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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失算 ...

  •   建德四年,周主宇文邕命齐王宇文宪率兵两万进发黎阳,随国公杨坚、广宁公薛迥率水军三万自渭水渡黄河,梁公侯莫陈芮率兵两万守太行道,申国公李穆率兵三万守河阳道,常山公于翼率兵二万攻克陈郡、汝州。七月壬午日,宇文邕亲率六军,共计六万人,直指河阴。

      八月癸卯日,周军主力已进入齐国境内。

      “周军入齐,是为讨伐昏庸无道之齐主,还天下以清明,还百姓以道义,周齐子民并无不同,因此,务必善待百姓。”

      宇文邕在马背上一勒缰绳,声音朗朗:

      “众将士谨记,切勿砍伐树木、践踏禾苗,违者当以军法处置!”

      “是!”军中随即传来整齐划一的应和声,震得林中鸟兽四散。

      话音刚落,前三军总管之一的陈王宇文纯骑马朝宇文邕走来,眉间难掩喜色:“皇上,宇文宪、杨坚等人都已传来捷报,高纬那厮仍在晋阳无动于衷,想来不日便可攻下洛阳。”

      “高纬虽未有动作,齐军中却不乏能者,万不可掉以轻心。”宇文邕则一如往常面色沉稳,唯有微抿的唇角透露出他的志在必得。

      待宇文纯将前三军的情况汇报完毕,宇文邕略一颔首,忽注意到不远处一位士兵的行进步伐有些怪异,像是小腿紧绷着,浑身拘谨。

      人群遮挡,他看不真切,当即示意小兵到银苍身前,定睛后便了然。

      那小兵的鞋已破旧不堪,布料被砾石磨得七零八落,脚侧亦有斑驳的皲裂痕迹,正隐隐发紫。

      “……”宇文邕沉默一瞬,眸中浮现不忍,叹了口气,将自己的长靴脱下,递给了他,“你先穿朕这双吧。”

      小兵愣了愣,回过神后并未立刻伸手去接,只是一个劲地蜷缩脚趾:“卑、卑职惶恐,污了皇上的眼,不敢再污皇上的鞋……”

      “这是军令。”宇文邕字字肃然,但见小兵仍有犹豫,又稍微放缓了语气,“此为行军顺利,你且拿着,无需有任何担忧。”

      “谢皇上……”

      那小兵眼眶泛红,终于郑重地接过长靴。

      “皇上,那您的鞋……”宇文纯在一旁欲言又止。

      “不碍事,稍后扎营时再换。”宇文邕轻描淡写道,又朝宇文纯嘱咐,“这件事倒提醒了朕,行军途中鞋子难免容易损坏,你们记得多备些,分发给六军。”

      “遵命。”宇文纯抱拳,又像想起了什么,抬头道,“这样说来,今日刚从长安城运来的补给里似乎有不少军靴,臣这就命人察看。”

      闻言,宇文邕挑了挑眉,连语调都不经意上扬几分:

      “一定是婉颜。”

      他转头望向身后长安城的方向,遥遥报之一笑。

      ……

      长安城郊,云阳宫前的马车络绎不绝,人头攒动如奔流的河,谈话声此起彼伏,足以盖过呼啸秋风。衣着华美的贵妇人一走进宫苑,便有一座座小山似的麻袋映入眼帘。独孤伽罗站定片刻,目光穿过绕行在麻袋间的内侍,最终定在了与人正商议着什么的婉颜身上。

      “殿下,新一批粮草全已清点完毕,还请您过目一二。”

      “嗯好,我来看看……”

      “——婉颜!”独孤伽罗启唇唤道,疾步走到她身旁,瞧见她额头上沁出晶莹的汗珠,不由失笑,“秋寒袭人,我本担心你日日操劳,冻了身子,给你做了件大氅呢,现在看来倒是暂时用不上了。”

      “伽罗姐姐你做都做了,我哪有不要的道理。”婉颜弯了弯眉眼,“从随州赶路过来,一定很辛苦吧,你快去屋里坐会儿,唐国公夫人刚进去休息,茶我已经让瑶娘沏好了。”

      “我千里迢迢赶来,可不就是为了尽点微薄之力,和你一起守好后方么。”独孤伽罗莞尔一笑,忽又垂下眼帘,“听说出征很是顺利……真希望大军早日凯旋啊。”

      “随国公虽是第一次出征,但也熟读兵书,和薛将军互相有个照应,你不用太担心。”婉颜宽慰着轻轻拍她的手背,“真感谢你们都愿意来云阳宫助我一臂之力,之前丽华还帮我一起筹备军靴,那批靴子差不多十几日前就送到了军队,听说派上了大用场呢。”

      二人正说着,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

      “娘!”

      独孤伽罗心中一动,立刻转身,随即便被杨丽华扑了个满怀。

      “你都是做太子妃的人了,怎还和孩童似的……”

      独孤伽罗无奈失笑,饶是如此,还是紧紧抱住了女儿,温柔抚摸她的发丝。

      她始终觉得宇文赟并非良配,担心丽华在宫中受欺负,但见女儿的笑容仍是这般明媚亮丽,双眼虽饱含思念,却无任何怨怼,就知她过得不错。

      “伽罗姐姐莫怪,丽华这孩子平日里一直端正持重,我都担心她憋着性子。见着娘亲能露出孩子心性,是好事。”

      婉颜欣慰地看她们母女相聚,悄然把内心忽然上涌的一丝酸涩给压了下去。

      “婉颜……”独孤伽罗感激地望向她,“我这做母亲的,知晓丽华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她毕竟年纪小,难以事事周全,能在宫中保持本性,想必离不开你的关照。”

      “你言重啦,这段时间你尽可住在云阳宫,多跟丽华叙叙旧。”婉颜飒爽挥手,“我看见阿赟在那边,还有些事要与他商议,就先失陪了。”

      “好,那你快去吧,也别太累着自己。”

      与独孤伽罗母女分开后,婉颜边走边揉着肩膀,长吁了一口气。

      要想不动声色地稳住后方势力、探清地方虚实,确非易事,所幸她在筹备粮草时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她是周国女眷的表率,何不借用大家都想在战事中博个好名声的心态,把远在随州的独孤伽罗引过来呢?

      她只是略微放出了一点风声,便令义嫂唐国公夫人主动提出留在云阳宫帮忙,还带动了其他官宦显贵的家眷参与此事。而身在东宫的杨丽华自然也坐不住,在宇文赟代理政务之际跑来云阳宫,说要与太子殿下一同分担。姐姐和女儿都如此,性子刚烈的独孤伽罗也不遑多让,正如婉颜所料,舟车劳顿赶来了长安城。

      这样一来,她可掌握杨家动向,却不会使杨坚起疑,而且大家都来帮助准备后方物资,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听宇文赟说,周军出师大捷,自入齐后便连拔河阴三十余座城池,迅速包围了洛阳。皇帝御驾亲征,不肯稳坐后方,反而次次冲锋在前,力求作六军表率,此举极大鼓舞了士气,使战争中无一人懈怠。这令久经沙场的宇文宪等人都倍感惊奇,当然,他们也进言过好多次,希望皇上能保重龙体。

      她懂得他是怀着多大的决心出征的,因此并不太意外,唯独担心他的身体……但姚太医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她再担心也无用。

      周军大克河阴,全长安城都洋溢着喜气,唯有她时不时蹙起眉头。旁人只当云阳夫人如皇上一样居安思危,眼中只有稳住后方这一件事,就连阿史那昭昀或是郑怀璧,也未被透露她心中的半分忧思。

      好像不去谈起那些,就可以暂且当作不会发生。

      直到九月时,前方又一次传来军情。

      齐国右丞相高阿那肱率领鲜卑主力,自晋阳出发,南下驰援洛阳,与此同时,周军却未能按照计划封锁住河阳要道,连续二十多日都没能把齐国大都督傅伏据守的中潭城攻克下来。

      于是,高阿那肱的军队得以顺利渡过黄河,支援被围困的洛阳金墉城。

      周齐对峙于金墉城,旗帜猎猎作响,战鼓经久未歇,令齐军中不少将士一时有几分恍惚,好似回到了当年的邙山之战,只不过他们的主帅已不再是兰陵王高长恭。

      ……

      洛阳城外,周军驻地。

      夜色浓重,姚僧垣背着药箱来到宇文邕的帅帐前,里面鸦雀无声,可烛火映照在帐上的人影低低躬下了脊背,昭示着皇帝又一次发病了。姚僧垣定了定心神,走入帐内,却仍在瞧见宇文邕的姿态时不住叹息。

      他正坐在高悬的羊皮地图前,一手撑着桌案,不使自己完全跌倒在地,另一手则死死捂住嘴唇,不让帐外人察觉到他的任何异常。尽管如此,皱起的衣袖和略显凌乱的鬓发都暴露了他身心的痛苦。

      “皇上,微臣又该给您复诊了。”姚僧垣欠身行礼。

      “……啊,姚太医你来了。”

      宇文邕顿了顿,举起袖子胡乱抹脸,这才转过身来。脸上的汗渍已难觅踪迹,但他的双眼仍攀着血丝,额头上的青筋同样没有消退。他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滚动喉头,试图让声音不那么嘶哑生涩:

      “朕不瞒你,其实早在几日前便有发病征兆,但为打赢金墉城一战,朕不得不铤而走险,尝试用王延给的药暂且压下……只不过,现在病情似乎加重了。”

      姚僧垣没有立刻接话,而是冷静地上前为他把脉,沉默许久才道:“微臣知晓您的难处,但微臣早已提醒过,王道士的药方毒性颇强,与微臣的药方两相配合,虽能在短时间内提振精神,却易于体内积攒毒素。您本就体寒,行军的这段时日里,您又耗费了太多精力,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现在气虚血瘀,伤及心肺。”

      他的话自然带有深深责备,宇文邕听罢无奈一笑,似是在自嘲:“朕御驾亲征,可不是来做摆设的,当然需以身作则。只怪这病实在难缠,竟连这点时间都不给朕……”

      他的声音渐小,如在喃喃自语,眼神翳着几不可察的恸然。

      “您这步棋走得太过凶险,如今必须停用王道士的药方,否则不出几月,必有性命之虞。”姚僧垣皱紧眉头,直言不讳,“至于战事……依微臣看,您现下只有一个选择。”

      宇文邕当然明白他的话中深意,但还是不甘心地盯着地图中被红墨圈起的中潭城和金墉城看了许久。

      作为将领,高阿那肱的才能远比不上曾经以少胜多的高长恭,但齐军中仍有诸多像傅伏那般的训练有素之辈,能抵抗得住周国大军。婉颜和韦孝宽说得没错,周齐两军早在河阴一带交涉多时,双方都经验颇丰,实在难分胜负。二十多日过去了,先前周军连拔数城的喜悦早已被如今的胶着局面所冲淡,加上当年邙山之战的铩羽而归,将士们的士气日渐低糜……因此他明知王延的药方有毒性,却还是选择了冒险一试。

      自亲手诛杀宇文直,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其实加重了,就连有神医名号的姚太医也在一年前遗憾地告诉过他,他随时可能迎来生命的终焉。

      明晰这一点后,他反而前所未有地心绪豁然。既然迟早一死,何不趁还活着的时候,以自己为柴,将火燃得更旺些?好在这一丛火焰冷却后,剩下的火星仍可成燎原之势,将那腐朽的、颓靡的、浸着毒汁的陈年杂草烧个精光。

      但是……那陈年杂草比预想的更难拔除。

      思及此,一团郁气忽自他的胸腔上涌,狂肆叫嚣着,随后倾吐出他唇舌的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连带着整个人都剧烈摇晃起来。他的心脏突突跳得很快,比齐国敲响的鼓声还要迅疾,也压过了帅帐外听闻异动而忙碌起来的纷乱脚步声。

      姚僧垣赶紧用温水送服,让他饮下一粒药丸,暂时抑制住了咳嗽。但已有越来越多的将领聚集到帐前,此刻宇文邕竟下意识地想,幸好夜晚光线昏暗,他们瞧不清他衣襟上的殷红血色。

      或关切或焦急的询问此起彼伏,宇文邕强撑着在头疼欲裂中保有几分理智,缓慢又艰难地下达了他的决定:

      “河洛久攻不下,今朕又突发恶疾,军心已然涣散……六军听朕号令,明日起,拔营回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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