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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火行舟渡鱼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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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一条沿江的路上径直地开着,映入眼帘的是一艘巨大的轮船。
“这——”卢南台曾兼任两江总督,令偲陪他看过无数船只,可是千帆过尽,眼前的巨物却也着实能让她震惊。
“新泰号,”裴宴之声音清冽,“这船开往海外,承重两千多吨。”
“是往美洲吗?”
“聪明。”裴宴之侧头,目光在她脸上稍作停留,眼底有欣赏之意,想起火车站那次也是这样:“对交通线路感兴趣?”
“嗯。”卢令偲面色微红,毫不扭捏地接受了他的夸赞。
“从小就跟着父亲看这些交通枢纽,阡陌变换,差之毫厘便改水换道,可它们又都能奇妙地连接起来,我觉得很有意思。”
裴宴之再次侧头去看,女孩五官精致,鼻梁小巧,长发如同富有生命的海藻,柔软的垂在脸侧,此刻认真地望向自己。
“确实很有意思。”少年修长的手指转动方向,风轻轻拂动,衬衫被吹地微微皱起。
卢令偲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清冷的、淡淡的松香。
她移开了目光。
商旅大酒店,黄埔商业主街。
车子绕过银楼,在商旅大酒店门口停了下来,裴宴之领着她进去,刚上台阶就看到了大舅舅过来。
三人寒暄了没几句,就有几个同裴宴之年纪相仿的人围上来,他们带着笑打量着卢令偲。
“宴之说今天不过来,要在家补觉,”一个穿着蓝色西服的少年说,“看,这不就被我们逮到了。这位就是从江南来的卢小姐吧?”对方边打量着她边颔首,“顾夷怿。”
几人簇拥着他们俩穿过大厅上到二楼。
整个二楼都被承包了,八十余岁的外婆孙筠一见到顾宴之就眉开眼笑:“宴之来啦,这就是江南路的女娃娃吧。”
裴宴之低低地应了声。
她拉着卢令偲到身边坐下:“来,快来我身边坐。”孙筠细细地打量着卢令偲,眉眼间都溢了慈蔼,她比划着“喏——你就这么小小的,我还抱过呢,你小时候也讨喜的紧,可还记得我这老太婆?父亲和母亲可好?”
襁褓中的孩童而已,不是真的考验自己的记忆力。
十七年前江南路上裴氏家中正是困顿之际,卢南台是唯一施以援手的外人。
过往的关系一下子被连结起来。
卢令偲浅浅地笑着,点头,心里暖暖的。
“外婆怎么不回新宅里住。”裴宴之适时地转变话题。
“你妈妈他们又不在,去了也没意思。这里亲戚老友的多,我老了,就是喜欢热闹。”
裴宴之皱起眉。
“好了,你看看,”外婆转头对卢令偲说:“就见不得他这样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不用管我,你们年轻人玩你们的。”
老一辈的早就知道这两个人的事,长辈寒暄,时不时的都要问问她的家里啊,问问他的父母啊。
可到底生活方式不同,饭后老一辈的去听曲子看戏,老爷们交际谈事,再年轻些的便做鸟散。
顾夷怿一群人起哄换个场子玩。
“裴宴之,红竹馆听曲去啊!”
“不去。”脱口而出。
“别介啊,大家都在呢,一起玩多热闹。”
“去不了。”裴宴之随意地挑开寸衫前两个扣子,往椅背上虚靠着,动作行云流水矜贵又慵懒。
“哦对,”顾夷怿眼睛往卢令偲这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找到了突破点“卢妹妹,你要不要和我们去红竹馆。大家都在,一起玩才尽兴啊。”
“...好啊。”
“你看,妹妹都答应了。”
裴宴之站起来,好笑地看着她,弯下腰:“走?”,俯身拿她的小包,耳侧声音更低哑: “卢妹妹。”
一列的车队穿过夜色,汇入繁华的主街,进入热闹里。
“那边就是外滩源了。”裴宴之介绍道。
眼前的景色着实让人震撼,沿着黄埔江,从夜里望去,岸上灯火辉煌,竟是一条火龙一般。
《海天鸿雪记》的开头,便给了这城市一个正面的全景:“上海一埠,自从通商以来,世界繁华,日新月盛,北自杨树浦,南至十六铺,沿着黄浦江,岸上的煤气灯、电灯,夜间望去,竟是一条火龙一般。”
西人水龙会每年夏秋间举行一次,是夜各色人物齐集浦滩,水龙排定次序……
而此时正值孟夏。
“洋鬼子真是洋鬼子,真是鬼斧神工。” 顾夷怿旁边的少年声色不逊但却真实地透着羡慕。
他们游走于西洋景之间,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个城市和内陆城市的不同。
“总有一天,不是效仿,我们也会有自己思想的建筑。”
卢令偲被他吸引。
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时她看到裴宴之的眼里不是艳羡,是包容接受,转化输出。
“对,大辟天下寒士!”高壮的汉子身着素朴,似乎与这一行人格格不入。
“他是萨正。” 顾夷怿热情地介绍,“百越来的牛人。”又指了指正神情闲散地在听人说话的裴宴之:“和你——,”许是一时没想到合适的称呼,顿了顿,“是不打不相识。”
“打架?”
“嗯,”顾夷怿兴冲冲地点头,“打的可凶了,都惊动了警察署。”
“打得过吗?”
萨正人如其名,板正精炼,孔武有力的身形。
裴宴之虽然看着比他高大,可并不像是会同人打架的。
顾夷怿眼神更兴奋了。
“他当然打不过!”然后绘声绘色地替令偲还原裴宴之制止萨正准备偷东西却反被揍倒在地的场景。
“······”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以为裴宴之小命要没的时候,他那毒舌竟然给人说哭了,”他尽职尽责地充,“现在天天跟他后面不肯走。”
“可能是他求饶了?”
“嗯?”顾夷怿似乎找到了新大陆,眼睛一亮,猛地抬起头看她:“对哦!这个倒没想过——”
“什么?不是求饶?”
“没——”他迅速转身,抬手看了看,朝她摆手,“突然就突然有事了,保重啊卢妹妹。”
话题戛然而止,可他手腕上并没有表带。
她一头雾水的余光中站着故事的主角。
突然,也想有点事。
也不知道他身后的站了多久。
卢令偲一步恨不得掰成一百步走,裴宴之也不急,绕有耐心地拉开车门等她。
司机先生可能以为她没看到自己,很是热情地冲她招手。
卢令偲:······
她只得跟着裴宴之并排坐进后座。
“不是去红竹馆吗?”
卢令偲看着眼前越走越偏的地方,到底没忍住发出疑惑。
“你真想去?”
...也不是。
“不想去以后就直接拒绝。”
但也没有很抗拒吧。
银色的车子从繁华的黄埔街尾拐进了一条僻静地巷子里头,停放在月光下,镀上清辉。
司机先生替他们打开车门。
惊讶这里竟然还留存着一条古街。
心里紧紧地,只低头跟着裴宴之走。
再抬起头来时,已到了一湾水岸,有一小舟泊在边上。
裴宴之站在船上,将手伸向她,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人。
“不用紧张也不用求饶,我不会把你卖了的。”
“你!”卢令偲声音里夹着的嗔怪,自然知道他在打趣她,可她拿他没办法,手是伸也不是。
“来——”
眼里的少年意气风发,恣意昂然,看着女孩子的娇嗔,眸子里都含着笑。
她手探到一半就被他抓住。
裴宴之将她带上了船。
船身因着这动作晃了几下,惊的原本盛满了鱼框里的水都快要洒出来了。
卢令偲身体不备眼看就要随着往侧边撞过去。
腰间多了一只手,指节修长,分明有力。
他揽着她的腰站稳。
确切地闻到裴宴之身上的松香。
她的鼻尖撞到他壮实的胸膛上,鼻梁生疼,眼泪就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簌簌地淌下来。
“撞到了?”
裴宴之低下头来。
他将她隔开一点去瞧她。
女子眼泪汪汪,因哭得不自主,胸口随着喘息起伏,还有小小的哽咽,鼻尖红彤彤的。
卢令偲平息不过来,又被裴宴之盯着,不好意思回视,心里懵懵的。
“前面就到阿嬷家了,”他以为她生气了,赔礼道歉似的,“到时我让她给你温温,可好?”
卢令偲轻轻地点点头。
一叶扁舟,行于水上。
裴宴之给她说阿嬷,说阿嬷原来是随着族里一起从江南迁过来的,是陪着父母的老人了,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
阿嬷江南老家已无故人,一生无出,但有个老伴相陪,也厌倦了繁琐人世,如今在水边安居,闹中取静也算全了一颗思乡的心。
溪上的水汽凝成雾,微微的雨滴在水上融进水里,一群水鸭掠过,故事也到这里暂且搁置。
她朝前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桥对岸那故事里的人家,门口挂着一对剪纸做的红灯笼。
到底上海的雨水不似江南,雨声渐大。裴宴之问船夫要了一把油纸伞,两人同撑着下船。
雨斜斜的打下来。
藏青色的油纸伞护着两人缓缓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