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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欲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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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一声痛呼响彻茅棚上空,刺破渐稀的雨幕,直窜九霄。
“怎么脱臼了也不说?”陆回风的话音里夹杂着忧心与焦灼,“要再迟一步,你这腿就废了!”
山中茅屋东侧内室,零星的雨点翻越过墙边未糊纸的窗槅,顺着墙沿往下流淌。
沈丹青坐在床头,身上已换了一套稍显宽大的灰褐色粗麻旧衣。她受了寒,体温尚未恢复,如今大半个身子都裹在了被子里。
可填充在这被子里的絮料,显然不是棉或动物毛皮,冲这呼呼漏风的劲,多半像是芦花,根本起不了多大用处。
陆回风坐在床沿,身上的粗麻衣衫,衣缘翻着毛边,手里捏着她红肿的左脚,正将她错位的骨节推回原位。
“好了?”她活动了几下脚腕,仍隐隐感到疼痛。
“没那么快好,得修养几日才行。”陆回风满脸无奈,“往后再遇上这种事,你能不能……”
“知道了。”她抿着唇,迅速把脚收回被子里,环视陋室,叹了口气,忽然像是想起何事,看向陆回风道,“你要不要……去外面看看?”
“嗯?”
“……那两个孩子,是叫大顺和小顺对吧?“沈丹青略一歪头,目光仍有些许黯淡,”他们好像被你吓着了。不管怎么说,也是因为他们收留,才让你我有了安生之所,怎么着也该哄一哄吧?”
“该问的都问过了。”陆回风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窗边,远眺茫茫山野,在渐疏的水声中逐渐归于宁静,不觉长舒了口气,“他们原本住在玄武县里。这几年来,赵家兄弟肆意横行,隔三差五上门打劫,百姓不堪其扰,纷纷举家迁逃。”
“此处,据说原是他们家在山中的老屋。原想着一家躲进山里先避避风头,却没想到在进山那日,刚好撞上赵九全和他的手下,孩子父亲挨了一刀,生死未卜。”
陆回风说着,叹了口气,又继续道,“仓促之下,他们的母亲便只好先把孩子安顿在此,先行等候,说是等料理好了剩下的事宜,再来接回,谁知等了半个月,家中那头,还是杳无音信。”
“那岂不是和你……”
“也不是那么像了……”陆回风心虚似的摸了摸鼻子,“……说话嘴硬,只不过是不想被人看破罢了。”
窗外的雨越发微弱,天边愁云,也似有消散之势。沈丹青被困在山中足有小半日,眼下又冷又饿,打不起半点精神。偏这屋子里的灶房已落了灰,只有角落里放着几麻袋干冷的面饼,着实难以下咽。
陆回风别无他法,只好出门去寻柴火与其他可果腹之物。沈丹青独坐房中,奈何那芦花被面单薄,窗又簌簌漏着风,哪怕缩在角落,也还是不可避免地瑟瑟发抖。
雨雾打湿山色,一片灰蒙蒙的青苍。沈丹青黯然垂眸,不经意想起适才被困雨中回想起的点点滴滴,字字句句,俱是她不愿想起的往事。可那针刺似的痛感,却又不断刺激着她,往更久远的过去回溯。
只是那片旧景,始终蒙着一片雾色,怎么也看不分明。
近一日的暴雨,几乎隔绝了所有的阳光,等到雨收云散,月已挂上梢头。
沈丹青满心惝恍地沉浸在凄凉的回忆里,却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琅琅,”陆回风的话音隔着单薄的木门,温风般轻送入耳,“你睡了吗?”
她眸光一动,倏地抬头,不等开口,便见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陆回风先是看了一眼屋内,确认她醒着,这才走了进来。沈丹青嗅到饭菜香气,诧异抬眸,却见他手里端着一盘野菜与蒸过的面饼,虽没有肉食,却分明色泽油亮,异常清香。
“这是……”
“天太冷了,附近找不到猎物,所以……”
他实在尴尬,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放下碗道:“你将就吃点,别饿着了。等明日下山,我再给你去买好吃的。”
沈丹青抱着被褥,从他手里接过筷子,尝了一口,只觉那盘野菜入口,颇为脆嫩清香,眼里当即亮起了光:“这都是你做的?你会做饭?”
“不然呢?”陆回风道,“我若不会,这些年在山里,早该饿死了。”
他仍旧那么嘴硬。沈丹青却未与他争,唇角一碗,低头接过碗盘,把他送来的饭菜一扫而空,末了放下筷子,又搓了搓手,仍觉身上冰凉,下意识又扯起了那床芦花被,紧紧裹住身子。
陆回风见她唇齿还在隐隐打颤,上前一摸她额头,触及一片冰凉,登时蹙紧了眉,“冻成这样也不说?你到底……”
话音未落,沈丹青已拂开半边衾被,飞快钻入他怀里。陆回风猝不及防,却下意识拥住了怀中泛凉的身躯。
冷风吹得被角不住翘起,好似耳边蓬勃的心跳。沈丹青脑袋里还充斥着那些模糊的回忆,混沌之中胡乱伸手,贴着他的脖颈一直摸到他额头,仍觉有些烫手,口中嗫嚅:“你没吃药吗?那柴胡是退烧用的,只要捣碎了泡水……”
“无妨,死不了。”他低头看她,眼底疼惜不言而喻,“小时候一个人,也不是没发过烧,不都挺过来了?”
沈丹青闻言一愣,抬眸一眼望见他近在咫尺的脸。清俊的面容因风寒发热而晕了一层薄红,唇色反被映得苍白。
山雨虽已停了,弥漫在空气里的潮润气息却未散尽,被这温热氤氲,漫散开一团淡淡的白烟。
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只觉胸腔里那一颗心,跳动得异常厉害。
陆回风也低下了头,怔怔望来,只觉她唇瓣凝结的水雾,越发衬出那抹淡粉的颜色,鲜艳欲滴。
他忽然很想亲一亲。神使鬼差,缓慢低下了头。
她似也忘了躲避,秋水般的瞳仁透过湿漉漉的空气回望而来,却在唇瓣几乎快要碰上的一瞬,喉头倏地窜起一股气流,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陆回风猛然回神,赶忙俯身给她顺气。月色凄冷,无声移入寒窗,风也夹着湿气,冷冷清清拂过二人身侧。
沈丹青神思骤回,察觉身旁人的视线还在她身上,不由抬眼。四目相对,望见他眼底惑色,忽地想起适才他低头那一幕。
他想做什么?该不会是……
沈丹青瞳孔骤缩,当即伸手按上他唇瓣。陆回风一阵懵然,却不知怎的,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你……你今晚睡哪?”沈丹青刚一说完,便觉后悔。这茅房简陋,除却堂屋,只有两间房,隔壁还睡着两个小孩,唯此一间空余。
她总不能同一个病人抢床铺。
可方才他那举动,留下他,岂非要出大事?
陆回风满眼疑惑,却还是轻轻搓了搓她发凉的手:“怎么还这么凉?”
“过会就好了。”她迅速收回手来,眨了眨眼,飞快说道,“我看你同那个叫大顺的小孩,好像挺聊得来。”
她避开他的直视,眸中光点辰星般一闪:“不如,你去和他说说,看今晚能不能同他们挤一挤?”
陆回风似懂非懂点头,只觉她眼中隐约多了几分回避之色。虽不知缘由,却也未深究,给她捻好被角,起身收拾起她用过的碗盘。
沈丹青深深吸了口气,却暗自道:他倒是没有坏心眼。
陆回风端着碗碟退出房外,转身阖门之际,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哥哥好像不高兴,是因为姐姐赶你出来吗?”
陆回风闻言一愣,回身低头,却见大顺小顺这兄弟俩,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身后,仰着脑袋,睁着大大的眼,正望着他。
“我哪有不高兴?”
“你就是有!”大顺嘴里哼哼,学着成人一般抱起臂膀,昂头说道,“爹每次被娘赶出房外,都像你这样,丢了魂似的。”
“有吗?”陆回风略一仰身,难以置信盯住这俩小孩。
老旧的柴扉被风吹得摇晃,啪啪作响,一开一合,竟奇巧地与他心跳合上了拍。
大顺拍拍胸脯,道:“一看你的嘴就不甜,哄不了姐姐开心。”说着,攥紧拳头的手已伸到了他面前,骨节突起,显然手心攥着什么东西。
“喏……可别说是我给的。”大顺说着,忽然有些难为情,飞快别开了脸。
——
卧房门扉扣紧的一霎,忽地吹来一阵风,推开老旧的窗扇。
沈丹青顿感寒凉,当即把头也缩进了被子。
芦花到底不如棉絮保暖。沈丹青瑟缩着,朦朦胧胧眷恋起起某人的怀抱,发烧后滚烫的温度,还有他低眸靠来的一瞬……
沈丹青瞳孔倏张,下意识捂住了嘴。
他那一会儿……是想吻她吗?
她居然没有躲?
难道不应该是给他一巴掌?就算不出手,也该义正词严拒绝。
这是冒犯!是占她便宜,是情不自禁,是……
沈丹青思绪凝滞,恍惚之间,忽然明白过来。
他明明什么都不懂的,却克制不住自己的行径,难道……
沈丹青暗道一声不要瞎想,将脑中种种缭乱思绪悉数压下,倒头便睡。然而闭上眼,视野却依旧斑斓,尽是这半年来的一幕幕。
是白日他在雨中找到了她,一把抱起;是那暗藏在湿透的衣衫之下,因发烧而变灼热的体温;更是那泛滥在潮湿空气里迷迷蒙蒙,近在咫尺的一低头……
她忽然记不清楚,他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温和,与从前那般一开口便令她只想抽俩巴掌的驴脾气,简直判若两人。
潮湿的山雾浸润了绵长的梦,梦中光怪陆离,走马观花流去的,不知是谁的光景。渡尽长夜,东方露白。远山浸润在未散的浓雾里,真如水墨绘就,画一般恬静。
沈丹青浑浑噩噩半宿,直到后半夜才睡熟,次日醒时,已近正午时分。她赤足下床,趿上鞋子走出里间,却只看到大顺、小顺兄弟俩,在屋前玩闹。
“就你们两个?”沈丹青探头望了一眼,“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