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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万木岗上红衣乍现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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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着惊了几道电,从天外传出几声闷雷,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河边垂柳枝条被卷入河中打着转儿,微风吹斜了雨中骄燕的身姿,惹得河中小舟上下浮晃,被密密麻麻的雨脚和水中涟涟冲撞着,鱼虾早已躲到了水草下面,一摆尾就不知踪迹了。
田垄上走来一位白衣少年,少年未执纸伞,甚至连遮雨的斗笠蓑衣也没有穿戴,就独自漫步雨中。
因为没有人会在这种天气外出忙作,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也不会有人看见大雨中他衣裳上滴水未沾,周围好像被什么东西隔断了一样。
少年依旧是那么从容高雅,周身气质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逸起来。
他此行的目的是村口郑秀才的家。
郑秀才的本名并不是叫郑秀才,而是叫郑铎。郑秀才念过不少书,前几年中了秀才,却怎么也中不了举人。他本不善种田,又缺于生计之事,就在村中办了个学堂教孩子们识字,也能换些口粮,勉强糊口。
所以他家实在清贫,尤其是在村口的位置,显得格外醒目突出,在看到郑秀才门前的桃树和李树时,十九放缓了脚步。
两株大树下,一条蜿蜒的蹊径连着屋门,周围生了许多不知名的杂草,屋门紧闭着,乍一看倒真有些像避世消遣的隐士。
十九抬眼,窗纸透着屋内的灯光。
又一声惊雷乍起,雨又大了起来。
郑秀才原本正坐在案前读书,案上的灯烛突然晃动了两下,自己在墙上的影子隐了又现,他执笔的手一顿,正奇怪是哪里吹来的风,却听到屋门被轻叩了两下,盈满了墨的笔尖滴下了一滴墨水,在纸上乍开了一朵墨花,晕染开一片痕迹。
雨势渐大,又伴了一道惊雷乍起。
郑秀才听到敲门声,心脏砰砰狂跳起来,从他昨晚下山之后,他就一直心虚的很,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变得一惊一乍。
可能是等候的时间太长了,消磨掉了门外人太多的耐心,屋门又被轻敲了两下。郑秀才一边念着“无鬼无神,切莫吓人”,一边挪步到门口,拉开门,又一道惊雷骤起,门口站了一位笑盈盈的白衣少年。
“十九?”郑秀才愣了一下,看着门外连珠成线的大雨,立马反应过来让客人站在屋外似乎有些不太好,侧身让出了一条道,说:“快先进来吧。”
十九道了声谢,一边进屋一边轻轻说着“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声音轻飘飘的,但又似乎能传到很远。郑秀才被他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得迷茫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十九应该是看到他门前的树下被来去的孩童们踩出的一条土路,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十九闻言,轻笑了一声,不语他言,只是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正在关门的郑秀才身上,屋内的空间不算特别大,但东西还算十分整洁齐全,一张不太大的木床摆在屋子的一角,床上堆着小半床的书卷,床尾是燃着的灶台,使得屋内在寒春中有几分温度,正对着床的是一张书案。
那张书案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放着些还未完成的手稿和笔架。
屋内没有风了之后,烛光又直直地立了起来。
郑秀才从书箱旁搬了一个木凳给十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是之前做给孩子们念书用的,可能会有些矮。”
十九笑着摇头拒绝:“不了,我站着就好,不会太久的。”
郑秀才见他执意,才颔首道:“好吧。不过,十九你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十九点头道:“我来看看你。”他的话一顿,似是无意在解释道:“今日不见你上山,便担心这几日春雨不减寒峭,让你染了疾,恐误了仕途,下了山就顺道拐来看看你。”
郑秀才心中咯噔一下,但又想着自己就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心中底气游丝若离,面上神色却丝毫不改,知道十九哪里是什么“顺道”,而是“特地来”兴师问罪了,于是垦切道:“多谢十九关心。前些日子我去镇上赶集的时候听说上面有人布台,赏金千两,求才若渴,以济天下,便想一试,今早便趁着思绪写了出来。”
郑秀才这一番话又是说得极巧,明着解释了自己早上为何不在场,暗中又说自己的仕途自己能够打点好,不需旁人瞎操心,两人都是七窍玲珑心,又同为读书人,怎会不知道对方话中有话呢?
十九对上郑秀才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
“那是极好的,”十九莞尔,“你能有自己的打算自然是极好的。”
郑秀才也不过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在这个安于现状的小山村中有想出去闯一闯的念头,定然是有抱负,有眼界和胆量的,足以让人小小地吃了一惊。
“十九可想与我一起去外面试一试闯一闯?”郑秀才问道,“你知识渊博,眼界又高,定能有所成就,大展鸿图。”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眼下所展示的才能不足其本身十分之一,怎会甘心埋没于这个远离红尘的小山村?
十九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就不去了。你若是有这个打算,不妨我帮你看看你的文章还有哪些要修改的地方?”
郑秀才正有此意,更不会拒绝十九,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他说着便想把十九拉到他书案前,但在他的手接触到十九的衣袍时,他正要张嘴说的话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背后突然窜起了一道凉意。
十九黑漆漆的瞳孔深不见底,就那么笑望着郑秀才,仔细欣赏着后者的表情从高兴变为震惊,最后被恐惧所代替。
他本是与郑秀才身高相差无几的,但这样看上去,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压迫感直直地逼下来,压得郑秀才难以呼吸,松手后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
他他他他他他他!!!
他明明没有戴任何遮雨的器具,衣裳上却没有被雨水打湿的痕迹!
电光闪过,又是一声惊雷,震得郑秀才脑袋嗡嗡直响,耳鼓险些要破裂,他猛然抬头,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死死地扼住了十九的脖子,手背上青筋暴起,怒目而视,就像是被人戏弄了一样。
十九只感觉自己向后退了好几步,便撞上了墙壁,背后传来一声闷响,痛意沿着经络向四肢蔓廷开,但他依旧是淡笑着,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不是他自己的似的。
“你,是,鬼?”郑秀才不由得加了几分手上的力道,逼近十九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松动和破绽,但十九仍笑而不语。
这样更加激怒了郑秀才,他很快恢复了理智,眯起眼睛问道:“行远?”他不是那种常干农活的人,但此时他爆发出的力气还是大的惊人,终于,他听见十九轻轻松了一口气,听他说道:
“不是。”
话音刚落,屋内骤起的一阵罡风掀翻了书案,案上书卷散了一地,连同郑秀才脱了力松手,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撞向灶台,最后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十九立在他身前,风止住时他的袖袍也止住了翻动,又垂落下来,他本洁白如玉的颈上几道可怖的红痕交错,格外醒目。
他俯视着郑秀才,一字一句道:“郑铎,你认错了。”
方才在地窖内,与十九相对的才是行远。
十九扶着失去知觉的景临靠坐在木像的底座旁,再一抬头,是一抹红色的身影,斜斜地倚靠着木像。
对方笑着说:“十九哥。”
“好久不见。”
千年来,每一次他见到十九的第一句话都是“好久不见”,他也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只知道浮世匆匆,念想起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多久都会觉得度日如年。
十九浅笑应道:“好久不见,行远。”
行远低头看了一眼靠着木像的景临,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又落回到了十九身上,正准备张口,却站直了身子,像劲竹一样挺拔。
他方才倚着东西站的时候,是一种张扬不羁的美感,这么直直地站着却散发着一丝生人勿近的气息。
十九见他如此,眨眼笑道:“你不必这么拘谨,随意站就好。”
行远向前走了两步,长明灯的光映在他脸上,他笑道:“要奉礼为先,十九哥。”
十九笑着摇了摇头道:“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起来做什么?”他说完仔细打量了一下行远。
行远张开手臂,展示道:“没有受伤,郑铎还伤不了我。”他话一顿,问道:“十九哥故意带景临来的?”
十九点了点头,倒也毫不掩饰地承认了:“是,不然怎么引你出来?”行远沉默了一下,对十九这般坦诚早已见怪不怪了,他扫了一眼勾在十九右手指尖的红绸,问道:“你要动手了吗?”
十九大大方方回答了“是”。
行远低头沉吟了一下,微微蹙眉道:“那十九哥你什么时候收手?”
他所知十九所做条条皆是逆天而行,不禁担心起来。
十九很轻松一笑,伸出右手,勾在食指上的红绸悬垂在了空中,他笑道:“等你真正回到我身边,我就收手。”
十九说这话时语调极其温柔缱绻,就像是在哄一个孩童般,一字一字落到行远的心上,也让他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起来。
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握住了十九伸出的右手。
这一次,指尖传来了更加清晰的触感,十九嘴角绽开了一个微笑。
“他还能在你身边呆多久?”行远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道。
十九抬起左手,将行远握住他手的手指一根一根顺拢至左手中,笑道:“不出一年。”他抬眼与行远平视,眼中似乎装着浩瀚宇宙。
他自然知道行远口中的“他”指的是景临。
行远似乎有些吃惊:“这次怎么这么快?”
快到景临只成长到一个孩子模样。
“因为你在变强。”十九解释道。“所以时间会越来越短。”
十九话音刚落,地窖内猛得卷起一阵风,像是在回应他所说的话一样,从手指接触的地方不断有涌泉般的力量汇进他的身体,震得他白衣如鹰翅般翻飞。
“郑铎。”行远喃喃道,“十九哥,你总是从他先入手。”
十九失笑,细细揣摩到了行远的酸意,认真回应道:“郑铎这个人从我与他第一次交手开始,我就想让他一直为我所用。”
见行远依旧垂着头,十九耸了耸肩,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但他这个人有才华,读书多,心又特别傲,不会那么轻易向我屈服,毕竟刚极易折。”
“所以我要慢慢挫去他的傲气,让他觉得他永远不如我,永远也斗不过我。”十九笑道,但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远起来,“我把所有向他示好的枝条都截断了,本想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拉他一把。”
人在最绝望的时候,一根稻草都想牢牢攥在手中。
“那么他整条命都会属于我。”十九对上行远的目光,展颜一笑:“如今我没法收手。”
行远的手指勾住了红绸,喃喃地应了一句:“我知道了。”他的身体逐渐分崩离析,最后化成一团青红火焰,一跃跃进虚无,一旁的景临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十九看着火焰消散的方向,浅笑道:“多谢了。”
“小鱼儿。”
郑秀才坐在地上,见那双不染尘泥的素履向自己走来,在离自己不到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一条艳红色的绸带垂落下来,他无意瞥了一眼却再也挪不开视线,上面写的是曾经的抱负和理想,红底黑字的对比,几乎要灼了他的眼。
他发了疯地抱着头,想往后躲,却避无可避,他痛苦地颤声道:“……不是我!我本来不想那么做的!!但为什么我没考上!!”
“为什么我没成功!!”
“我那么虔诚!你!!是行远派来惩罚我的?!!”
“他想怎么做?!……杀我?!”
“别杀我!!!”
十九向前走了几步,声音冷静而沉稳:“郑铎。”
“我只是来还东西的。”
郑秀才嚎叫的声音立刻顿住,红绸带从空中缓缓滑落下来,落到他膝间的衣物上。
屋内一片死寂。
郑秀才猛得抬头。
这一幕与记忆深处的某一刻逐渐重合起来,他眼中腥红得似要涌出腥风血雨,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是你。”
“是我,”十九单膝蹲在他面前,敛着双眸,淡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性子居然变成了这样。”
“真叫人唾弃。”
十九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着,眼中藏了几分戏谑。
郑秀才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反击道:“轮回这么多世,我变成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
“哦?”十九扬眉。“我好大本事,居然能改变一个人。”
他下颌微扬着,顺着肩线滑下了一缕青丝.。
“当年那个叫嚣着让我内脏皮肤寸寸断裂、不得好死的郑铎早就死在过去里。”十九扬起一个笑,撑着膝盖站直了身子,微微颔首,俨然是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改变你的怎么会是我呢?不应该是你自己吗?”
郑铎嚷道:“你胡说!”
十九笑得风华绝代,漫步走到门口,道:“你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他说门拉开门,冷风灌入,让郑铎打了一个哆嗦。
十九走进雨夜,消失在一道闪电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