压着嗓音在裴宴之耳畔低语:“人往卢家湾(法租界)跑了。”

      见他有要事谈,卢令偲后退半步给他们留出空间。

      裴宴之低低轻嗤,把她拉近:“都当租界是庇护所了。”

      风夹着雨,飘入油纸伞下。

      “跟工部局和巡捕房打声招呼,”裴宴之打开车门,示意她先进去,又侧过脸对那人说:“在租界里不好办就把人揪出来。”

      语气清冷,淡漠不耐烦。

      随从对黑衣人打了个眼色,对方领会了他的意思,迅速去办事。

      裴宴之关上车门不慎娴熟地从车子的暗格里找出一条质地考究的长绒毯。

      小姑娘被他的气场震慑的有些畏惧,靠着车门。

      “过来些。”他声音变的柔软起来。

      卢令偲轻轻的咳了一声,听话地缓缓挪过去。

      她隐约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冷冽的,像冬日积雪之下深埋的松木。行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四肢传来刺骨又冰冷的寒意。

      深吸一口,潮冷的空气混着酒香便触及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

      急刹车声响起,卢令偲被惯性带的向前栽去。

      裴宴之把她往怀里扯,毯子落到她头上。

      原本被撞到的鼻子这回又痛起来。

      而且,这个位置很尴尬。

      “怎么回事?!”裴宴之语气严肃。

      司机额角冒汗,赶忙下车查看,却只看到一团黑影掠过,闪进一旁深深的灌木里了。

      “没事小先生,是一只野猫。” 司机倒抽一口气,忍住内心异样。

      少年放下心,低头去看怀里的小姑娘。

      柔柔的布料里没动静。

      抬手将前后排的挡板撤下来,扯开一条缝。

      “没事吧?”

      “…有。”卢令偲羞愤难挡,脸上一片绯红。

      裴宴之想控制,没稳住,还是笑了。

      “哪里?”

      “…脖子。”一动就痛。

      裴宴之又在低低的笑。

      她直不起腰来,又想伸手揉,但她的手正撑在他大腿上。

      裴宴之伸手探向少女细腻的脖颈。

      “这儿?”他试探的挪动。

      “嗯。”她本能的想要点头,倒抽一口冷气,又强撑着要起来。

      “别动。”按住她作乱的手。

      “忍着点。”手下是少女柔软的肌肤,他手法专业的推拿着。

      没一会儿,竟然就不疼了?令偲惊讶于他的娴熟。

      “怎么样?”

      “好…好了”

      “嗯。”他继续揉着,补充说:“怕淤血,我给你揉开些。”

      卢令偲没什么好说的,任他怎么做。

      “跟着我,”裴宴之好眼里闪着促狭看着她,好笑道:“你今天都受了三次伤了。”

      你以为我想吗?

      她在心里诽腹着,目光赌气般的不看他。

      裴宴之看着她的动作,用力的捏了她一下。

      “嘶—”她吃痛,知道这位爷恼她不理他。

      在人屋檐下,不能强抬头。

      “你怎么会这个的?”她态度恭良。

      卢令偲好奇他分明养在赫赫有名的裴氏,习文断字自然是家常便饭,但推拿和随身携带的纱布却透着古怪,还有他超出同龄人的沉稳。

      “凡事都喜欢涉猎。”裴宴之笑一笑,手上动作不停:“你的乳名是燕燕?”

      之前听电话的时候母亲唤了她的乳名。

      “嗯,”卢令偲有些害羞,只有父亲母亲才这么叫她,“说是俗名挡灾,江南路的孩子难养的活,小时候都喜欢取些动物的名字代替,都不是很好听。”

      “我倒是觉得很好,”裴宴之眉眼间含着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伯父他们是希望你活的自由。”

      卢令偲莞尔,这个解释她也很喜欢。

      “那你呢?”他之前说他小时候也是在江南路待过的。

      “你也有乳名吗?”她问他。

      语气郑重,问的正式,倒像是互换庚贴……

      她腾地一下,耳根有火烧上来。

      “好像是有的。”裴宴之轻咳了一下。

      卢令偲等了好久,以为他会说出来。

      脖子已经缓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儿没有了痛的感受,少年手上的温度比自己热的多,他指纹的触感被放大。

      她在心里有意识地描绘着他指尖的纹路。

      一圈又一圈,脖颈的痛楚被揉散,顾不得先前惹的寒气,强撑了好久的睡意袭来,呢喃地说了句什么,就这样迷迷糊糊的陷入梦境。

      梦里面沉沉浮浮的,她正站在父亲的书房外,有人给她披上了一条毛绒绒的红披风,周身顿时暖了起来,她转身,想看是谁在身后,可是怎么努力都动不了,脖子隐隐的疼。

      一番折腾,弄得浑身闷热难受,她恼着说热,伸手,想把披风拽下来,又听到有人打开了窗户,冷风徐徐地吹进来,吹的她冷。

      直到窗户关上,将她的披风扣子松了一颗,有手放在后背抵着,衣服才虚虚稳稳地能掩在身上,身子好受了些才看清了眼前的物什人况。

      原来此刻站在父亲的书房门口。

      周围的一切仿佛失了声。

      她看到了父亲在书房给她写信,母亲进来后唠唠叨叨的,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就只是看着却好像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母亲让父亲一定要将裁好的新衣裙打包好,同信一起寄给她。父亲拗不过母亲,顺着她的意思叫来管家收拾。

      父亲皱着眉,将书房门关起来。天空乌云密布,周围的暗夜涌入房内,这暗色似乎有一股巨大的推力。她被关在门外,急得拼命伸手去拦,但是拦不住,她被黑色穿透,像是透明的。

      裴宴之看着少女鬓角被汗水打湿,眉头皱起。

      究竟是怎样的梦?

      他将她扶起来靠着座倚背,她徐徐地睁开眼睛,说不出话来,这是被梦魇住了。

      “令偲?”

      一阵心悸,内衫被汗水浸湿。身上盖着白绒绒的毯子,卢令偲呼吸里充盈着满是柏木的香。

      “做噩梦了?”裴宴之慢慢的凑到她面前观察她,问的轻轻的,生怕惊扰了她。

      “不知道算不算噩梦,”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看向他清亮的眼睛,一瞬间六神归位,“只是觉得好真实。”

      “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父亲和母亲。”她长舒了口气,轻松多了。

      梦里乱七八糟的碎片拼不成完整的故事,她不知道怎么用语言组织讲出来,一时语塞,又觉得不应该同他讲这么私密的话。她把视线移开。

      “也没什么的。”

      裴宴之看着她把头扭过去,觉得好笑。

      “坊间传闻,”他坐正姿势,眉毛轻挑,“人是有三魂六魄的,睡着了的时候留一魄守着本体,其余的游去各处。”

      “啊?”

      “说不定是有一魄回故乡了。”

      “回故乡做什么?”她不自觉的扭过头来看着他。

      他看她一眼,扭过头看着车窗不再说话。

      “……”

      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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