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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签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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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清看着床榻旁盈盈的烛火,盯得出神。
突然,窗外一声细细的鸟鸣,然后是雀类拍打翅膀的声音。
清过去开了窗,让通体雪白的信鸽落在木质的窗棱上。
那鸽子正歪头用血红的眼打量祂。
祂伸手解下信鸽爪上的小锦布袋,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片,慢慢展开。
这封密信是用新文字写成的,祂其实看的有些一知半解,但大体能看明白,按上面所说,外面百姓的生活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地步。
和祂一样。
祂也几乎大限将至了。
明明可以直接替代祂,可身体里的另一个意识体却一直没有动作。
清拿着信纸转身回榻上坐下,经过炭盆时顺手把那张纸投进去烧了。
火光摇曳,热浪微微灼着祂裸露在外的脸和指尖。
热得有些发涨了。
祂低头抿了口茶,压下喉头的痒意,哑着嗓子低声开口:“为什么还不杀了我呢。”
祂知道那意识体听得见,便垂眸继续:“是我还没有那么想死吗?”
右手手指突然抽动了一下。
然后不受控制的抬起,指尖沾了沾茶水,缓缓在桌上写下了两个字:
今夜。
清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唇,缓缓阖眸:“……好。”
清没睡着。
所以祂能感觉到,自己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体力正在流失,失力到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冬日的深夜很静,也许是因为两眼发黑的缘故,眼睛不明了,耳力倒显得比之前好上许多。
祂可以听见炭盆里空气燃烧发出的细微嘶嘶声,想象着那附近令人舒适的温度,也几乎可以听清殿外绵绵的落雪声,想象到那副金黄腊梅枝头落雪的美丽景象。
……呼吸愈发困难了。
也许是将死之下的慌乱,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催促祂开口,想让祂给体内将要代替自己的人留下什么话,清挣扎着启唇:
“……很痛苦啊………”
祂的唇很干,嗓音也是,气若游丝,透着一股将亡之人的死气,简直不忍卒听。
“……我其实…很后悔……真的很后悔……对不起………我救不了任何人……都是我的错……我努力过……抱歉……”
“……麻烦你了……”
祂的声音断断续续,而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的,还有祂眼角没入鬓边的,那颗清泪。
以及意识最后不知是谁人的冰冷指尖,从祂眼尾带起的那丝温凉的潮意。
瓷从睡梦中猛地惊醒。
祂最近老是梦到过去清的事,顺序毫无章法,每一晚的梦都完全连接不上。
前些天还是清带十三州去皇家道观踏青,这晚就是清意识消散的那夜了。
至于那次踏青,梦里干了什么祂已基本全忘了,只记得当时的一件小事。
那时清依往年传统,跪在蒲团上求了根签,旁边的十三州依葫芦画瓢,照祂的模样闭眼摇着签筒,竹签啪得一声落地,少年拿起来一看,周身气场忽然沉了下来。
竟然难得挂了脸。
清收了自己摇的那根签,歪头瞥了眼祂手里死死抓的那枚竹签。
下下签。
其实某人并不怎么信这种东西,但是想到自己刚刚摇签筒时心里分神思索的两个问题,再看着手里含义不明的答案,压不住有些心烦。
清挑了挑眉。
不过一个签而已,还值得祂不爽这么久?
果然还是小孩子。
清伸手拿过祂的签筒,抽出一半签面细细看过,挑了一根上上签出来,塞进十三州手里,把那根下下签拿来收回签筒,语气无奈:“高兴了吧。”
……幼稚。
瓷不知道十三州当时求签的问题是什么,但美利坚当然还记得。
祂记得自己和清之间的所有。
祂记得自己在求签时的心神不宁,记得原本想问国运,但中途瞥了一眼身侧的清,思绪便不自觉歪向了祂。
等到竹签落地,祂回过神,却不敢断言自己求的究竟是什么。
但结果却是下下签。
下下签。
神说,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祂也能看出那副躯壳里什么时候换了人。
祂想,那样在乎体面的人,却消逝于一个寒冷刺骨、不为人知的冬夜,将身体让与另一个意识体占据。
但转念一想,那人剩余那点可怜的体面,也许早就被祂糟蹋得一丝不剩了。
祂想对方最后那段时间干涩开裂的口唇,想自己总是以润唇之名舔祂的唇,然后向上啄,吻去祂眼角隐约的湿润。
想当初祂眼睫上沾的雪花,随之震颤。
不知究竟是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场雪,还是祂凝结住的,没能来及落下的泪水。
不过起码有一件事情明了了。
那根下下签落地的一瞬间,祂想的是一旁闭眼虔诚求签的清,而非原本的国运。
美利坚想,神说的是对的。
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事实也确实如此。
清的意识消逝不复存在,祂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十三州了。
祂们之间,已然隔了一道天堑。
那是一道,即使是两洋彼岸之间的距离都显得太过渺小的鸿沟。
清当初换给祂的那枚上上签,除了短暂地哄了哄祂,实际并改变不了什么。
祂甚至真的曾有一瞬,天真地相信事在人为。
可是有些事,人改变不了。
没有人做错事,也没有人存心辜负他人的一腔真心。
所有人、所有事都被历史和时代的洪流席卷入潮,在潮汐中起伏。
终究是造化弄人。
到如今,恩怨纠缠,早已分不开,也理不清了。
只有午夜梦回,间断的回忆才会时不时缠绕上胸口,将心脏勒得发疼。
那回忆是梦魇,
是恨海,亦是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