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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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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遇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起山神走回家的,他背对着那个人一步一步地离去。
请不要注视着我,若只有我记得曾经的岁月,那这场横亘在无声岁月里关于爱与恨的独角戏就太过使人难堪。
怎么可以忘记?他根本无法忘记。心中的那座大山一直压着莫遇青,他喘不过气。
被抛弃是什么感觉?那种绝望是缠绕在全身的锋利丝线,寸寸勒上肌肤,深可见骨,每一次呼吸,都是细密的疼痛。
莫遇青的生理学母亲常希音女士是莫关从拐子那里买来的优质Omega,身为alpha的莫关怨天尤人一事无成,还有着一定要生出一个alpha光宗耀祖为他摔盆送终的执念。
喝醉酒的莫关时常吹嘘着当年他分化成高级alpha后的盛景,说是十里八乡的亲戚都来莫家为他庆生,他们笑着夸着说莫关以后一定会有出息,说不定都能当个官呢。
莫遇青早慧聪颖,性格敏感,在畸形的家庭环境里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察言观色,所以莫关很是期待莫遇青十岁后的分化。
踩着凳子在灶台上做饭的莫遇青只敷衍地回应着,趁着莫关摔碗咒骂家里不给他提供更好的条件让他一飞冲天时,悄悄地出门摸到了柴房,把藏在怀里的饭食递给了又被锁在里面的常希音女士。
莫遇青摸了摸常希音的额头,分辨不出常希音是不是还在发热,趁着她挺直腰背有条不紊地吃饭时,很快地用眼睛去贴合常希音的额头,这是他不小心看见山下老婆婆用来判断她的Omega孙子是否发热的小办法。
还是有些热。
莫遇青有些着急,常希音已经烧了三天了,他翻了翻昨天去山上找来的药草,挑着捡着又找出来一些能用的,其实他也不太确定能不能管用,但聊胜于无。
吃完饭的常希音又缩到了角落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空气看,莫遇青给她清洗伤口上药,但丝毫不清洗她身上的污垢,他知道常希音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的原因。
她从不和莫遇青说话,莫遇青也从不喊她妈妈,就算在心里莫遇青也只喊她常希音女士。
他们是血脉至亲,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一次分化就分化成beta的莫遇青差点没活过那年冬天,还是常希音女士尖叫着把莫遇青护在身后才让他躲过一劫。
那年的冬天太冷,莫遇青日日抬头看见的惨白太阳吝啬地洒下几缕阳光,被风一吹就散了个干净。
那年的冬天又太长,长到大雪封山几月,山里的人无法外出穷困潦倒,等到山雪一化,山下老奶奶的Omega孙子就被带走了。
莫遇青那时才知道有时候静默无声的哭泣背后隐藏着的绝望足以撼天动地。
他背着背篼走过喧闹的门前,席面上杯盘狼藉,印着俗气红双喜的盘子泛着颤巍巍肥肉的油腻光芒,有人弯着腰端菜上桌,肥头大耳的男人喝醉了酒大声地吼着要闹洞房,刚刚从地上滚了几遭的脏兮兮的孩子看见突然冲出来的老鼠,发出此起彼伏的怪叫。
而那位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的老婆婆坐在墙边,静静地哭着。
她的alpha儿子用卖孙子的钱,又娶了一个新人。
众人的哄笑声连连,一阵湿润的风卷着几片树叶闯进了作礼的堂屋,正中间的大红双喜被掀起一边,背面浑浊的浆糊似裂纹一般。
莫遇青被风撩得身体一轻,静静地透过大开的大门看着正中间的红双喜,上面不知被谁无意溅上一路水滴,或者是酒滴也未可知,深深的一条似血泪一般不协调地爬在上面。
下一刻,惊恐的尖叫声响起,好几个人突然倒在地上,边吐边翻滚着,即使有人还坐得住,但也嘴唇紫绀、呼吸困难。
有人向老人呼救,她只默默垂泪。
莫遇青被吓得缓缓后退,扔下背篼疯跑回家,常希音此时正枯坐在床上面无表情,莫遇青抓起她的手就跑。
最开始是莫遇青带着常希音奔跑,到了后来却是常希音拽着莫遇青奔向正确的路,这是她在无数个日夜里无数次推敲回忆默背的归乡之途。
群山指路,藤曼攀附躯体,破败的灵魂自淤泥之中蹒跚而上,在无数个没有光的夜晚,她哭着喊着,不甘地挣扎着,命运如颈上刀斧如山中洪流,势要让她堕入深渊,但她绝不服输。
冷风灌入肺里针扎一般的疼,布满尖刺的荆条抽在身上掀起一片火辣,当凛冽风声与汽车轰鸣相撞的刹那间,那是如见新生的激荡。
曾被搅碎翎羽的白鸟,带着希望奔赴了下一个春天。在她的春天里,好像并没有留下莫遇青的位置。
这是莫遇青在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的事情,所以独自在车站醒来时他很镇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还是有点难过。
偏远地方的安检并不严,莫遇青随机挑选了一个中年beta,想着这位beta去哪里他就去哪里好了,天下之大何处没有容身之处呢?
那年他十岁,他将自己流放,孤独流浪。
……
莫遇青第一次遇见江浥尘的时候是在一个晚上,他打听好了一个孤儿院的位置决定把自己送进去,但孤儿院的位置太远太偏,他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走上了高速公路。
呼啸而过的车把他吓了一跳,一只手突然拽住莫遇青的领子把他拉了过来,“欸嘿,小爷我今天又做了一件好人好事。”
莫遇青回头一看,穿着白色卫衣的小少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一身行头瞧着非富即贵,只露出初见凌厉的丹凤眼,看过来的时候,灯光一跃一动地踱上他的眉眼,灿烂得不成样子。
“你一个小孩子孤身一人上高速啊?你爸爸妈妈呢?”莫遇青还没说话,小少爷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要不是碰见小爷我,你可就倒霉了……”
莫遇青又累又饿,听得很费劲,回道,“你不也是小孩子?”
“那不一样,”小少爷嘟囔了一句,“我得把你送下去才行。”
“那你也要和我一块下去。”莫遇青看着小少爷的眼睛说道。
“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福寿园,可不能和你回去。”
莫遇青神情一动,那所孤儿院就在福寿园的西面,他连忙问道,“你知道去福寿园的路?”
小少爷狐疑地盯着莫遇青上下扫视了几回,“你也要去那?”他好像在脑中联想了一些什么,几息后勉强回应道,“好吧好吧,我好人做到底,带着你一块去吧。”
“但我们动作得快点了,刚才有不少人看见我两了,估摸着交警很快就来了,我们得赶紧溜。”
“我叫江浥尘。”
“莫遇青。”
江浥尘的猜测很准,他们走了没一会就有一辆警车追了上来,江浥尘带着莫遇青左藏右躲了半天,但高速公路那么开阔的地方又能躲到哪里去,最后还是被抓住了。
叼着烟的女beta在前辈的眼神示意下把烟给灭了,提溜着两个一看就很有主意的小孩上了车,“说说吧,怎么这么有闲情雅致大晚上在高速公路上玩躲猫猫呢?”
江浥尘眼眸一转,瞥见了放在挡风玻璃前的证件,一句苏姐姐就喊了出声,“苏姐姐,我和弟弟不小心被司机忘在了半道上,实在是害怕只能沿着道走,还好遇见了苏姐姐和王叔叔。”
苏森眉头一挑,好整以暇地往后一躺,“编,继续编。”
“这那能是编的呀,晚上躺在家里难道不舒服吗?”江浥尘一脸正直地回复道,“苏姐姐就是拯救我俩于水火的人民公仆!”
“你们两个好小子,我和老王绕了几圈才把你两给抓着,还害怕?鬼精鬼精的。”
“不说实话也没什么,送回局子找家长来接就行了。”
江浥尘一下就慌了,“苏姐姐,我想要去福寿园看我的小爸。”他的眼圈一下就泛红了,情绪低落地喃喃道,“我好想他。”
苏森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样噤声,莫遇青不明所以地看过去。
“那你呢?是被父母忘在半道上了吗?”王警官一眼就看出来莫遇青和江浥尘不是一道的,估计是碰巧路上遇见就结了伴。
“我没有父母了。”莫遇青对外的说辞一向如此,“我要去白云孤儿院。”
车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两名警官满脸都写着我真该死啊,连江浥尘都睁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转头看向莫遇青。
等到下了车莫遇青才明白为什么两名警官会是那个表情,福寿园,原来是一座陵园。
莫遇青和两名警官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江浥尘从一直背着的包里翻出一瓶酒摆在一座新坟前。
连天的思念和恐惧催生出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他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大哭,像是还没长大就没有亲人庇护的幼崽一般,委屈无措又明白自己必须要坚强,只能悄悄地在一个夜晚放肆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森突然给莫遇青递了一张纸,莫遇青疑惑地抬头,顺着苏森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是为了什么流泪呢?
莫遇青看着江浥尘用手帕搽干净脸后就正常地走了过来,看见他满脸泪痕还不忘哄着自己不要哭。
莫遇青想,他真是一个泪流满面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