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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云一举到天关(四) ...

  •   京城,盛月殿。

      当头一盆冰水而下,周子逸闭了闭眼,任由寒意刺进自己的血肉疤痕,面上神色依旧淡淡。

      他眼前坐着一名宦官,散漫道:“寿王指认,您早在数十日前就与他勾结,妄图结盟谋反,其心可诛。他已签字画押,良山将军——敬你往年军功,我称你一声将军——快快招供吧。”

      周子逸依旧沉默。

      宦官面上不显,心里实在五味杂陈。
      这么多年,能在七十二刑罚里忍下来一言不发的硬骨头,除了当年的万昱将军,也就只有他眼前的周子逸了。当年他师父“失手”给万昱将军上了死刑,也跟着一起去了,搞得他现在下手前都要默念一遍谕旨,才敢继续逼问。

      他念着念着,有了点底气,又是一鞭下去,斥道:“还不快说!”

      周子逸置若罔闻,垂眸盯着地面,不言不语地感受着身上的每一处疼痛,耳边轰鸣作响,咽下即将呕出喉头的血腥,心想,原来这么痛。

      诏狱不亏是诏狱,研究出来的刑罚千奇百怪,有十几种他都不曾见过,遑论当年亲眼目睹母亲被上刑的祝余若,她当时被刻意保护,还没来得及接触过刑讯。

      一想到她当年蜷缩在诏狱角落一语都不敢发地盯着至亲被酷刑鞭笞,周子逸拉直了唇线,额间凸起青筋,下颌线猛地绷紧,拳头无意识地攥紧几分,铁链发出些许当啷声响。

      宦官以为他吃了痛心里难忍,微微一喜,拧直身板,正待再甩一遍,忽闻门外一声传唱:“陛下亲至,避让——”

      宦官吃了一惊,忙将鞭子搁下,整顿衣冠伏拜。薛成颐迈步进来,闻见满屋的血腥气,脚步稍顿,转到周子逸身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不过几日不见,他昔日的大将已经是这般狼狈模样,鬓发已散,全身上下尽是血痕,地上偶有血块凝结物。薛成颐瞥了眼空空如也的状书,似笑非笑:“良山啊,你这嘴倒是挺硬。”

      这几日几乎让刑讯人以为被毒哑了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开口:“陛下谬赞。”

      薛成颐微微一笑,而后面色忽地一变,把状书狠狠摔到周子逸面上,怒声道:“你当朕是在称赞你?”
      状纸如雪花片般纷乱飞舞,洋洋洒洒落到地上,沾尽了血,基本都废了。周子逸被当面一甩,面色也仍旧不变。

      薛成颐见他依旧油盐不进,半蹲下来,几乎与他视线持平,放缓了声音:“你不愿与寿王同流合污,朕心甚慰,想来也是那寿王诬告。”

      周子逸安静抬眸,等他的“所以”。

      果然他道:“所以,朕思来想去,能命令你的,除了朕,也就只有策冠了。只要你如实的、一字一句地说清楚,策冠到底是如何威慑你的,将她的罪状写清,朕可以在事后赦你无罪。”

      这个句话落下,周子逸反倒有种尘埃落定之感,兜兜转转拉扯起来这么大一场戏台,薛成颐剑锋所指同当年一样,仍是至亲。
      哪怕是血脉至亲。

      而周子逸这次连应都没有再应,而是直接闭上了双眼,恍似聋了。

      薛成颐死死地看着这张脸,怒极反笑:“好,好,爱卿有骨气。”

      他站起,一脚将刑台踹翻,上面的刑具噼里啪啦丁零当啷地摔落到地上,殿内侍从皆诚惶诚恐地跪伏下来,只听他怒道:“要是撬不开他的嘴,你们同他一样,也将这七十二刑受一遍!”

      待震怒的天子离开,宦官这才敢从地上爬起来,稳了稳战栗不止的双腿,将刑具一一拾起,从这上面汲取了些许力气,唏嘘地摸了摸,瞥来一眼:“将军,你也听见了,您不受罪,受罪的就是我们了。”
      周子逸不言语。
      “……”方才皇帝一拳打进棉花的无力感也连带浮现在心头,宦官的笑容扭曲了一瞬,随即也怒道:“给我打!”

      皇帝的心情就像宫中的阴晴表,稍有不愉,众宫人头顶上便如盖了一层厚厚的阴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高声言语。

      六皇子薛智安携热羹来传报,门前宦官轻声提醒他,陛下今日心情不佳,最宠爱的踏雪也被斥走,薛智安平静地点了点头,等召见声回传回来,他跨进门槛,瞬间挂上一张极为乖巧的笑容。

      转进内室,薛成颐正扶着桌案,颇为疲倦地支着额,薛智安见状立刻将食盒放在近侍手里,迎了上去,娴熟地替薛成颐按了起来,轻声问:“又有何事让父皇忧心了?不若告诉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闻言,薛成颐却是将他的手拍开了,薛智安微讶。
      见他面色,薛成颐刚绷起的神经又放缓些许,对这个他身下最为孝顺的孩子疲惫地道:“你呀,要御下有方,不得心软,心软不能成事。”

      灯火微晃中,薛智安敛眉微笑:“父皇教训得是。”又奇怪道,“父皇的衣料怎有股绿熟香的味道?此香与父皇殿中熏香味道……有些相冲,”他看上去有些责怪,“这些侍从怎的连什么衣熏什么香都不懂?”

      薛成颐不熟于香道,闻言轻轻皱眉,薛智安叫来了人,手上灵巧地为他调制了另一种香料水,均匀地为他喷在衣上,闻之令人心情舒缓,心旷神怡,连刚才心底的那股暴躁也缓缓地平和了下去。薛成颐终于舒缓了眉头,笑道:“你啊,惯会这些小花招。”

      薛智安莞尔:“能讨得父皇欢心,花招便也有它的用处了。”他从食盒中将热羹取出,先分出小份亲自试毒,方让侍从端到薛成颐面前。薛成颐边吃热羹,边与他说了些话,待薛智安从殿内出来,宫人恨不得弯到地板上的腰终于稍微挺直了一些,递来感激的眼神。

      薛智安恍若未见,抬眸瞧了一眼天色,急匆匆地出宫,刚上到马车急吞了几口茶,一路奔回府上,连衣裳都未换直接进了书房,阖紧门窗,一转身,被忽然出现的身影小小一惊:“你……”

      定睛一看,他面上的警惕变成亲昵,迎了上去,笑容比方才在殿里要真切十分:“姐姐!”

      来人将头发都束进了纱冠中,干净利落,转目而来时含着锋芒寒星,半张脸都覆着凉薄的月光,叫人不敢直视。而这张脸,与薛智安却是有一二分相似。
      正是祝余若。

      祝余若身上旧尘未去,伸指摁住他的额,不叫他抱,开口便问:“有没有消息?”

      “接到姐姐的信我便进宫去问了,”薛智安乖巧站在原地,把和的薛成颐对话都复述了一遍,“我用香把他身上的绿熟消解掉后,闻到了绮绣的香气。”
      “绮绣?”

      “姐姐常年在外有所不知,这偌大宫中,只有盛月殿种了绮绣花树,盛月殿与我当年居住的冷宫比较近,所以我能知此事。”薛智安伸手在桌上比划了一个西北角的方位,抬起眸时不知为何有些不安,祝余若瞥他一眼,示意他有话直说。

      薛智安便犹豫着说了:“据说盛月殿……是为一名擅骑射的后妃建的,楼阁不多,旷地不少……”

      接下来的就不用再说明,祝余若已经明白这是为谁建的了,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薛智安便住了嘴,听祝余若缓缓道:“看来他已经知道周子逸是谁的旧部了。”
      老年痴呆这么多年,少见地灵光了一回,真是不易。
      不过太晚了。

      薛智安:“那周大哥可会有性命之虞?可要我再次入宫,悄悄为他传递音讯?”

      “不必,你让我知道大概位置在哪就够了。”祝余若把护腕扣紧,“本来要和缓从之,谁知姓薛的这么性急,非得提前坏事。”

      她抬起眸,眼中火焰炙热却又冰冷,“后天晚上你怕是不能睡了。”

      薛智安躬身,从善如流:“听凭策冠将军吩咐。”

      ·
      是夜,阴云笼天,月光几无。
      ——宜杀人。

      青鹰哨起,宫中红、蓝、绿全线启动,无数黑影悄然于窗后立起,闪到门外。
      宫中无数处有身影倒下,又被人轻轻接中,拖进暗处,堆叠成山。

      在祝余若翻到盛月殿的宫墙前,附近的巡逻队已被悄无声息地拽脱了脖子,此刻她往下眺望,宫殿内十分空旷,仅有的灯火在偏殿中。

      守卫忽闻头顶有细声响动,敏锐抬头,悄然转到拐角,余光闪过一道黑影,还没来得及反应,脖子咔嚓一声,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其他人如法炮制,不到一刻就全部倒在了树荫底下,祝余若堂而皇之地来到高门前,霍然推开——
      随着扑面而来的浑浊血腥气,先看见的就是被垂挂的四条锁链圈住的人,那个熟悉的背影跪在地上,头微微垂着,地上尽是污血。

      在他跟前有个捧着石锤的宦官,闻声下意识抬头看过来,见来人是她,登时色变,“来——”
      祝余若看见他手上拿着的石锤,脑中有根神经立刻就绷紧了,二话不说抬起弓弩射穿了他的脑袋。稍顿一息,缓缓地扫视了一圈殿中的人,这些人被她扫来的眼神吓得没敢动,其中有一个鼓起勇气,道:“怕、怕什么,她只有一个人!”

      已经从浑浑噩噩中稍微清醒的周子逸闻言微微勾起唇角,在京中的宦官大抵不太清楚,策冠将军在战场上,最擅长的一项就是以一敌十。
      果然不到片刻,殿内扑通声四起。紧接着,一道身影落到周子逸的眼前。

      饶是祝余若做了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正面的伤势比她想象的更严重,眉头登时就锁紧了,见状,周子逸立刻就哄道:“我没事。”

      祝余若压紧眉头,抽空抬眸不轻不重地剜了他一眼,给他喂了几颗药,迅速检查一遍他身上的伤势,抬头左右看了两眼,试探着把手放到锁链上,闭目感受片刻,道:“把手收好。”

      周子逸照做。祝余若将真气灌进锁链,锁链微微颤动起来,无数蛛隙飞快地崩裂出现在锁链上,转眼喀嚓喀嚓从底部向上断裂,周子逸卸了支撑,向前倒去,祝余若以肩相抵架住他,刚好让他的头抵靠在她的脖颈边,吐息缓缓地吹佛过来,避无可避。

      被他呼吸烫了一下锁骨,祝余若下意识想躲,又被周子逸轻轻拉住衣衫,靠得更近。她只好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向外吹出一声暗哨,很快便有黑影落进来,把周子逸搀扶起来。

      “我去殿前看顾,”祝余若对他道,“你不要逞强。”

      周子逸比她高了快一个头,此时微微俯身,很乖地边听边点头,祝余若却知道他惯会阳奉阴违,不怎么放心地回了几次头,才跃出殿外。

      周子逸盯着那道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中,才问:“她是不是带了大夫进宫给我开药,人现在到哪了?”

      亲兵随他多年,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劝道:“将军,你现在身体撑不住,还是休养为妙……”

      殿外寒气霜重,周子逸低低咳嗽几声,低声道:“从我被困进殿中,到今天不过数日,她今夜能出现,说明她是孤身千里奔袭回京的……就凭这条,让我怎么坐得住?”

      “而你们潜伏在京多年,今夜会现身,只可能是青鹰哨响,三线尽出了。三线尽出,我只能想到一种情况——她要带智安逼宫。”

      “这是她多年夙愿,”周子逸语气有着欣慰、叹息和不容置喙,“我不能不在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风云一举到天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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