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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思量,自难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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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云起,山光西落。
金粉扉扉洒落堂间,春来素少这般阳光。宋知蕴耷拉着脑袋微微嗤笑。
白日相见时,他未曾讲这话说与她听。
云容易深,她心中沉沉浮浮,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她纡徐抬眼与徐昭面面相觑。
眉间含黛,着实是生的好。
他现而今一身暗蓝色的官袍,里头是最简单的对襟白衫,束起的长发未有何装饰,让腰间那枚白玉梨花纹玉佩有些打眼,显是从宫中才出来匆匆赶来的。先前未细细打量,如今再看,他挺拔的鼻梁倒是与儿时未曾有变。伫立在知蕴面前,他浑身有些僵硬。对视许久,她笑意绵绵,眼底带着常人看不出的冷冽与纡郁难释却被徐昭尽收眼底,缓缓启唇道,
“徐少爷,好久不见。”
她不知道,
她一句话,足以让他心中溃乱。
但也就一句话。
穿堂风推搡着每个人递来贺酒,而今满堂的亲戚皆是为宋知蕴而来。
宋知蕴是借着探望外祖父的由头来到江城,她来之前未曾想有如此宴席,人人到她跟前贺酒道谢,觥筹交错,她倒是第一次应付这种场景,忙乱之中有些无措。宋知蕴自是明白这些人不过是看着外祖父的面子而来,这敬酒与其说是敬她,不如说是敬白靖安。尽管如此,她也心中无念,无论敬酒之人是真心假意,依然做到礼数周到。
轮到了徐昭敬酒之时,他无言注视宋知蕴良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宋知蕴的目光坠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朦朦胧胧间,一堆有礼之言她一句也未听着去。好似时光停骤,一切消散如云烟,只余他们两人般。
然却徐昭的目光随身影很快淹没在了穿梭的聊聊人海中,不如说是淹没在了她心底,再无多言。
一场宴席结束,晚风挟着春雨席卷了藏在热闹喧嚣里的情意。
和外祖父告安后,宋知蕴退了出大堂。漫步在长廊间,与徐昭对视一遍遍浮跃在眼前……
先前在屋子里边不觉,绕出一圈走到后院,这磅礴大雨已蔓延至脚边台阶上。
宋知蕴的院子在最西边,与这里隔着一段没有屋檐的小路,还要穿过些花坛。
不巧的是静思早些时候去整理马车上未清理完的东西了,回望大堂的门也紧闭了起来,宋知蕴觉着也不是很远,闲得与这不熟的人交道,摸摸索索跨入水中。
落脚刚点到水面,一道斑驳黑影恍然间映在红墙上,她倏然侧过身,霎那只见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握住了一把荼白油纸伞,纡缓递出,覆在她头顶的一小片天空上,是阑夜里点起的一束摇曳烛光。
蓦然回首,淅淅索索打落在伞上的雨从伞边如孱孱流水般不绝流下,廊灯黯澹的一束光透过流水,照映在一张模糊的润泽脸庞上,一双漆黑的黯淡桃花眼微垂,一切透过雨帘落落在她眼底。
胡乱飘落的细雨任然砸落在她的发间,是溪流潺潺间漂泊的石子,她的心跳难安。
徐昭站在台阶上,本就高出她许多的遒健身姿显得更加压迫,他颔首低眉,望着这被飘雨淋乱的发髻,望着这白皙透亮的脖颈,呼吸沉闷了起来……
他只手扯散肩上黑色祥云纹麂皮大氅系在颈间的结,一挥手间将大氅盖住湿透的绒裙。姑娘家个子其实不矮,倒是在他的衣裳下显得了。
那瞬间,徐昭好像看见了他离开霁州时站在道路间相送的阿念,泪眼朦胧得像小鹿般惹人怜爱。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他欲说些什么,还未等他开口,知蕴倏地抬头,透红眼眸中泪水恍恍而动。
一滴雨落,一滴泪如珍珠般从她脸颊滚落,她低声问道,
“一别五年,”
“徐昭……”
“不辞而别,你如今何必惺惺作态。”
她未曾用疑问的方式问出这句话,而是用一种冷漠得令人窒息的方式陈述出来。
字字落在徐昭心头,字字珠玑。
“阿念,我……”
他顿时沉默无言,不知道如何回应阿念心中所想。
宋知蕴忽地转身,毅然将双臂撑开,任那件黑色大氅沁入深水之中。
徐昭愀然松开手中的油纸伞沉重地砸在水中,荡起月光下水波里的涟漪。他一瞬僵住身子,伸出手来,一把握住宋知蕴的纤细的手臂,却不敢用力。
“阿念……”
徐昭呢喃低语道,柔和语气里满是沉甸。他眼角微微一颤,长睫随之耸动,皱起的眉梢中不含平日的冷冽,尽是绵意。
纵然,缠绕宋知蕴的熟悉气息打乱了她的心意,她轻轻阖眼,只在片晌挣脱他散出气息的羁绊,纡轸开来。
快伐步子溅起的朵朵水花被灯光照映出惹眼的白色,如昙花般的一现,她低眉颔首,决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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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蕴赤着脚躲在房间角落里,细声哽咽着,在雨疏风骤里显得藐小。不该如此取闹,她心中明白。
只是白日的委屈未曾忍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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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她离开霁州时
父亲有些粗糙的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告诉她,他在霁州会平平安安的,要阿念切勿挂念,等他来江城找她。而后给了宋知蕴一个木锦盒子,里头的银票和房契该是够她用一辈子了。那时她便知道她一走,阿爹便是生死未卜了。她也曾哭闹过,不愿离开,阿爹告诉她外祖父会待她很好。那几日宋知蕴看见阿爹鬓角平增的银白发丝,她不是毫无挂念,她是想让阿爹无他挂念罢了。
她坐在离开的马车上,宋闻紧紧握着她的手,泪眼里含着离别后的相思,黝黑的瞳孔里掠过无数过往云烟。
从阿念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坐在宋闻肩上放风筝到后来张落成大姑娘……他的阿念及笄后亦有许多世家上门提亲,便是都以年纪尚小被他扫走了。造化弄人罢,倒是成了一桩心事,如今竟是见不到他的阿念嫁人了……
万物凋敝的深冬里,他们悄然相别。
尽管到最后,宋知蕴也未问缘由。送离了城门,阿爹匆匆塞给她了一张锦木盒便离去。
是两封信,一封给她,一封给外祖父。这便是两人见过的最后一面。
遥遥途中,宋知蕴一直未拆开信,她怕她忍不住回去。直到快到江城时,她拆开信封,盒底还压着一块镶嵌着绿石玉佩和一支素色银簪子。
宋知蕴认出那是阿爹一直戴着的玉佩,和那只母亲用过的银簪子。从来都是存在阿爹书房中不令人碰的东西。
她展开微微泛黄的梨花纸,读着千里之外阿爹的字迹。
「阿念见安,而今将至江城,阿爹愧使汝远乡。诚与儿积年相从,已分不可测,而今相离者,非心也。愿后岁间,汝可平平,如遇好者,则善女也,外祖当为设立诸事。遇汝之遇,吾生之幸大者也,已不恨。后知吾所以别离之由,愿汝勿记恨,汝乐地者,吾所欲也。
不知何时再见,阿爷长相思。」
宋知蕴涨红的眼底涌出无尽相思,亦无人知晓她夜夜无眠里的泣声里有多少眷念。
她知道离开霁州,便再也不是宋家小姐再也不是阿爹的阿念了。
晚冬萧萧风雨,日暮苍山凇雾犹寒。
几十个昼夜,她漂泊了山川河海,听遍了雁鸿嘹唳。
熹微初至,她第一次踏入这片阿母幼时留过的都城,她怀揣着早已溃败不堪的心,来到了江城。
初至白府,宋知蕴觉着该是隆重点的。许是路途颠簸,宋知蕴一身素白的衣裳惹上了点灰尘,妆发也未来得及疏整。戴着鹄白帷帽踏入家布坊,倒是也无人瞧她。
宋知蕴不甚在意,在底层逛了一圈,确是没瞧见一块上好的布料,心中乏意。便差静思去问问。
静思拿着一甸银子给小二后便是有人带她们上了阁楼。
宋知蕴踏上楼倒也未见其它,那匹葭白蜀锦属得上精品。她抬手触摸,心中胜意。正要唤店家包起,一道声音抢在她之前落音。
“店家,这匹蜀锦我要了。”
“这位小姐,这匹布是我们家姑娘先……”
静思未完话,便被这女子打断,“云安哥哥你看,如今这什么都能上得来这锦衣阁的阁楼,下回当换一家铺子了。”
说完便只手狠狠夺过布匹。
云安?倒是不巧的很。宋知蕴骤然松手,未与这姑娘争夺。看她穿的是最时兴的布料,不知是哪家小姐,如此刁横无礼。闲的去理会。
她徐徐掀开帷帽,那个五年前她心心念念之人从她的梦间,从她的的画纸上,终于浮现到了眼前。
一袭青冥色广袖长衫外是瑾瑜对襟广袖外衫,他依然如五年前喜欢这般沉稳的衣裳。银白的头冠和腰带倒是添上了几分凛气。他将双手负在身后,束起马尾的乌黑长发已到了腰间。
一双桃花眼无时不含上几分柔情笑意,如春水初生般,眉宇之间又是几分沉着,像载着水墨山河般夺人心魄。
本就是个清风霁月的世家公子,当是这般模样的。
他们好久没见了。
初春犹然萧瑟,她心里的盎然却是冉冉。
“徐公子意欲何为?”
只见那女子轻哧一笑,带了些轻蔑。
“徐公子?倒是云安哥哥出了名呢,这江城之中,这般女子都识得,倒也平生晦气了。”
然则世事大多的事与愿违是少有发生在这种大小姐身上的。
即是徐昭从未看向宋知蕴,言语中的词句倒更是让她觉着嗤笑。
“即是郡主喜欢,便是郡主的了。小姐自重。”
他转头从容不迫地瞧着宋知蕴,仿佛未曾相识。那双桃花眼又眯了眯,让人看不透彻,却褪去笑颜骤升寒意,撇过头去。
他从不似那些少年郎眼中的肆意,他眼底永远是沉重的,但今日她瞧见了丝慌张。
宋知蕴一怔,面色愀然,混是不知所措,赶忙放下帏帽,有些错落……
罢了。
纵是她明白的。
她心中轰动,声声催天雨。
踏出布坊外,她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觉得自己好笑,竟是留了丝幻想给自己了,把他想的这般好。
滴滴冷涩的雨陡然落在她周身,冷冽包裹着她无处可逃。
她看着街边的乞丐也结群。
她觉着自己才是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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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狂风骤雨总喜扰梦
卒然睁眼,却已是浑身热意。宋知蕴抿了一口凉水,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将静思惊着。
梦魇煞人气,宋知蕴果如其然受了惊,热意蔓延至眉间,昏昏沉沉之间,昨晚的遭遇再度掀开。
挣开徐昭后,宋知蕴后一段路是淋着雨小跑着回来的。
其实静思先前去接过她,看着小姐与徐家公子在一起,便思着不好打搅,退了回来,未曾想小姐竟落得一身湿。如今惹得发热已是自责不已。
“静思,去将院中的那件大氅拾回来……”
忙活了一夜,第二日清晨算是退了烧。
细碎的脚步向宋知蕴住的院中踏来,
“宋小姐,徐府有人找,此刻在大门前,奴才来通报一声,小姐您是见或不见?”
“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