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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千千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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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丹青一把托住他身子,伸手一摸额头,却触到一片滚烫,顿时慌了,连忙问道:“怎么突然这么烫?是内伤发作,还是……”
陆回风无力回话,一开口便不住咳嗽,脸色越来越苦。绵密的雨滴贴着下颌,一线线滴落,越发衬出他惨白的脸色。
沈丹青焦灼万分,眼见前方茅檐下隐约晃过一道瘦小的人影,赶忙高声呼喊,然而话一出口,便立刻被呼啸的风雨声撕碎,转瞬消弭。
万般无奈,只得勉力支撑着身子,咬紧牙关,架着昏迷不醒的陆回风,艰难往那茅屋的方向挪去。
山中雨势越发磅礴,黄豆大的珠粒,砸在身上,冰凉沉重。
沈丹青不自觉想起去年秋天在洛阳郊外落难时的情景,恍惚之间竟有种错觉,恍若那些追兵还在身后,脚下一崴,险些栽倒。
她费了老大精力,才到了那幢茅屋前,只见那茅屋檐下柴门半掩,门口还蹲着一个男孩,一身粗麻衣衫,身高四尺有余,瞧着快有十岁大小。
“谁?”男孩看见二人,大呼一声站了起来,瞥见陆回风腰间佩剑,倏然紧张,当即从篱笆脚下捡起一根断木抄在手里,指着二人大喝,“不许过来!”
“小弟弟,”沈丹青仔细打量他一番,温声问道,“这是你的家吗?”
“是又怎么样?”男孩大声呼喝,“走开!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想在这躲个雨,一会儿等雨停了,立刻就走,好不好?”
“不好!他带了兵器,是个坏人!”男孩龇着牙,极力摆出他所认为的,最凶恶的模样,用力摇头道。
沈丹青听了这话,一时踟蹰,下意识环顾四周,却见一片荒芜,再无任何可遮风挡雨之处,只得回过头来,继续恳求:“你误会了。这个哥哥是好人,他生病了,最怕受凉。你看这雨下个不停,要是给他冻死了,不就麻烦了吗?”
说着,她顿了顿,继续说:“姐姐没带兵器,肯定是好人。你要相信好人的话。我说他不坏,他就一定是好人,你说对不对?”
男孩被她的话绕了进去,不觉愣住。
就在这时,柴门另一侧跟着传来“吱呀”一声响,一个更小的脑袋露了出来,约莫三四岁的模样,脑袋光光,只有囟门处挂着一绺头发。
他没有说话,只是睁大圆圆的眼睛,好奇打量着二人。
“你进去!”大点的男孩回头喝了一声,继续回转过来,双手合握木棍与沈丹青对峙,大声嚷道,“我才不信你呢!他和杀我爹爹的人都一样!带刀带剑,都不是好人!”
“姐姐求求你好不好?”沈丹青心急如焚,话里不可避免带出几分焦灼,“他真的不能再等了,风寒发热,不及时救治,随时都有可能丢了性命。你看他肩上的伤,都是为了救我才落下的,他真的是个好人!”
男孩依旧龇着牙,虽未答话,目光却已盯住了陆回风左臂的伤口。
沈丹青见这孩子似有松口的迹象,赶忙趁热打铁:“你刚不是还说,你爹被土匪害了吗?我们也是遇上土匪才受伤的呀!”
说着,她仔细一想,又补上一句:“那里边有一个人,他用的刀,刀背上有九个铁环,对不对?”
男孩闻言一愣,回头朝门内望去。那个更小一些的男孩,又探出了脑袋,与他四目相对,久久不发一言。
“那些土匪,用的不都是刀吗?”沈丹青腰背酸麻,几欲跌倒,却还是硬撑着身子,微微挪了半步,换了个姿势站稳身形,“你们仔细看他的兵器,这是一把剑。古人说,‘剑乃百兵之君’,也就是说,剑是君子才会用的兵器。一个君子,又怎么会做坏事害人呢?”
“哥哥,他们是谁呀?”屋里的男孩显然按捺不住好奇,直接从门槛后跳着出来,说着这话,便往二人跟前走。
大些的男孩见状一慌,赶忙扔下棍子拦住了他,见沈丹青顶着一头湿发,额前扑簌簌滚落一连串的水珠,分外狼狈的模样,神情似有动容,不情不愿往门边挪了两步,别扭地嘀咕:“反正……反正你们进去了,也只能躲雨……就坐在地上,哪都不许碰!”
沈丹青这才松了口气,嘴上哄着两个小孩,一面扶着陆回风,一步一顿往屋里挪,一时松懈,未能留意脚下,足尖绊上门槛,猛地跌了个趔趄,搭在肩上的那条陆回风的胳膊也跟着滑了下去。
她听见身旁人落地的闷响,赶忙俯身将人扶起,在墙角坐下。两个男孩围在旁边,很稀奇似地盯着他看,然而还没一会儿,又打闹起来。沈丹青无暇多顾,扭头撇了一眼门外滂沱的雨,随手拧了一把裙上湿淋淋的水,转身又奔入雨里。
陆回风伤病交加,如今突发高热,她还摸不清究竟是因内伤还是染了风寒,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快退热。只是眼下虽已立春,冬的寒意却还未完全退去,可用的草药寥寥无几。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沈丹青冒雨四处找寻,终于在附近的山坡上发现了柴胡与白茅的踪迹。
她大喜过望,当即奔上前去,就地找了块又窄又长的石头,把那株已被水冲得蔫了吧唧的柴胡连根拔起,全未留意头顶越发瓢泼的雨势。又费了好大劲,总算从石头缝里扯出几段瘪榻的白茅根,高兴得拿起查看,不料脚下一滑,一个跌扑栽倒,当即裹了一身污泥。
“哎——”她忍着周身剧痛抹了把脸,本能挣扎欲起,却觉左脚脚踝处漫开一阵钻心的疼,瞬间裹满全身,仿佛凭空生出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硬地拖拽着她左腿,猛地向下坠去——
“轰——”
一阵惊雷响彻莲花山上空,声如破瓮,撕裂阴沉的天。
茅檐覆盖的稻草浸饱了雨,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屋内没有点灯,昏晦如夜。
躺倒在墙角的陆回风被雷声惊醒,眼前无垠的黑暗渐渐淡了颜色,显露出灰蒙蒙的屋景,破败的桌椅板凳,摇摇欲坠的窗扇吊着耷拉下来的旧窗纸,不时迸溅几颗零星的雨点,落在他额前。
他恍惚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室内,不大的主厅东西两侧,各有一道木门连着里屋。正疑惑着,忽然听见一阵孩童的嬉闹声,疑惑扭头,正瞧见两个男孩嬉闹追逐着,从里屋跑了出来。
“你们是……”陆回风扶着发胀的脑袋,勉力坐直身子,环顾四周一圈,却未发现沈丹青的身形。
“醒啦!”小一点的男孩指着他,边跳边叫。大些的那个却突然变了脸色,忽地弯下了腰,一把抱起躺在地上的长剑,飞快拽着弟弟,窜去另一侧屋角。
陆回风疑惑不已:“你要这个干什么?”
“没了剑,你就不能打我们了!”大些的男孩皱起眉毛,死死抱着他的剑不撒手。
陆回风听了,更是摸不着头脑:“我为何要……”
他犹记挂沈丹青的安危,无心与他过多置辩,话到一半,即刻按下疑惑,转了话锋问道:“这剑你若想要,便拿去好了。我只问你一句话——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她人在哪里?”
——
天边墨云滚滚,雨水夹着碎草泥浆,越发骤烈,裹在劲急的风里,狂乱砸向山坡。
沈丹青抱着双腿,蜷缩在一棵老树底下,手里仍旧死死攥着方才挖到的白茅根。她浑身被水浸透,每寸肌肤都因失温越发冰凉。乱迸的雨点打在她脸上,混着泥浆的土腥气,直往她口鼻里钻,越发难以呼吸。
她已不知自己在这坐了多久,暴雨长久的侵袭,几已令她失了知觉。脚踝扭伤的疼痛她已察觉不到,却还是使不上力,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绝望与惶恐转瞬将她包围,周遭空旷的山野在她越发浑浊的视线里陡然放大,远方茅檐的影子,好似凭空消失,就连雨的喧响,也在耳边小了下去。
渐渐变清晰的,却是似曾相识的市井嘈杂声——
“哪来的小叫花?滚一边去,别妨碍爷做生意——”
“哎呦——我还以为死了呢,吓死人了,快快快,快走开,别挡在这!”
“她好脏哦,娘……”“快走,快走,这么脏的东西你也敢碰?别等回去生了病烂指头——”
昔年流离在外经历的种种,都在这大雨之中现了形。沈丹青头脑嗡响,连眼皮都跟着发沉,几乎快要昏睡过去。
却在这时,快冻僵的双手手忽然被人紧紧握住。
她恍惚抬头,瞳底倏然映入少年苍白的脸与那双充满担忧的眸子,还有她看不真切的心疼与自责。
“你不要命了吗?”陆回风的话音颤抖得厉害,瞥见她紧攥在手里的草药,眼眶蓦地泛了红,“这么大的雨还到处乱跑,像什么话!”
“你不是还病着?我只不过……”她话到一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陆回风眉心一蹙,二话不说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快步回往茅屋。
“沈丹青你听好,”他口吻尽管生硬,却掩饰不住话里的担忧,话一出口,便刻意别开了脸,“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涉险。下回再这么找死,便别怪我丢下你不管。”
山雨滂沱,声响震彻天地,沈丹青神思游离,耳边他的话音也变得虚飘飘的,有一声没一声地钻进耳里。天低云阔,寒濑缭绕身周,唯这方寸之境尚余一丝温暖。一人,一怀抱。
她下意识伸手环过他脖颈,紧紧拥住了他。隔着湿冷的衣衫,依稀还能感受到那滚烫的体温,一点点温暖着她近乎麻痹的四肢。
耳边倏地传来破门声,沈丹青听见了男孩惊慌失措的叫喊。紧随其后,却是陆回风一声低喝:“别叫了,没人害你们!”
他见怀中人冻得哆嗦,眉心不觉又紧了几分,想起行李都还落在何家,一时犹疑,转向瑟缩在墙角的大男孩问道:“你们家里没有大人吗?能不能借身干净衣裳,给她换洗?”
男孩咬住了唇,低哼一声别开了脸。
陆回风无奈长叹。
沉吟片刻,脚下顺势勾过一张凳子,把沈丹青放下,这才回头看向两个孩子,从怀中掏出一把铜钱,蹲身与他平视,放缓口吻道:
“就当是我买的,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